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登基时百废待兴,但洪武二年景德镇烧造官窑之事还是提上了议事日程,只不过当时之需仅限于祭祀用器。
随着时局稳定,宫廷需求增加,在洪武中后期,朝廷不断颁旨,命令景德镇烧造各类器皿。
明洪武青花穿莲夔龙纹高足杯-台北故宫
洪武一朝瓷器上出现的龙纹极具时代特点,形象颇为费解。
上海博物馆藏洪武青花春寿龙纹梅瓶,体态一如元之旧样,但头部变化很大,呈圆形猫脸,俗称猫脸龙。
此类龙形象还在洪武釉里红梅瓶出现过,其头部特点均为角软无鬣,圆脸猫睛,十分奇特。
洪武一朝31年,与后世永乐间隔不远,而洪武之龙与永宣之龙大相径庭,
尤其洪武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似刻意而为,仅灵光一现。
明洪武 青花春寿龙纹梅 上海博物馆藏
凡文化现象必定有其原因,只是后人未必能够充分解释。
洪武猫脸龙的文化缘由,显然是一个动荡变革时代的产物。
历史上在改朝换代初期,多有尝试性的改革,需要传达新政权的信息,猫脸龙是否在传达某种信息也未可知。
洪武釉里红龙纹双环耳瓶
明朝瓷器上的龙纹最凶猛的就是紧随其后的永宣两朝。
洪武时期另有一类龙纹作品形象与之接近,从道理上讲时间也应与之接近。
这批洪武晚期的官窑瓷器,龙纹概念清晰,无论模印还是描绘,形象上与永宣纹样相差无几,
例如故宫博物院藏青花云龙盘,大英博物馆藏外酱釉里霁青印龙纹盘,这类瓷器以品质论为官窑无疑,
龙纹形象与猫脸龙明显有异,具备了中规中矩的龙之形象,从另一角度反衬了猫脸龙的诡异。
明洪武 青花云龙纹盘 故宫博物院藏
随后的永宣时期,龙纹作品大增,形象日趋完善。
最为典型的是青花大器上的表现。
故宫博物院藏永宣时期的青花云龙纹天球瓶,青花穿花龙纹扁圆瓶,
景德镇永乐地层出土的青花釉里红龙纹梅瓶,龙之形象生猛,通身粗壮,四肢强健;趾甲较之元龙缩短,形如匕首;
龙首饱满,张嘴龙上颚翻卷如象鼻,闭嘴龙嘴钝如猪,俗称猪嘴龙;
眼侧如比目,角齐如刀切,极少分叉;
鬣毛丰满呈球状,怒发冲天,排列整齐;
总之一派勃勃生机,反映出明初永宣时期的国力与国势。
明宣德 青花云龙纹天球瓶 故宫博物院藏
明永乐 青花釉里红龙纹梅瓶 景德镇珠山出土
宣德青花龙纹作品常见小件,碗、盘、洗一类,由于形式所限,
龙纹姿态不一,居器物正中心者最为生动有力,
如台北故宫藏宣德青花海水龙盘,龙腾空而起,身呈三弯,前肢反肘,龙首反顾,五爪呈风车状,是为永宣时期力度最大者。
明宣德 青花波涛龙纹盘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永宣时期龙纹形象为历史最为厚重时期,
前期永乐龙纹不可避免地残留元代龙纹的痕迹,
比如三爪流行,不见五爪;
而后期宣德,继承了永乐的总体形象,只作了小处改进,
比如五爪呈风车状。
经统计,带宣德年款的龙纹作品基本以五爪为主,罕见三爪,
由此可见瓷器纹样的演进过程。
明宣德龙纹碗局部
进入明中期,瓷器上的龙纹逐渐发生改变,
以成化弘治作品为例,龙纹由永宣之凶猛向成弘之俊美转化。
故宫博物院藏成化斗彩龙纹天字盖罐,龙奔波于海水之上,尽管身上也三弯,也翻肘向上,配上一副眼镜眼,总给人水中玩耍之相,不思进取。
明成化 斗彩海水龙纹盖罐和盖顶 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件弘治青花荷塘游龙碗,龙依然动态十足,
但与永宣龙纹一比较,就知龙之心态,身在心不在,
虽荷塘游鱼纹宣德朝常见,但鱼龙有别,弘治龙替鱼游于荷塘,呈现出一派祥和景象。
明弘治 青花荷塘游龙纹碗 故宫博物院藏
明正德 青花应龙纹出戟 故宫博物院藏
正德皇帝为明代最不循规蹈矩的君王,我行我素,天马行空,自封“威武大将军”。
应龙形象在正德一朝大量出现绝非偶然,
让龙生出翅膀不在于让龙飞,而在于让臣民看见龙 能够飞,进而体现皇帝的意图。
明朝皇帝血脉至嘉靖帝拐了个小弯,前十帝都一脉相承,
因正德无后,其堂弟被从湖北武当山请出,匆匆坐上宝座。
嘉靖很长时间不适应这突变的生活,仍迷恋在童年的道教浸淫中,这对嘉靖一朝的瓷器影响至深。
明嘉靖 龙纹
嘉靖时期的龙纹至此变得粗率,有点儿找不到北的感觉,
与其他道教相关的图案比,龙纹显得漫不经心,尤其大器上的龙纹本应该扭动身体,
但嘉靖去掉扭,只剩下动,爪不再锋利有力,而如蟹爪一般松散,
鬣毛如湿重的帽子,头方眼圆,嘴巴似能张不能合,
看一看故宫博物院藏青花云龙纹罐即可体会。
明嘉靖 青花云龙纹盖罐 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类龙的表达则为兴奋状,
如故宫博物院藏嘉靖五彩龙纹绣墩,座面龙为正面形象,这种正面龙自嘉靖 始。
龙处于兴奋状态,一副首次登台演出的样子,四肢夸张如拉丁舞姿;
器身龙披五彩,背之鳍与腹之蜃重彩勾勒,鬣毛如彩旗飘扬;
这点与后世万历五彩某些龙纹作品近乎相同。
明嘉靖五彩龙穿莲池纹绣墩 故宫博物院藏
万历朝以后,明朝进入衰期。
仅从龙纹即可看出征兆。
明十三陵定陵出土一对青花龙纹带盖大瓶,与故宫博物院藏同类作品一致,为万历御窑重器,仅此重器,依然可以看出国势衰微。
明万历 五彩穿花龙纹水丞 故宫博物院藏
龙纹在全器比例中明显缩小,有些把握不住空间的感觉;
姿势依旧,由嚣张变为恐惧,尤其后肢有欲逃脱之感,让人观之心碎。
大明到了崇祯,气数已尽。
尽管崇祯帝踌躇满志,但回天无术。
看崇祯时期龙纹就会感到社会学的奇迹。
观复博物馆藏青花崇祯龙纹缸,龙老态龙钟,毛发细弱,观之如雪,似有一言难尽的苦衷。
明崇祯 青花龙纹缸 观复博物馆藏
史书说,明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
这话崇祯虽未听说过,但他一定感觉过。
否则龙纹不可能以这种凄凉之势向社会呈现,郑重传达即将谢幕的信息。
明崇祯 素三彩龙凤纹碗 故宫博物院藏
龙作为神兽,作为天子象征,在明朝随社会万象起伏。
明初永宣时期其形壮美,传递着一个崭新王朝的宏图大略,勃勃生机而又向外散发着炽热的光芒。
永乐下西洋,修大典,建报恩塔,建紫禁城,都可以解释为龙之精神;
而明中期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度过了土木堡之变带来的30年的黑暗期,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龙变得成熟而优美,龙以一种亲和之态游历于日月山川,宫廷民间。
朝廷之龙优雅,闲庭信步;
民间之龙附庸,随和豁达。
朝野共同让龙行天下。
明晚期虽长达百年,从嘉靖帝起,皇家血脉侧出,龙似乎变得态度暧昧,慵懒不思进取。
看着大明王朝一天天地衰弱,龙突然传递出凄美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