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师兼哲学家:未来的思想家和实干家
François L’Yvonnet
哲学教授、编辑
科学的发展势不可挡,而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了许多哲学难题。这个时代催生了一种新型人才:工程师兼哲学家。科学带来了什么,又让我们失去了什么?适应自然,还是主宰自然?对于这类问题,工程师哲学家们是什么态度呢?
在现代社会中,传统哲学显得无所适从,但一种新型思想家应运而生:工程师哲学家。
工程师哲学家能预见新技术的发展趋势,也是这些技术的开发者,有着强烈的社会服务意识和责任心。
现代的工程师哲学家生活在一个充满危机的时代,因此需要思考曾经落空的承诺,以此为世界的变革提供启迪和指导。
今天的技术创新试图适应自然,而非主宰自然,与古典哲学大相径庭。
适应自然,让人类行为与环境合一,可以说是真正的生态主义。
01
17世纪的法国数学家帕斯卡、德国数学家莱布尼兹是典型的哲学家兼科学家。此类人才已经绝迹了吗?
二十世纪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科学技术的“知识爆炸”猛烈冲击了传统哲学看待知识的观点(比如贬低理性,宣扬直觉的柏格森主义)。科学的发展势不可挡,而哲学却在现代社会中显得无所适从。
不过,这个时代也催生了一种新型人才:工程师兼哲学家。他们中的许多人虽然有着共同的母校——巴黎综合理工大学,但并不是为了某种思想、主义或流派而走到一起,而是因为都渴望促进社会福祉,且胸怀社会责任感,正如法国国家政府创办巴黎综合理工大学的初心。作为国家或大型组织领导者,这批知识精英有担当意识。作为工程师,他们拥有丰富的专业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密切关注具有变革意义技术的发展,积极追求自我思想启蒙,以启发他人。
“工程师哲学家是实干家:与政客、梦想家或学者相去甚远。”
Thierry Gaudin是工程师兼哲学家的典范。他出生于1940年,是一个思想家,也是在那个年代掀起计算机革命的关键人物。他思考时代变化的出发点,是对于技术体系变革、技术与社会之间的互动的深入分析。在他看来,这些变化不仅仅是工业革命的产物,还是文明的变迁。他对20世纪跨越式发展的思考体现在《2100年》、《下一个世纪的故事》(1990)、《精神的未来》等作品中。
02
19世纪最早的工程师哲学家们不仅想象力丰富,还努力让所构思的未来最终变成现实。如今的工程师哲学家们还具备这种魄力吗?
现代的工程师哲学家生活在一个充满危机的时代:世界末日式的灾难迫在眉睫,人类未来难保。因此,他们不愿意再构建闭环式、自圆其说、以既有知识为基础的认识体系,而是将灰暗的未来概念化,并思考其无穷的可能性。
在这方面,Jean-Pierre Dupuy是一个典型人物。作为灾难思想家,他不迷恋对灾难的研究,不扮演神秘主义者,不鼓吹世界的崩溃不可避免,而是提出了“开明的灾难主义”。他认为,承认灾难的必然性,就有可能防止灾难发生。直面未来的种种可能性,无论好坏,体现出一种充满担当的伦理道德观。他的思想还反映了工程师独有的心态——不仅要描述现实,还要通过建模理解、改变现实。如今世界所缺乏的不是耸人听闻的灾难论,而是对于未来灾难理性、冷静的思考。
图片来源:PI France
这样的思维方式与历史哲学所建立的宏伟体系相去甚远,黑格尔和马克思认为,历史哲学要从时代的断裂思考未来。工程师哲学家也是面向未来的思想家,但他们相信历史发展的连续性——不认为理想世界必须在末世后才能诞生,并非不相信时代会复兴。现代的工程师哲学家会思考曾经落空的承诺,以此为世界的变革提供启迪和指导。
工程师哲学家都是实干家:与政客、梦想家和学者相去甚远。他们虽然也会从当下、从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抽身出来思考,但这些思考也会经受现实的考验,变得更加坚韧。
03
现代哲学关注的是人的世界。笛卡尔将自然看成一个“物质对象”,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人类可以从自然中解脱出来。类似地,许多工程师们试图成为大自然的主宰者。工程师哲学家是否也步入了这种思维误区,导致现在人类遭到大自然无情的“报复”?
诚然,在现代,人类必须做“大自然的主宰者”这种观念似乎已经过时。促使人类观念转变的因素有两方面。首先,达尔文主义、当代灵长类动物学让人类重新认识到自身与其他动物的亲缘关系。其次是环保主义——人类破坏环境导致的恶果,现在愈发凸显。现代哲学发展的基础是人与自然的割裂,对环境问题只字不提。但工程师哲学家们绝不会陷入这种误区。
以Olivier Rey为例:这是一名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新生代哲学家,作品以批判现代性为特点。Rey指出在当代社会,数学和数字模型无孔不入,让我们在做决策时过度依赖抽象、量化的指标,以至于无法从主观、感性的角度看待问题(如一味追求GDP,忽略了盲目的经济发展带来的深远社会影响)。他还认为技术(乃至城市、企业、系统的组织方式)发展的速度太快,超出了人类认识进步的步伐,人类还未学会如何以可持续、有意义的方式使用它们。另外,他提出了对“超人主义”(一种关于将科学技术与人体改造结合的理念,目的是进一步提升人类的生理和智力能力,以克服人类本身的生理限制)的反驳。
“今天的技术创新从过去技术发展的失败中吸取了经验,蓬勃发展:适应自然,而不是试图主宰自然。”
在《修复水》一文中,Rey解释道,现代科学建立在理性和测量的基础上,否定感觉和直觉,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本末倒置:科学“在许多方面游刃有余,在其他方面却稀里糊涂”。工程师哲学家的观念与Rey不谋而合:他们并不否定科学或技术,但是会去思考其局限性,即科学带来了什么,又让我们失去了什么。这些思想与德国哲学家Günther Anders的“普罗米修斯之愧” 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人类利用技术改变了世界,但也失去了对技术的控制力,从而感到无力、内疚。“普罗米修斯之愧” 诞生于原子时代,与大规模毁灭武器同一时期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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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到行动和责任的问题,上述讨论是否意味着哲学家工程师们都要“金盆洗手”,不再试图了解并掌控自然界?
上述讨论得出的结论,并不是要让工程师哲学家暂停探索,放弃掌控自然界的理想,而是要求他们探索新的途径。欧洲的工程师哲学家作为建模者、思考者,深受古典希腊城邦理念的影响,总是试图建立自给自足的“理想城市”,但这在今天是不可能的——在全球化的世界里不存在所谓的自给自足,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何况现代的人们已经不对未来抱有理想化的幻想。
新一代工程师哲学家所要采取的行动不再是主宰自然和世间万物,而是要“破解”现有的行动方式,开创新局面、新机遇——这也是法国哲学家、汉学家Francois Jullien(朱利安)的观点。破解是一种比改造更温和的姿态。今天的技术创新从过去技术发展的失败中吸取了经验,蓬勃发展:适应自然,而不是试图主宰自然。
适应自然,让人类行为与环境合一,可以说是真正的生态主义。生态主义分两种极端:一种极端认为人类是自然界的入侵物种,大自然没有我们仍能继续存在;另一种提倡用各种禁令限制人们的生活,建立集权社会。工程师哲学家不支持这些过度强调人类责任和局限性的极端,而是坚持一种谨慎、尊重的态度:重视技术的潜力,同时不忽视其负面效应。
作者
Richard Robert
编辑
Meister X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