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娘家就在隔壁,就是一栋长长的木房子的另一头,下雨天回娘家都不需要换鞋的那种。到我们出生时,外婆的娘家最大的就是舅姥爷了。
舅姥爷自己没有生孩子,就把舅姥姥娘家的侄子过继过来,后来就是我们口里的希平舅。
希平舅大概比我大十来岁,我小时候经常去外婆家里玩,他已经是半大青年了,却最喜欢逗我。
虽然经常逗得我哭,但我还是最愿意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因为他会给我去山上摘很多的野果,也会用一些木头给我做玩具。
于是,一直到我长大,希平舅都是我非常亲昵的一个长辈,反倒是自己大舅太严肃的缘故,我和他并不那么热络。
希平舅长大后就去当兵了,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83年前后,那时候我们一带刚刚开始下放集体,希平舅当过兵见过世面,便开始在村里做点“小生意”。
希平舅确实很有经济头脑,因为村子在大山深处,虽然交通很不方便,但山货特别多。山上的药材树木,以及一些野味之类,希平舅就收集起来,然后送到外面的镇上、甚至县城市里去卖掉赚取差价。
但他在收取乡亲们的山货却从不克扣,也经常和大家说,你们尽管放心把东西交给我,基本能和你自己拿去卖的价格相差不大。
慢慢地,希平舅就有了一些本钱,在山冲里的几个村子里颇有点名望,转手生意也做得红火起来。
但希平舅并不满足于此,大概在90年的时候就去市里租了一个铺面,开起了山货店。
我们所在的地区多数是湖区平原,我们县则是唯一的山区,正宗山货这个招牌可谓是金字招牌。
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动物保护的概念,山上的野兔獐子之类的,都是人们心目中的“山珍”美味,价格虽然高点,但还是供不应求,希平舅很快就赚到了第一桶金。
可惜的是,希平舅的眼光还是有点局限性,尽管在那年代早就成了万元户,但还是没有想到要把家迁出来,而是在老屋场上建了一栋大屋,红砖混泥土的结构,是他们村唯一的存在。
因为家里条件好了,表哥二十岁就娶妻成家,妻子还是山外一个村的,能够朝山冲里嫁,那肯定还是看上了希平舅的钞能力了。
但希平舅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市里做生意,家里就全靠舅妈带着儿子养着老人。
舅妈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山里妇女,也没有读过什么书。别人偶尔也会劝她说,不如去市里享福去。
但表舅妈总是推脱,说自己没有读什么书,住到城市里或许连路也认不全,到时候惹出笑话来还给男人惹麻烦,反正家里还有两个老人要照顾,也不能丢下他们吧。
就这样,希平舅一直在市里做生意,而表舅妈则在山里照顾老人,虽然家里的开支都是希平舅负责起来了,但在乡亲们眼里,慢慢地,表舅妈就成了一家之主了,有什么事情都去和她商量。
大概到了98年的时候,那时候表哥也成家了,带着老婆去了广东打工。舅姥爷也去世了,家里只有表舅妈养着舅姥姥,而希平舅的店已经开到省城去了。
那时候在老家的乡亲们里面都在传,说希平舅在外面发了大财,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只怕家里的老婆今后可能会吃亏。只是如今还有个娘在,等将来老娘也去世,只怕就难说了。
那些年里,我也经常路过长沙,也很多次去希平舅的店里玩过。
每一次去,希平舅依旧很热情地招待我,临走还会捎点香烟给我父亲,顺带连车票都会订好。我和他的关系,似乎和小时候没有多少变化。
但我还是察觉大,希平舅的店里有点不大正常,就是请了一个帮工,而且还是个年轻女的,大概三十来岁,据说是我们市里的人,一口软糯的益阳话,对我这个老家来的人也很热情,但明显不是那种帮工招待客人的态度,分明多了一种主人的身份。
当然,作为晚辈的我也不好和希平舅说什么,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大妥,心里觉得有点别扭,去的次数就少了起来。乃至那年过年的时候遇到希平舅,他还在嗔怪我不去他家玩了。
大概到了12年的时候,舅姥姥做完80大寿的第二天,希平舅真的就提出要和表舅妈离婚。
得知这个消息后,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不骂他的,都说他是现代版的陈世美,自己发达了就忘了糟糠之妻。
但表舅妈却显得很平稳,并没有怎么难为希平舅,但坚持一个原著,那就是我们离婚可以,但我不会离开这个家。我都已经抱孙子了,糟糠之妻不下堂,已经在祖宗堂上有了牌位,你要离婚就自己出去。
希平舅应该也是觉得自己亏欠表舅妈太多,把家里所有的一百多万存款全部给了表舅妈,只留着省城的那个门店,虽然还值得二三十万,但也有几十万贷款,几乎算是净身出户了。
从那以后,希平舅就不怎么回老家了,除了逢年过节回来看看老娘,儿子孙子有什么大事之类才回来一趟。其它时间,都是在省城生活。
而乡亲们都从心里开始唾弃他,以前还偶尔有人去他那里寻求帮助,自从和表舅妈离婚后,再也没有乡亲去找他了,他在省城过得怎么样,大家都是想当然地认为,那白眼狼一定过得很滋润。
五年之后,时间到了2014年,那一年国庆节,我从广东回老家过节,因为火车车次不好的缘故,到长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显然不能回当晚回家。
于是便想着找个旅店住一晚,拖着行李在火车站附近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看到路边坐着的一个人,很像希平舅。
一开始我也只是以为是容貌太像的别人,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希平舅啊。
只见他全身消瘦,穿着破旧的衣服坐在街边的一个路灯下,屁股下面还有一张席草,旁边放着一个袋子,显然成了一个流浪汉了。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跑过去问他,心里其实希望他否认不认识我。可他一开口我就确认了,眼前的流浪汉正是曾经的富翁希平舅。
希平舅看到我,脸上似乎有一丝慌张,但随即就平稳下来,很大方地承认了,还问我这么晚怎么在长沙闲逛。
尽管在此之前,我心里对他有了很多的不齿,但小时候的那份情谊毕竟未能全部消失,便蹲在他身边聊了起来。
希平舅很平静地告诉我,说两年前自己的生意就失败了,就这个样子已经过了两三年,反倒觉得很轻松,并没有什么不妥的。
我当然不认同他所说的话,看到他全身消瘦就像脱了一层皮似的,更主要是脸色蜡黄状态不好,分明也不仅仅是营养不良的缘故。
我劝他是不是跟我回老家,这个样子回去,虽然有点尴尬,但好歹也有一个栖身之所。
希平舅一口就拒绝了我的请求,还站起来让我赶紧去找旅店。
我见劝不动他,就说既然遇到了,今晚就让我这个外甥还你一个人情去住一晚旅店,至于你跟不跟我回家,我绝对不勉强你。
听我这么一说,希平舅犹豫了一下也答应了,拿起地上的东西就要跟我走,但身体显然有点摇晃。我赶紧把他的袋子背到自己肩上,顺带扶着他才算走到旅店。
住进旅店后,我让希平舅赶紧去洗个澡,趁他洗澡的时候,我也做了一回小人,偷偷打开了他那个旧旅行袋,迎面就看到一堆药瓶子,底下还有几本厚厚的病历。
毕竟学过几年医,看病历对我来说难度不大,翻看第一页就看到是五年前的日期,上面诊断是胃癌。之后就是这些年来陆续随诊的记录,大概都是胃癌的化疗方面。
那一瞬间,我立马明白了希平舅当年为什么突然要和表舅妈离婚的事。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回去,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随后偷偷出门到了前台,打了个电话给堂哥,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让他和母亲商量一下。
那一晚,我和希平舅在旅店住着,也没有怎么聊天,相反,他睡得还相当平稳,或许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没起床,就听得啪啪的敲门声,希平舅一翻身坐起来,我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声是谁,然后就把房门打开了。
门一开,表舅妈和表哥就扑了进来,表舅妈满脸的泪水,一个箭步冲到希平舅的床前,拉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哭了起来,说你这死老头子,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母子俩呢?这几年来一个人受苦了吧。
希平舅明显一愣,随即就想明白了,脸上的矜持也没有了,只是略带自嘲地看了我一眼。
之后的事情就那么自然了,表舅妈把家里的存款都带了过来,吃过早餐就带着希平舅去了医院,住院做了手术,手术还很成功。医生说只要继续只要,相信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到如今,希平舅手术后已经十年了,但依然还健在,和表舅妈住在老家的房子里,一家人和睦相处。
后来才知道,当年希平舅不小心检查出了胃癌,心想着癌症不就是绝症么,为了不拖累家人,也给家里留点钱,就想了那么一个昏招,把存款都留给了舅妈,自己一个人在省城治病。
可店里的贷款到期后,希平舅没法还贷,那个店就被银行转卖,除掉贷款还剩下一万多块钱,希平舅就用来熬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