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总说,我妈是被我害死的。
她在我十二岁那天睡着了,从此,我背上了害死妈妈的罪名,
没有人希望我活着,他们说我应当陪我妈去死。
“如果你是个男娃,你妈就不会死了,你妈就是因为你才死的。”
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妈说,有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真正的凶手活的光鲜亮丽,他们试图把我变成和我妈一样的下场。
我尝试从他们脸上找出一点点的愧疚之意,如果有的话。
外婆曾告诉我。
“菩萨都看得见。”
那么,菩萨看到了吗?
1
从我记事开始,妈的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那个男人喜欢打她。
喝醉了打,清醒着打,不高兴打,高兴了也打。
有几次在饭桌上,只是因为我妈的筷子碰到了碗沿,他就把一碗滚烫的粥泼到了我妈脸上。
我妈被烫得满地打滚,奶奶端着饭碗全然不顾,只是厌恶地皱了皱眉。
“鬼叫什么?矫情得厉害,呸!下不出蛋的鸡!”
后来我听到妈哭着扑在外婆怀里,她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绝望。
“妈,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如果不是为了囡囡,我现在就想一死了之。”
“可是囡囡怎么办啊,我的囡囡怎么办啊。”
外婆只能流泪,泪水的浸泡之下,让她那张布满刀疤的脸更加狰狞可怖。
“媛媛啊,这就是命,是女人的命。妈错了,妈当初不该让你活着,生下来把你淹死在尿罐就好了。”
我没见过外公,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可是家里成分不好,赶上特殊时期,根本娶不来老婆。
后来别人介绍,才娶了我外婆,可是我外婆长得奇丑无比,十六岁的姑娘就有张六十岁的脸。
新婚之夜,外公把外婆的头发捆在树上,拿着鞭子像抽牲口似的把外婆打了个半死。
外婆也想死啊,她无数次站在井边,可是看看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狠不下心。
还好,外公打了她十年,自己喝醉酒摔在猪圈,让老母猪把他活生生吃掉了。
被人发现的时候,他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已经被全部啃烂。
从那之后,外婆就喜欢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
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妈带我去了镇上,抱着我去照相馆拍了照片,给我买了洋娃娃和小裙子,还带着我去吃了一顿蛋糕。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差点把自己噎到。
我说。
“妈,你也吃,甜的!”
我妈说。
“妈妈不吃,妈妈太苦了,早都吃不出甜了。”
我们逛了很久,直到妈妈花完了身上所有的钱,她抱着我走了数十里的山路回到家。
那天妈妈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就像是流不完似的。
她把我放在床上,亲了亲我的额头。
“囡囡,往后你要乖,要好好的上个大学,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当天晚上,我妈用一根皮带把自己吊死在堂屋的房梁上。
那根皮带,是我爸经常用来打她的。
三个月后,外婆抱着我去了菩萨庙,她说往后菩萨会保佑我的。
回来第二天,外婆从凤凰山上跳了下去。
她的脑袋磕在岩石上面,留下一滩白白红红的东西。
三个月前我失去了妈妈。
现在失去了外婆。
这世界上唯二真心对我的两个人,全都离开了。
2
我妈死后那几天,大概是她这辈子被人关心最多的时候了。
家里所有的亲戚,除了外婆齐聚一堂,但是他们不是为了悲伤而来。
“就是打她几顿,居然还受不了自杀了,就是矫情!也不到处去问问,谁家婆娘不挨几顿打,怎么偏偏她受不了!”
我爸猛地吸了口烟,一脸的不耐烦,狠狠吐了口痰在地上。他用脚尖踩着一碾,就在地上留下条肮脏的痕迹。
“管你们怎么说,我妹好好的嫁过来,这才几年人就没了,你们总要给点补偿吧?”
说话的是我两个舅舅之一,因为实在没见过,我也分不出来。
“她连个儿子都生不下来!当初你们七千块钱卖给我们老王家个不下蛋的鸡,我们还没说你们刘家,断我们王家香火,你们还敢要钱!”
我爸眼睛一横,牙齿搓着看上去像要准备打人,舅舅们嘟囔着。
“多少也要给一点……”
“要钱是吧!”奶奶耳朵上还贴着膏药,她一把掐住我的脸,把我活生生拖到两个舅舅面前。
“你们家赔钱货留下来的大赔钱货,要钱你们就把她带走,等她长两年嫁人,彩礼钱都归你们!”
“你们王家孩子,可别给我们刘家来养!”
两个舅舅蹦起来,手指都快戳到奶奶脸上。
“那你们说个屁!”
“我妹妹死了!你们连个坟都不给!”
“她连儿子都没生,有什么资格进我们老王家的坟!不要脸,我看她就是知道自己不能生了,没脸见人才死了!”
“坟都不给,钱也不想给!怎么有你们这种人家!”
“那你们把这个小赔钱货领走啊!”
为了几百块钱,两个舅舅和我爸,在我妈的尸体前差点打起来。
我看着我妈冰冷的身体,默默蜷缩在她惨白的手边闭上了眼睛。
我无数次想,或许这就是个噩梦,只要梦醒了。我妈妈就还活着。
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这么想了,我妈活着,那才是噩梦。
凌晨被冻醒的时候,我一个激灵坐起来。
堂屋的人早都走完了,门也敞开着,只剩下我躺在我妈的尸体旁边。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我看到外婆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外,她眼中闪着复仇的火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我没有妈妈了。
——
初一的暑假,奶奶让我和堂叔去城里打工。
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爸已经带着冯莉进门了。
一同进门的还有个肥得像猪一样的五岁胖子,是奶奶盼了很久的金孙儿。
早些年我爸在外面做生意,很挣了一点钱,冯莉就是那时候勾搭上的。她给我爸生了个儿子,我爸带着她进家门。
冯莉抓着我的头发,笑得很是妖娆,她是个街边洗头妹的出身,靠着儿子扒上了我爸这个大款。
“我和你妈说,她再也生不出儿子,我还和她说,要是她不死,我就让你爸把你卖到深山去。”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粉都簌簌往下落,嘴上的口红和手上指甲油是一个颜色。
红得让我眼睛疼。
“哎呀呀,然后你妈就答应了,她说只要不动你,要她怎么死都行。”
是她把我爸出轨的证据摆在了我妈面前。
也亲自带我妈去看了她要卖我的人家。
在很远很远的山里,一个六十多的老头想要买个小姑娘。
“是你害死了我妈!”
“你才是杀人凶手!!”
“对啊,王囡囡,是我干的,那又怎么样?”
冯莉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烟雾迷蒙之中她把红彤彤的烟头摁在我的胳膊上,烫出一个又一个焦黑色的伤疤。
“你还不是要在我的手里要吃要喝,把我和金宝伺候好了,我也不介意给你口吃的。”
剧烈的疼痛之中,我真的想冲上去,抱着她一起去死。
可是我不能,我爸他们就在外面坐着,随时都会进来,我杀不了他们,也没办法给我妈报仇。
3
冯莉说要我好好伺候她和王金宝,她也的确是让我这么做的。
每次王金宝的洗脚水,我都要跪地上,把盆高高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挪进去给他洗脚。
吃饭的时候,我也永远不能上桌,等他们吃完了,将所有的剩菜剩汤倒在一起,冯莉就像是喂猪似的把盆往我面前一丢。
并且,这样的猪食也不是每天都有,全得看冯莉的心情。
打骂已经是家常便饭,我早就习以为常。
我爸开心的时候会用手打我,为了哄王金宝高兴,他用皮带把我抽得满地乱滚。
看我哭的模样,王金宝高兴得拍手直笑。
后来我就学聪明了,他再怎么打,我也死死咬着牙不发声,有一次被抽得昏死过去我也忍住了没哭。
兴许,是担心把我打死了,连彩礼钱都赚不回来了,后来我爸就没打那么狠。
王金宝失去了喜欢的玩具,他对我更加不满。
有一次我在他面前下楼梯,王金宝直接从背后猛地一推。我像个滚葫芦似的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幸好这楼梯不长也不陡峭,没有要了我的命,
我躺在地上,浑身的疼痛让我蜷缩在一起,王金宝在楼梯上拍着手大笑。
他喜欢用各种方式打我,小小年纪,心思狠毒的异于常人。
在他学会用针扎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了,从厨房里拿出菜刀就想要和他同归于尽!
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王金宝尖叫着往外面跑。
正好遇上了回来的我爸和冯莉,当着村里无数围观人的面,他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抽出皮带发狂般抽在我身上。
我死死护住脑袋,疼痛让我清醒。
我差点就因为这些畜生毁了我自己。
如果我妈知道我成了个杀人犯,她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很难过吧。
脸贴着地,皮带扬起的尘土让我想要落泪。
外婆明明说善有善报。
可是菩萨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呢?
——
初二的时候,王金宝把开水泼在我的手臂上。烫伤的皮肉瞬间和衣服黏在一起,我看着我的皮肤像破旧的布料,一层层地褶皱起来。
疼痛让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死死咬着嘴唇。
偏偏冯莉还一把把她的宝贝儿子抱过去,嘀咕着我叫的声音太大,都把王金宝吓到了。
“多大点事啊,不就是泼了她一点水吗?冷水冲冲得了。”
我奶奶明显对我的哭叫非常不满,我忍住了疼,抬起头嘴唇哆嗦着看向我爸。
“你不带我去医院,就不怕我妈做鬼也要回来吗?”
我爸的脸色瞬间一变。
为什么我在家被殴打,虐待,他们也要让我上学而不是死掉。
因为我妈死的时候,用她的血写了一封遗书。
“如果你们不让囡囡上大学,如果你们害死我的囡囡,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爸一直在外面跑业务,他非常迷信这些东西,所以他咬着牙瞪着我,像一头发怒的公牛。
最后他还是带着我去了医院,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生病的时候能去医院。
一路上他都没和我说话,去的地方也并不是大医院,而且他旁边的一个小诊所。
刚刚下车,我们班的同学傅博晟和他爸一起从市中心医院走了出来。
看到我他明显有点诧异。
“尖子生,你怎么也来医院了?”
那是我第一次从我爸脸上看到惊讶的神情,他看看傅博晟又看了看我,压低声音询问。
“你们两个认识?”
“是的。”
我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冲我招手的傅博晟。
“我们两个关系很好。”
4
傅博晟的爸是我们市里的大官儿,我爸还是第一次见到傅博晟的爸爸,在那之前他无数次想要给对方送礼,却都被拒之门外。
现在傅博晟现在我的面前,他脸上还有和人打架时留下来的伤。
“尖子生,你这胳膊怎么了?”
他看着我手臂上的伤,突然扬起声音。
“该不会是你爸把开水泼你手上了吧!”
而我爸正在那边对着傅博晟的爸点头哈腰,看着他讨好的笑容,我忽然觉得,原来对于比他强的人,他真的连狗都不如。
听到傅博晟的话,我爸脸色明显一变。
“都是囡囡自己不小心的,小孩子家做事毛手毛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拼命朝我使眼色。
我低下头,遮掩住了眼中的情绪。
“嗯,是我自己不小心。”
傅博晟的爸爸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小孩子家做事毛躁点也正常,可不兴打孩子。”
“是是是,您说得对。”我爸连连点头,可惜没有尾巴让他来摇一摇。
因为傅博晟爸爸在场,我爸没让我在小诊所看病,而是带我去了市医院。
一路上,他都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和傅博晟的关系,无论他怎么问,我都是一句。
“关系还可以,他和我是一个组的,我带他学习。”
“学习好,学习好啊。”
也不知道我爸想到了什么,他开始沉默着思考,我享受难得的宁静。
其实说真的,儿子女儿在他看来都是个屁。
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他兜里的钱罢了,
现在,我对他来说,是个有用的东西了。
——
回了学校之后,傅博晟冲着我竖起大拇指。
“尖子生,你还真下得去手,我让你弄出来一点伤,没让你烫掉一层皮。”
“彼此彼此。”
我看着他的熊猫眼还有脸上的伤疤,可有可无的笑了笑。
“伤口不严重的话,我爸不会带我来医院。”
“我也是。”
再之后我们两个人就没什么话说了,一起坐在操场上看着其他人的欢声笑语。
“你看,快乐都是他们的,咱们两个除了一身的伤疤,什么都没有。”
傅博晟指着操场上的那些人,笑着和我说。
“好歹我们还有贱命一条。”
我没有办法安慰他,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傅博晟转过头看了看我,忽然说。
“我打架那天晚上,我爸去警察局里把我领出来,你知道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他说,你要死就死远点,别给我丢人。”
傅博晟慢慢地说出这句话,我侧脸看过去,他已经低下头,只有我们身后树的阴影落在他身上。
我应当是看不清他的脸。
可我看到了他的泪水。
5
曾经我和傅博晟的确不熟,他是学校的关系户,他爸花钱把人塞了进来,放在最好的班里。
我每天忙于学习,对这样的人当然是敬而远之。
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本交朋友。
然而老师偏偏把我们两个人分到了一组,说让我好好带着傅博晟学习。
我不敢得罪傅博晟,每天只能够硬着头皮教他写作业。
出乎我意料的是,傅博晟他很聪明,很多时候他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意学。
“喂,尖子生,你每天都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中午也没见你吃过饭,你是不是机器人啊。”
傅博晟懒洋洋地趴在课桌上看我。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学校的食堂我也吃不起,只能够每天早上走的时候带一个隔夜的馒头啃掉。
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去学校的自来水管上,给自己灌满满一肚子的水。
所以对于他的话,我不能不回应,只能勉强笑了笑。
“我自己带饭。”
他就没有再问了。
但是这样的生活,注定了在严重透支我的身体,终于在一天上课的时候,我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而后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务室。
傅博晟坐在我旁边,手里端着一盒饭。
病床的帘子隔开了校医,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傅博晟冷着脸把饭塞到了我手里。
“吃。”
“我不需要。”
我挥手推开他就想要从病床上起来,傅博晟一把摁住了我。
我才刚刚醒,一双手压根没什么力气,几次挣扎全都以失败告终,最后被他摁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瞪着他,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瘪的馒头。
“你要是不吃,我就让班里所有人都知道,你每天就只吃这个。”
他喘着粗气,因为怕弄到我手上的吊针,他很是别扭地抵着我肩膀。
“……”
这是我辛辛苦苦藏起来的秘密。
也是我为数不多的自尊。
最终在他的胁迫下,我吃上了一顿热乎的,新鲜的,完整的饭菜。
傅博晟留坐在我旁边,我们两个人没有交谈,互相想着自己的心事。
风吹动了医务室的窗帘,他起身关窗,却恰好有一片树叶,晃晃悠悠的随着风飘进来,落在傅博晟脚边。
“我有一个馊主意,或许能让你生活变好一点。”
他突然开口。
“但你大概要受点皮肉之苦。”
我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我连死都不怕,怎么可能怕疼呢?
——
于是在我和傅博晟的一番操作之下,我爸当真以为我和傅博晟关系很好。
为了搭上这条线,他对我的态度也好了点,甚至不允许冯莉和王金宝随意地打我。
我爸对我态度的转变,让冯莉非常不安,她看我更加的不顺眼却又无可奈何。
周末的早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却感觉身下有些不同寻常的湿润。
我掀开被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猩红。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我的初潮在十六岁的时候才姗姗来迟。
我忍住疼痛,顶着冯莉鄙夷的目光在院中艰难地洗床单。
她看了我一会,转身进去打电话。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我听了个清清楚楚。
“对,那个都来了,已经可以嫁人……”
“这死丫头别的好处没有,也就那张脸能看……哎呦,能生娃就行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哼,由不得她不愿意,到时候你直接把人带来,把门一锁,睡都睡了还能怎么样?”
“……钱你看着给,她毕竟能生。”
我咬着嘴唇,看着盆子里泡着的床单,鲜血一点点绽放开,我不能够坐以待毙了。
我依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每天上学,放学,回家。
但是现在,每天晚上我都装得像是熟睡,却时刻保持着警惕。
直到一周后,我刚刚关了灯躺下,就听到院子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有人放轻了脚步声,慢慢向着我的房间走来。
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扑到门口用力反锁上房门。
外面的人气急败坏,拼了命地踹着门。
我的房门年久失修,早就只剩下一块薄薄的木板。
墙灰不断的落到我的头顶上,我颤抖着手拿出手机。
按照原本的计划,我想要报警,然而神使鬼差的我打通了傅博晟留下的手机号。
在他声音响起的一刻,我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傅博晟!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