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真是你啊?这身打扮,我差点没认出来!"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是多年未见的初中同学张建国。此时的我,头戴草帽,身穿褪色的军装改制便服,正蹲在农贸市场的地上卖白菜。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初秋,我退伍已经三个月了。从部队带回来的那身崭新军装还挂在家里的墙上,胸前的三等功奖章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可我已经在这菜市场蹲了快一个月。
"刚从农村批发来的大白菜,便宜着呢!"我扯着嗓子吆喝,声音里还带着当年在部队养成的中气。旁边的小贩笑着打趣:"老高,你这嗓门儿,喊个菜价跟发布军令似的。"

看见建国的那一刻,我有些难为情。当年我们是学校里的"技术能手",一放学就钻到物理室捣鼓收音机。那会儿,谁能想到今天的光景?
"在部队干啥的?"建国蹲下来,帮我把散落的白菜摆整齐。
"东北军区通信连,当了五年通信兵。"我掏出烟,递给建国一支,"退伍那天,排长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高,你小子技术好,回来准能找个好工作。'可现在,除了卖菜,我还真不知道能干啥。"
建国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胸前别着机械厂的工牌。他叼着烟,若有所思地说:"老高,你还记得咱们初中那会儿不?整天跟着物理老师刘大爷学修收音机,连课都逃了。"
"记得,那时候咱俩还把教导主任的收音机给拆了。"我笑了,"后来你考上技校,我因为家里困难,早早辍学参了军。"
正说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走过来:"小贩儿,白菜怎么卖啊?"
"两毛钱一斤。"我赶紧站起来。
"这白菜蔫了吧唧的,一毛五行不行?"
我刚要还价,建国突然开口:"嫂子,我这老同学刚退伍,从农村批发来的新鲜白菜,您瞧这叶子多水灵。"
女人狐疑地看了看:"真是退伍军人?"
我挺直腰板:"是,东北军区通信连。"
"那行,给我挑两棵。"女人的语气缓和下来,"我家亲戚也是退伍军人,在纺织厂当车间主任呢。"
送走顾客,建国说:"咱们厂正缺维修技术员,你要不要去试试?工资是不高,四十五块钱,得从学徒工做起。"
我心里一动。在部队那会儿,我是连队里的技术尖子,没少给战友修收发报机。可转业名额有限,我想着年轻力壮,自己闯闯也行,就选了自主择业。
这时,身旁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儿子,妈给你送饭来了。"
我回头一看,是我娘。她手里提着个破旧的饭盒,里面装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馒头。看见建国,她有些不好意思:"建国啊,这些年可难为你了,考上技校,又进了大厂。"
建国连忙说:"婶子,您别这么说。高家兄弟在部队当了五年兵,立了三等功,可比我厉害多了。"
我娘叹了口气:"可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说着,眼圈就红了。
看着娘满是皱纹的脸,我心里一阵难受。自打我爹因病走后,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参军那会儿,她硬是没舍得用我的津贴,全攒着给我当退伍费。
"建国,你说的工作,我想试试。"我咬咬牙说。
"好!明天早上八点,你直接来厂里找我。把你的军人证和退伍证带上。"建国说完,又压低声音,"对了,把你那身军装穿上,戴上三等功奖章。厂长最讲究这个。"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那身退伍时发的新军装,特意擦亮了胸前的奖章。娘帮我把领子翻了又翻,还用熨斗把裤线烫得笔直。
"儿子,"她拉着我的手,"不管成不成,你都是咱们高家的好男儿。"
机械厂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光车间就有十几个。建国在厂门口等我,一边走一边介绍:"咱们厂是省重点企业,去年引进了两条自动化生产线,就是设备维修人员不够。"
人事科的主任姓李,戴着一副老式眼镜。他翻看着我的材料,时不时推推眼镜:"东北军区通信连,立过三等功?这么好的条件,为啥没有转业?"
"报告主任,我是选择自主择业的。"我挺直腰板,"当时想着自己年轻,应该自己闯闯。"
李主任点点头:"行,先到维修车间实习三个月,月工资四十五。要是干得好,可以转正。"
就这样,我开始了机械厂的新生活。可没想到,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
第一天到车间报到,师傅是个老军人,姓赵。他看了看我的证件,突然问:"东北军区是吧?认识刘德桢不?"
"认识!"我一下来了精神,"刘排长是我们连的技术主官。"
"哦?"赵师傅的眼睛亮了,"那你肯定知道七七年那场特大雪灾,通信线路中断的事儿吧?"
我愣住了。那场雪灾我确实知道,但当时我在另一个连队。赵师傅见我支支吾吾,脸色一沉:"小子,你撒谎!那会儿刘德桢在辽阳通信站,根本不在你们连队!"
这下可坏了。原来赵师傅是刘排长的老部下,而我为了显得更熟络,竟然信口开河。他当场就去找了车间主任:"这兵不老实,连这种事都能编,以后还能信他吗?"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却因为自己的虚荣心毁于一旦。那天晚上,我在宿舍辗转反侧,想着是不是要回去继续卖白菜。
第二天一早,我主动找到赵师傅:"对不起,我错了。我确实知道刘排长,但并不是直接接触。我不该为了表现自己而撒谎。"
赵师傅盯着我看了半天:"小伙子,知错能改,还算是个好兵。来,hoje把这台车床的电路图画出来。"
我一听,心里有了底。在部队的时候,我没少研究各种电路图。一个小时后,我把图纸交给赵师傅。他仔细看了看,眉头渐渐舒展:"不错,基本功扎实。行,这次我再给你个机会。"
从那天起,我更加努力。白天跟着师傅学修机器,晚上回宿舍啃技术书籍。那些在部队学过的东西,慢慢又回到了脑子里。
三个月后,我不但转了正,还被调到仪表车间当技术员。工资涨到了六十五块,还分了一间单身宿舍。娘听说后,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从学徒工慢慢做到了车间技术组长。一九八五年,厂里派我去省城培训,学习新型数控机床的操作技术。
有一天,省城来了个专家检查工作。我正在调试设备,听见身后有人说:"这接线方法不对。"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刘排长!他也认出了我:"老高?你小子不是在东北吗?"
我把这些年的经历一说,刘排长听完哈哈大笑:"好啊,你小子现在可比在部队强多了。"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厂。赵师傅知道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当初要不是你主动认错,现在哪有这好事?"
一九八八年,我们厂引进了第一批数控机床。记得机床安装那天,我第一个报名加班。看着机床一点点把一块废铁加工成精密零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
"老高,你小子行啊!"厂长拍着我的肩膀,"从卖菜到技术骨干,这几年可真是大变样!"
我笑了笑:"我就是运气好,遇到了贵人。"
"运气?"厂长摇摇头,"要不是你在部队打下的基础,就是有再多贵人也没用。关键是你小子肯钻研,还敢认错。"
一九九一年春节,建国来我家吃饭。如今我已经升任车间副主任,还在职工大学读了两年机械制造专业。娘特意蒸了一桌子菜,还把那年我卖剩的咸菜拿了出来。
"老同学,这些年多亏了你。"我给建国倒了杯酒。
建国却说:"机会人人都有,关键是你自己把握住了。记得咱们在学校鼓捣收音机那会儿不?你那股钻劲儿,现在可算是用对了地方。"
前些日子,我又路过那个农贸市场。看着地上摆摊的小贩,我突然很感激那段卖白菜的日子。正是因为在最低处,才让我明白:人这一辈子,不怕起点低,就怕不认错。
娘常说:"儿子,你呀,就是命好。"
我知道,改变命运的,从来都不是偶遇,而是认清自己的错误后,敢于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