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城市与生活的夹缝中,等待快乐上钩

未来商业观察 2022-07-20 09:26:36

北京的城市河道旁,多了一群手执钓竿的年轻面孔。

露营、骑行、飞盘……疫情后,户外运动的热潮一浪接过一浪。与之相比,这群年轻人略显安静,但看似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掩盖着他们内心的澎湃。

他们玩的是一种称为“路亚”的钓法,渔具涂装艳丽,鱼饵酷似小孩玩的塑料玩具,300元足够搞定一套入门装备。解锁不同鱼种后,他们拍照留念,然后将鱼放生。

钓鱼不为鱼,为的是反复体验鱼咬钩那一瞬的快感,这感觉有人形容怦然心动,有人肾上腺素飙升,总之难以名状,“只有自己试过才知道。”

城市依旧喧嚣,但当他们站在水边,抛竿入水,仿佛按下了通往“精神鱼塘”的开关,成人世界中的烦恼不见了,全世界都被治愈了。

年轻人的“运动代餐”

7月的一个周六,27岁的邱明早早醒来,刚过8点,他已经现身北京环球影城4公里外的一处路亚钓场。

路亚是钓鱼的常见技法之一,源自欧美,由“Lure”直译过来。路亚不用鱼食作饵,而是通过拟饵模仿弱小生物,引诱食肉类的大鱼攻击。

3月底一次意外的脚踝骨折,不仅让邱明暂别了酷爱的篮球场,一切剧烈活动都和这个爱运动的年轻人无缘。没过多久,在发小的陪伴下,他第一次拾起路亚鱼竿。

从此,每逢周末,二人辗转于北京的城市河道、郊区钓场和山涧溪流。城市河道用于新手练习抛竿;钓场玩法升级,人工布置了树桩、石墩等藏鱼的结构;山涧溪流乐在寻找和摸索鱼到底栖身何处。

7月那天,最高温34度,室外闷热难耐,邱明第二次前往这家新开的钓场。杂乱的野草,消失的指示牌,坑坑洼洼的土路,到处散布着未开发完全的痕迹,却是钓鱼新手的圣地。

树荫下,环绕着弧形的水面,相隔十米左右站立着一个手执钓竿的人,相似的装扮诉说着他们的共同身份——路亚爱好者。

上午时分,气温朝着30度攀升,邱明一身“杀手”装扮将自己包裹严密,遮阳帽下戴着墨镜和面罩,防晒护臂连接着防滑防刺的露指手套,腰间还挂着一块小毛巾,和一把钓鱼专用剪刀。

“路亚和人们理解的钓鱼不一样,让我坐那钓一天,我估计10分钟就烦了。”在邱明看来,相比更加静态的台钓,路亚的乐趣在于和鱼的博弈。

他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手腕轻轻一抖,绑着拟饵的透明鱼线飞出数米远后坠入水中,随后转动绕线轮收线,在鱼线从水中央划向岸边的途中,一旦有鱼咬饵,就要第一时间甩动鱼竿,让力量传导至鱼钩,刺穿鱼的嘴唇。

将已上钩的鱼由远及近拖拽出水,邱明感受到鱼试图逃生牵引的拉力,他最享受的就是将鱼完全降伏、动弹不得的那一刻。

“钓的越多越过瘾,就像打篮球得分越多一样。”一整天,邱明钓上来近20条鲈鱼,每一次都会将鱼提出水面,把鱼钩和拟饵取出,再将鱼放生。

碰到叉尾鱼,彩虹雕等比较稀有的鱼种,他会拍照留念,但仍然坚持将鱼放逐,远离油锅,“放流不放油”的口号体现的是一种路亚精神。

邱明把学习知识挂在嘴边,沉迷于将理论应用到实际,所以重过程不重结果,在一次次不上鱼和鱼溜走的失败中,总结经验,更换装备,精进技术。

钓龄30多年的竞钓大师耿宝强说,“钓鱼是一个庞大体系,没有毕业的那一天”。

00后周舒音也很看重这项运动学无止境的特性。她曾是打垒球的体育生,4个月前接触路亚的契机,是想和练摔跤的男友一起,培养一个新的爱好。

在时下流行的潮流运动中,她们选择了路亚:

“桨板、陆冲板我们每年都会玩,飞盘和打球接球比较相似,而钓鱼完全是全新的领域,首先要了解鱼,其次要了解装备和技巧,更值得两个人一起研究,路亚还可以和露营结合到一起,所以很值得入坑。”

钓上第一条鱼,周舒音用了4天。

起初,家附近公园里有很多玩手竿的老大爷,让她和男友以为资源充足,2天后才确信那片水域的鱼不食肉,不追路亚饵。第3天,她们前往门头沟野钓,技术不过关。第4天,周舒音放弃大河面,转向流动水旁边的缓流区,调整握竿手法,终于收获一条彩色的小鱼溪哥。

对于周舒音而言,鱼上钩的快感能战胜一切,比打出一记好球还要刺激。一竿子下去未知远大于已知,让她深深迷上这项运动。

周舒音享受和男友共度的路亚时光,每次出发前,她都会主动下战书,比比谁钓得多,赌注是一份礼物或者情侣间的小奖励。

年轻人玩路亚,看重的是一种具有层次感的乐趣体验,杂糅了通过不断尝试征服一条鱼的成就感,以及与同伴互相激励的竞争感。

钓个“下班鱼”过过瘾

奔驰上百公里,在青山绿水间抛上几竿,让曹源这样的摩托发烧友找到了安静下来的快感。

去年夏天,曹源爱上路亚,骑行从目的变为工具。一年过去,他步入而立之年,组建了自己的小家。

后疫情时代,不确定性裹挟着每个个体。商务车租赁的客源不稳定,曹源的收入减半,只好又找了一份长租公寓的兼职工作。不变的是,他还没有戒掉钓鱼上瘾的感觉。

每天他都盼着早点下班,约上好友,钓个“下班鱼”过过瘾。

地点通常选在办公地10公里内的城市河道。曹源最近的落脚点,是通惠河毗邻CBD的一段。

如果从上空俯瞰,这条千年运河之源穿过高耸的楼宇,截断繁忙的车流和忙着赶路的人潮。

傍晚6点,夏日的天色还很明朗,这时正是钓鱼的窗口期,比较好上鱼。曹源抵达钓点,卸下打工人面具,在都市的节奏中躲进缝隙。

经常一起玩的几个哥们都是已婚男人,年纪最小27,最大34。几人之中,只有曹源还没有孩子,不过他也准备提上日程。

“下班鱼”通常不会太久。7点半收竿,收拾完聊聊天,8点骑上摩托各回各家。

曹源十年前开始摇号买车,运气始终没有站在他这边,他不能像很多已婚人士那样,每晚回家前坐在车里放空。

后来,生活的种种教会他放低期待,他把微信签名换成“降低期待值就是保持快乐的来源”。

每当摆脱大部队自己去找鱼时,曹源不会抱太大希望,他推测一个位置可能会藏鱼,就信手抛一杆试试,突然腾地一下有鱼咬饵,他一激灵,“那一刻肾上腺素飙升,就好比你摇了这么多年号,突然摇中了。”

曹源钓鱼后最明显的变化,除了皮肤黑了,还有社交圈变广了,眼界开阔了。

陌生钓友见面,刚开始可能不说话,最多问一句有口吗(黑话:有鱼吗)?慢慢熟络起来,互相打听一下用的什么饵,加个微信,下回没准就约着一起去钓鱼。

“你想象不到在你身边钓鱼的人,他是交通队的交警,是网管,是明星助理,或者装修工人,各行各业都有。有的大哥你看他拿的东西,确实挺贵的,大哥开着宾利来钓鱼,就钓这河边小鱼,一问人家玩矿的。”

钓鱼时,曹源戴着小米手环,收到信息有震动提醒,手机也从不静音。但他还是会被妈妈数落,“天天钓鱼,你可真有瘾。”曹源苦笑,“我也没有因为钓鱼找不到人,没有玩物丧志,为什么要抵制我钓鱼?”

已婚男性,利用下班时间钓鱼过瘾,在养家和居家的间隙,城市河道足以成为那个宝贵的缓冲空间。

精神鱼塘

南二环边凉水河,前些年河道治理,如今清澈见底,水草丰茂,河畔蛙鸣起伏,花草丛生。这里不仅是北京钓鱼人的天堂,也是孩童的亲水乐园。

夏日傍晚,37岁的武晴喜欢带着儿子去河里淌水,撸起裤管,清凉的河水触及肌肤,洗去满身疲惫,个头小巧的鱼群就在脚边游过,宛如身在水族馆。

偶尔,儿子来了兴致,也会甩上两竿。

大约半年前,武晴与钓鱼结缘,起因是医生开出的一剂药方。那时,比她年长3岁的老公身处媒体行业,作息极不规律,熬夜剪片子是常事。

几次夜里,他突然感到胸闷气短,被120拉到急诊,但全身检查做遍,查不出任何问题。最后一次急救,他被精神卫生科医生诊断为急性焦虑症发作,症状和心梗相似。

医生建议他出去走走,多透透气散散心。武晴和老公开始研究钓鱼,寄望钓鱼能成为治愈焦虑的解药。

疫情受限出不了京,她们就去研究城市河道,用高德地图去找所有的流动水源,甚至进入水务站,每个地方都去探一探。仅仅是为了踩点,她们一晚上能开出100公里,四处寻觅一个合适的钓鱼地点。

北京地处内陆,没有大江大河穿流而过,严格意义上不算一座有水的城市。武晴从小在北京长大,如果不是通过钓鱼探索这座城市,她没有想过家的周边也有这么多钓点。

武晴在一家互联网公司负责市场运营,工作日程被大大小小的会议占据。7月中旬的一天,她加班到晚上8点,回家吃完饭,又耐心给儿子分析试卷上的错题。

等孩子睡下,有老人在家照顾,武晴和老公出门躲清闲,享受二人世界。

路亚不适合夜钓。夜幕降临,鱼看不见拟饵,而桥筏(类似台钓,在桥上架竿钓鱼)别有一番情调,特别是在雨夜。

10点已过,细密的雨滴从夜空掉落河面,栏杆上支起一把伞,武晴二人坐在西四环一座不知名的桥上,盯着鱼漂放空,“不知不觉间心灵得到净化”。

在那样一个时空中,武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白天飞速转动的大脑和紧绷的神经这一刻终于放松,放下手机,更多时候也不互相交谈,“等待鱼咬钩的时间是完全属于自我的时间”。

一抬眼,已经是凌晨12点,武晴感知不到时间流逝。又过了一小时,雨势渐大,才动身回家。

“到了这个岁数,工作基本上只是一个赚钱养家的手段,很多事情都不能按照个人想法去做,我需要评估市场,有很多无奈之举,但是我觉得在钓鱼上我是完全可控的,我想去哪儿,我什么时候出发,我想用什么样的钓法,随我掌控。”武晴感叹。

钓鱼以来,武晴老公状态好多了,每天上论坛做功课买装备,6根路亚竿、8根筏钓竿,搭配进口水滴轮和纺车轮,近乎塞满了后备箱,“整个人我觉得有了一个精神寄托。”

那一夜,她钓上来两条手掌大小的鲫鱼。这哪是钓鱼啊?是钓清净,是调剂生活,是为自己的灵魂找寻一方鱼塘。

在都市丛林中谋生的人们,下班走出人潮,有人归家补充养分,有人竞相走向空旷,开始呼吸作用。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减压方式,就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文中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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