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斌 编辑：冯晓晖

“九江文史”发布研究九江的文史类文章。本系列在“浔阳叙话”“冯晓晖”两个公众号上发布，并在国内主流自媒体网站（今日头条、百度、搜狐、新浪、网易、微博、豆瓣等）上同步转载。欢迎原创作者投稿，联系方式见本公众号自动回复。

本篇首发于《九江日报 · 长江周刊》2024年8月4日，总第995期。经作者授权转发。本文在《九江日报》发表时有删节，以下为原文。

三次被任命为义宁州知州的人，查遍《义宁州志》，仅有叶济英一人。叶济英还在咸丰五年（1855）五月初九日太平军攻陷州治后，举家赴死。在战争中死难的义宁州知州，查遍《义宁州志》也是仅此一人。

叶济英是一个悲情人物。他三任义宁州知州时候是道光末年至咸丰初年这段不长的时间，正处于太平军和湘军在长江流域安徽、湖北、江西进行反复争夺的拉锯战时期。义宁州地处湘鄂赣三省交界之地，虽崇山峻岭重峦叠嶂，但在山间河谷有大道直通湖南平江、长沙和湖北通城、咸宁及武汉，不能称之为“九省通衢”，但也是交通要道。太平军时而翻越义宁州最西北边的白岭镇南楼岭，顺势东下直薄州城；时而从武宁出发沿河沿路一路西进，有时从省城南昌沿古道驿路翻越毛竹山，从东南方向的安乡（今黄港、黄沙等地）径达州城。

从咸丰四年（1854）到咸丰十一年（1861）的八年，太平军多次进入义宁州，除了忠王李秀成外，还有翼王石达开也于咸丰五年亲自率兵数万进入义宁州。

叶济英，号梅生，附贡，直隶沧州人（今河北省沧州市）。道光二十七年（1847）任义宁州知州，三年之后的道光三十年（1850）卸任，进士出身的吴宪文继任。一年（或几个月）之后的咸丰元年（1851）叶济英复任义宁州知州。咸丰二年（1852）李世琦继任。又是一年（或几个月）之后的咸丰三年（1853），叶济英回任义宁州知州，这一次任职，叶济英时运不济，竟然把生命留在了凤凰山下修水岸边的这片土地上。

叶济英任命档案 图源：中研院

叶济英不是举人进士出身，而是以附贡身份进入官场。附贡，又叫副贡，是科举制度中贡入国子监生员中的一种。清朝制度，在乡试录取名额外列入备取，不能参加礼部会试，但可入国子监读书，称为“副榜贡生”，简称副贡，又叫附贡。附贡可以直接参加乡试，也有资格参加官员的铨选。

叶济英三次任义宁州知州，前后共有七年，在这七年中为义宁州做了很多事情，得到了地方士民的认可，被载入《义宁州志·职官志·名宦》篇。州志上说叶济英“莅任四载，政简刑清，民称康乐。公暇，好读书摹帖。校试所得士，辄加意培之。”这段话说了三个意思，一是为政简略，不给百姓增加负担和麻烦；诉讼案情调查清楚，刑罚处理适当。二是公务之余，喜好读书并经常临摹名家法帖。三是发现人才之后，总是加意培养，使其成为国家和社会的有用之才。

咸丰三年（1853）是叶济英第三次任义宁州知州的第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影响历史走向的大事。3月19日太平军攻克南京，3月29日定都南京，太平军从四月开始进行北伐西征。西征太平军沿江直上，安徽、江西、湖北三省首当其冲。江西省城南昌及中北部州县都是太平军兵锋所指之处，并逐渐被太平军占据。因而，州志说：“咸丰三年，粤贼起，散走陆梁。济英集州绅谕之曰：‘义宁为江西陆路管钥，一邑失利，全省皆危。事至，图之无及矣。汝州向荷睿皇帝宠锡嘉名，诸君尚其顾名思义，毋泄泄为也。’一时闻之跃然，八乡响应。”

这段话先要搞清楚几个名词和事件。“陆梁”，最早出现在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后来张守节《史记正义》解释说：“岭南之人，多处山陆，其性强梁，故曰陆梁”。“宠锡嘉名”，说的是嘉庆三年（1803）七月十七日，刘联登在宁州陈坊（现属修水县溪口镇）竖义旗起事。后来，官军在民众的配合下，将起义镇压了下去。嘉庆六年（1806），仁宗睿皇帝（嘉庆）亲自赐名，将宁州改为义宁州。并为此下了一道圣旨，赞扬士民“知方向义”，要该州士民“顾名思义”，不要辜负了皇恩浩荡的一番圣意。“泄泄”是指舒坦快乐的样子，《诗经·邶风·雄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整段话的大意是：咸丰三年，广西乱贼起事（指太平天国起义），粤贼分散在五岭之南活动。知州叶济英召集绅士开会，他说义宁州是湖北湖南通往江西的交通要道，如果粤贼来犯，义宁一州守不住，则整个江西省都有危险。如果现在不早做准备，粤贼一来，则什么都来不及了。你们义宁州向蒙仁宗嘉庆皇帝的恩宠，并赐予了“义宁州”这个嘉名，诸君应该崇尚这个嘉名，看到这个名字，就要知道如何“知方向义”，再也不能沉浸在过去浑浑噩噩舒坦快乐的生活之中了。

会议之后，听说这件事情的人都踊跃争先，全州八乡士民乡绅积极响应，纷纷捐款筹资设立团练，青壮士民争先恐后入团，抓紧时间操练。后来成为湖南巡抚的陈宝箴就是这个时期协助其父亲陈伟琳开办团练，并因此而走上军旅生涯和从政之路的。

咸丰四年（1854），太平军打到了江西。三月，夺占了武宁，并从偏僻的小道直扑义宁州州城。叶济英闻知这一消息后，立即召集团练进入州城进行防守，并抓住有利战机进行突击，太平军只好逃走。义宁州的泰乡毗邻武宁，这一年，太平军多次进犯泰乡，叶济英督促团练进行防守堵截，几乎和太平军鏖战了一年，太平军还是不能越雷池一步。

《义宁州志》叶济英传记里继续写道：“五年，（贼）突由西路薄城。时兵单饷绌，济英登陴督守，团勇及城民十数万，感激效命，历二十余日，援绝力穷，城陷。济英北面再拜，赴署侧爱莲池死。子圭万赴斗死，妇女投缳死，仆丁巷战死。是年五月初九巳时事也。未其死者，乳母携出七岁孙儿也。”

咸丰五年（1855），太平军从湖北通城翻越白岭南楼岭，势如破竹一路打到州城，四月十九日太平军将州城团团围住，并开始攻城，前后攻击了二十昼夜，都被守城的清军和团练及民众击退。在这期间，太平军在西边的通远门附近，秘密挖掘隧道至城墙底下，在一口大棺材里塞满炸药，五月初九日早上引燃炸药，在一阵轰天巨响中，城墙倒塌了十多丈，太平军士兵一拥而入，州城遂告攻破，前后共二十一昼夜，这就是有名的义宁州保卫战。曾国藩在为修水人熊际盛的《御变纪略》一书撰写的序言里写道：“以视之唐之睢阳、明之宁武无多让焉”，他把义宁州保卫战比作唐代的睢阳保卫战、明代的宁武保卫战，还有过之无不及。上面这段话用五个“死”字来表达城破之后叶济英一家的壮烈举动，极言战事的惨酷和叶济英一家的忠贞节烈，叶济英赴爱莲池死，儿子圭万战死，夫人、媳妇、女儿自缢而死，连家里的仆人都巷战战死，未死的只有被乳母救走的七岁的孙儿。在那个硝烟弥漫战火烛天，呐喊阵阵惨叫声声，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战乱时刻里，不知乳母是怎么样大智大勇地在上午这个光天化日之下从虎口之中救走了这个七岁的小孩，这个叶家的孤苗？

这一战几乎将州城人口杀个罄尽，应该是修水历史上的一次屠城。开战当初，城内共有男女老少106700余人，城破以后仅有数千妇女逃出，其余全部战死或被屠杀而死。家庭人员大部分被杀的有一千多家，一门被全部杀光的有三百多家。城内沟渠街道尸积如山，太平军将尸体投入修河，修河数百里被血水染红，浮尸充满了江面并顺流而下，以致舟船不通。

王闿运《湘军志·江西篇第四》

一直到七月初八日，湘军罗泽南率师克复义宁州城。进入州城后，只见房屋铺宇州署学宫几乎焚毁殆尽，肉骨骷髅残尸满地，臭气冲天令人作呕。罗泽南安排人员进行收殓，按斤支付收殓费用，多的收殓了几万斤，少的也有几千斤，招募和尚道士诵经做道，然后烧化，收集骨灰44瓮，葬到北门凤凰山下，将坟墓命名为“万人墓”。

这场劫难就发生在“可以避世”的修水，发生在青葱翠绿的凤凰山下，发生在碧水长流的修水岸边，死难的人有的是如花似玉情窦初开的少女，有的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稚童，有的是阅尽人世沧桑的老者，更多的是身强力壮的中青年人，他们都有对美好前景的憧憬，有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但随着通远门隧道棺材中炸药的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大爆响，这一切都成了齑粉，化为了泡沫，身体成了朽骨，灵魂游走世外。

有一个叫张傭的，在叶济英死后，草草将其掩埋。州城克复就立即告知官府，挖掘出来之后，死后已有两个月的叶济英尸身竟然没有腐烂，还脸色如生。士民用最高的礼仪对其遗体进行收殓治丧，甚至有的人抚棺痛哭日夜不停。朝廷闻知此事，即赠叶济英太仆寺卿，给与荫袭，敕建专祠。“咸丰十年，州绅民建祠于死难池旁，肖像祀之，罗忠节泽南额旌‘忠孝一门’。”

咸丰五年（1855）五月初九日，对于义宁州人来说，是一个至暗极黑的日子，上十万个活生生的无辜的生命都定格在了这一天，永远地离开了这片生养自己的热土，叶济英及全家也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在了这里。这个屠城事件到明年五月初九日就是整整170年，这个沉痛沥血的往事早已如烟一般随风远去，万人坟也了无踪迹，绝大多数修水人都没有丝毫记忆。但考据修水历史的人，却在史籍的黄卷册页中看到了斑斑血泪，听到了众多冤魂的痛苦呻吟和低沉的暗泣，令人忧伤痛苦不已。不管是哪朝哪代国内国外的战争杀戮和流血死亡，都应该诅咒和制止。不管是国内矛盾还是国际争端，都应该用和平谈判的方式予以解决。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好的办法。兵凶战危，动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是国家人民不能承受之重。作为一介草民，只能祈祷战争流血死亡远离所有人，愿和平的阳光永远照耀我们！

周斌

【作者简介】

周斌，1962年6月出生，江西修水人。江西书院研究会会员、东华理工大学修水创新研究院特聘研究员、顾问。作品散见有关平台及书籍。

【编后记】

编者对文章有个要求：必须配图，且不能乱配。然而文史研究，尤其是古代史研究的图片很难找到合适的。

这回编者帮周老师找到的是台湾中研院藏清宫档案，道光二十六年（1846）四月的叶济英任命书。然而这就奇怪了，所有的当代资料都声称，叶济英道光二十七年（1847）任义宁州知州。是哪里错了？还是二十六年四月任命，二十七年到任？我和周老师都还没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