高庙遗址博物馆里的谷粒走进洪江高庙遗址博物馆,光线便暗了下来。四围是沉沉的土色,玻璃柜里躺着些陶罐、玉器,都静静地睡着。我的脚步也放得轻了,生怕惊动这七千年的梦。转过一个弯,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个小小的浅盘,里头散着些炭黑的碎屑,像谁不小心抖落的炉灰。标签上三个小字:“炭化稻”。我便站住了。凑近了看,才辨出些形状。瘦瘦长长的一粒,中间微微凹着,头尾却尖。说是“粒”,其实已没有谷粒该有的润泽了,倒像是火里涅槃后的舍利子,通体乌沉沉的,只有边沿透着一星半点暗红的光。它小得那样可怜,躺在丝绒垫子上,空落落的;可又觉得它重,重得能把垫子压出凹痕来似的。这大约是世界上最倔强的米了。七千年前,该也是糯糯的一小团白吧?沉甸甸地垂在穗上,风一过,稻浪便从沅水边一直滚到山脚去。那时的阳光想必比现在慢些,悠悠地照着戴玉环的女人举起骨耜,照着男人们用蚌壳割下穗子。稻谷倒在石臼里,咚咚的响,是新石器时代的鼓点。他们定是吃过的——那些去了壳的米,煮在绘着凤鸟纹的陶釜里,冒起的白汽,是不是也曾模糊过某个母亲望着孩子的眼?火是何时起的呢?是祭祀时燎祭的烈焰,还是某次不小心打翻的灶火?那米在火中蜷缩、变黑,所有柔软的、滋养人的部分都化作了烟,只剩下这身铮铮的骨。它本是活命的粮,转瞬却成了火的遗骸。可也正因这把火,它竟活过了七千年。当年的陶罐碎了,骨器朽了,连那些种它、收它、吃它的人都化成了土,它却还在。博物馆里恒温恒湿,为的就是供养这几粒不肯化去的魂。旁边就是高庙的白陶,薄得像蛋壳,上面压着狰狞的兽面纹和飞鸟。导游说,那是沟通天地的神器。可我觉得,旁边这盘乌沉的炭粒,才是真正的神器。陶器上刻的是人对苍天的想象,而这米,这被火炼过的米,刻下的却是人怎样一寸一寸地把根扎进土里。没有这几粒米垫底,哪有力气仰头看天,又哪有心思在陶上刻出飞升的凤鸟呢?忽然想起幼时在乡下,祖母筛米的情景。新舂的米,雪白的一堆,她枯瘦的手缓缓地簸着,碎糠像金屑似的在阳光里飞。偶尔有一粒瘪谷,她便极自然地拣出来,丢进嘴里,“咯嘣”一声轻响,像是与大地的某种密语。那时不懂,现在想来,她咀嚼的,怕是和这炭化稻同一条血脉的、未曾断绝的遗嘱吧。临走时回望,那盘炭粒在射灯下泛着幽光。它不再是米,却也永远是米。就像那博物馆外,沅水汤汤,早不是七千年前的水了,可那水声,那映着天光的样子,却仿佛从来没有变过。一粒米,一滴水,一个人,原都是这样,在变与不变之间,把时间走成了一条悠悠的、不断流的长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