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豆米
编辑|雪梨王
张招弟的电动车不大,能摆得下外卖箱的位置只有座位下的踏板。外出跑单时,她必须用双脚小心护住外卖箱,确保它不会掉下车,也不能剧烈晃动。否则,可能会面临餐品洒漏、顾客投诉等诸多后果。对张招弟来说,这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但她需要这份工作。
张招弟跑外卖四五年了。上一段婚姻中,丈夫在工地干活,早出晚归,日常只有她和婆婆在家。但凡她待在家中,耳边就尽是婆婆的唠叨、挑剔和控制:“洗衣服要用手洗”“不要躺在床上”“什么时候去上班”……每到此时,张招弟恨不得立刻“飞出去”。
成为骑手后,打开院门、跨上电动车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穿梭于大街小巷的骑手中,鲜有女性。根据饿了么的调研:九成以上外卖骑手为男性,八成来自农村。也因此,人们习惯性称骑手为“外卖小哥”。
而就在诸多“外卖小哥”中,我们发现了一些名为“招弟”的女性骑手——她们大多成长于农村,大多有姐姐,大多也还有一个弟弟。
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被命名,映射的其实是他父母与周遭社会的价值观。有人希望孩子聪慧美好,有人希望孩子飞黄腾达,有人希望孩子平安长大……而“招弟”的名字,从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未出世的另一人。
在外卖骑手这样一个男性主导的行业里,“招弟”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她们如何寻找生活的出口?带着这些问题,我们找到了两位“招弟”,听她们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弟弟招来了,我被遗弃了张招弟34岁,出生在浙江最南端的农村。她有两对父母,结过两次婚,生了两个女儿。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谁取的——原生家庭里,她是第三胎,有两个姐姐。在她之后,父母如愿生下了男孩。至于这个名为“招弟”的女儿,则在几个月时被弃到桥下,一对残疾人父母把她抱了回去。而这对残疾人夫妇,在几年后也生了儿子。总之,在这里,生男孩似乎是每个家庭的任务,是每个女人与生俱来的“使命”。
“女孩读书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儿嫁人”,当年在老家,谁不这样想呢?慢慢地,张招弟也不喜欢上学了,“一心想着玩”。初中没毕业,她就“出了社会”,打工挣钱。她做过各种工作——保洁、服务员,也开过三轮车载客,一个月挣两千来块,勉强能养活自己。
骑手们在深夜工作(图源:视觉中国)
第一任丈夫是她在网上认识的。对方比她大10岁,做搬运工,张招弟不顾身边所有人的反对,跟这个自己觉得“成熟”的男人走在了一起,生养了两个孩子。
婚姻中,矛盾始终不断。张招弟和公婆住在一起,想抱孙子的公公对生了两胎女儿的儿媳很是不满;婆婆控制欲极强,想要干涉她生活的方方面面;至于那个大她10岁的“成熟”男人,对母亲言听计从,矛盾升级时,会掐着她的脖子不放。每到这时,张招弟就想要逃走,“飞出去”。
张招弟离了婚。她先是回了亲生父母家,父母很客气,“这里不是你的家,以后不要再来了”——彼时,她刚和他们相认几年。于是张招弟又回到养父母家,从此和亲生父母再无联系。
小县城里,纵使婚姻再不幸福,那也比离了婚强。当初反对她嫁给前夫的那些亲戚朋友,都劝她去复婚。张招弟不听劝,“明知道他家是个陷阱,我怎么可能再跳进去”。为了躲避那些复杂的目光,每到过年,她都独自躲在娘家的房间里。时间久了,她逐渐封闭自己,不大出门,也不和人打交道。
“招弟”们人生最初的版本都有些类似。作为家里的老二,罗招弟打小就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家里想要个儿子。这在农村并不少见,罗招弟记得,同村还有一个女孩叫“引弟”。这些西北山村里的女孩,大多读到中学便外出打工,接着结婚生子,罗招弟也循着同样的路,从村子走到县城,接着一头扎进婚姻和育儿中,只剩眼前的琐碎,再也不见远方。
做骑手前,罗招弟当了十来年家庭主妇。她初中毕业后开始打工,20岁结婚。丈夫在工地劳作,她就留在家里带娃,虽然也想出去赚钱,但“实在走不开”。大儿子长到8岁时,小儿子又出生了,罗招弟也便重复着喂奶、带娃、接送、做饭、打扫等传统认为女性该承担的家庭事务。
罗招弟所在的宁夏县城,没什么工业产业,男人们多在本地打工或外出务工,而对罗招弟这样已婚已育的女性来说,工作机会寥寥无几。即便是她早年打过工的那家超市,工作时长也无法兼顾幼儿或接送学龄儿童上学。
2022年,罗招弟家出现了财务危机。大儿子没考上高中,最终决定去外地上职校,每年3万多学费成了压在夫妻心口的一座山。丈夫日常在工地打工,稳定的时候一个月也只能挣到五六千。
罗招弟愁得睡不着,寻思着自己怎么也得出去工作。
也是有工作的人了一次点外卖的工夫,40岁的罗招弟找到了工作——骑手来送餐,满脑子都是找工作的罗招弟拦着对方问招不招骑手,接着她找到最近的饿了么站点的站长,问了下需求和要求,直接上岗了。
做骑手是罗招弟几乎唯一的选择,这份工作门槛不高,时间自由,“干别的耽误照顾孩子嘛,小的还在上学,要做饭、接送孩子。”
她的跑单时间完全配合小儿子的时间表。早上7点多送孩子上学后,开始跑单;中午是外卖点单高峰期,通常罗招弟做好饭后,11点多先把孩子接回家,自己出门跑单,下午一点多送孩子上学,再把热在锅里的饭拿出来吃几口。晚上,她通常会跑单到8点多,如果孩子作业太多,就索性不出门。
在罗招弟站点里,还有一位像她一样的宝妈骑手。考虑到女骑手的家庭情况,站长没有给女骑手排班。她们无需像男骑手一样有出勤时段要求,而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安排上线和下线时间。
在成为外卖骑手之前,张招弟在一家饭店做服务员,老板嫌她手慢,把她开了。对张招弟来说,跑外卖自在得多——没有老板,也没有婆婆在旁盯着,只要勤快点儿,她一个月能挣上还算可以的收入。
县城里平房很多,对于不熟悉路线的新骑手来说,找路并不容易
对罗招弟来说,送外卖最难的是找路。县城不大,平房很多,骑手们不分区,都是一个人跑整个县城。有时地图上无法显示具体地址,就意味着无法导航,只能给顾客打电话问路。
刚开始不熟路的时候,她一天只能送出十几单。逐渐摸清县城道路后,罗招弟送餐速度快了起来,兼顾孩子上下学吃饭的同时,她一天能送三十多单,这笔收入她很满足。
对比现在每天出门工作,过去做家庭主妇的日子在罗招弟看来“无聊极了”。那些年,她每天做完家务,就自己在家绣鞋垫。十多年里,除了陪亲戚去北京看病和到隔壁省探亲,她几乎没出过远门。
跑外卖可不一样,见的人多,心也渐渐开阔了。在站点休息的时候,罗招弟认识了不少朋友。一个下雨天,罗招弟敲开顾客的门,对方看到门外是湿漉漉的女骑手,硬是把她请进屋,请她喝了杯热水。罗招弟不擅表达,她只说“遇到过好人”,这件事让她记了很久。
找前夫打官司,我不怕了我们的身边,究竟有多少“招弟”?
在公安部“互联网+政务服务”网站上,我们以人数前五的姓氏王、李、张、刘、陈进行检索,发现这几个姓氏中共有超过2.2万女性叫招娣或招弟。据此前澎湃新闻报道,国内某省叫“招弟”之类名字的女性超过1万人,其中,60岁以上叫“招弟”“迎弟”的人数最多,20岁以下的偏少。
招弟,她们的命运紧紧和家庭绑定在一起。
罗招弟说,没怎么想过自己的期望或需求,因为“条件不允许”。更何况,在这个小县城里,原本没那么多为已婚已育的妇女提供的工作机会。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诗和远方,她只是想着,找一份工作,能让家里日子稍微宽松些。跑外卖的第一个月,拿到工资后,她特地接上孩子,去外面饭馆吃了顿饭。
罗招弟每天要兼顾跑单和照顾孩子,送餐高峰之前要先赶回家做饭
今年张招弟再婚了。现任丈夫比她大四岁,认识没多久,父母就催着赶紧领证。张招弟觉得这样也好,毕竟“一个人也挺苦”,“条件好的,没找到合适的或者不愿意,可以不结婚。像我们条件不好的,哪有人会这么想啊?都是为了生存。”
外卖还是要继续跑下去的,这是她早就有的“觉悟”。刚开始打工时,张招弟的工资都上交给父亲,她没钱吃饭,再饿都得回家吃。她说这给了自己一个教训:不能没有收入,要掌握经济权。
丈夫对她不错,虽然家里会催着她赶紧生孩子,但丈夫觉得如果张招弟身体不允许,就不生了。婚后,她又回到了和婆家一大家子生活的日子。两代人生活理念上难免有冲突,新婆婆也依然免不了唠叨,但张招弟不怕了,那辆驮着外卖箱的电动车是她逃离烦闷生活的出口。
张招弟送外卖的电动车,外卖箱只能放在座位下的脚踏板上
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孙萍教授的调查,近年来,女性骑手的数量一直在持续增加。通过访谈孙萍发现,这些女骑手多为已婚状态,并育有至少1个小孩。抚育子女、分担家庭负担成为她们进入外卖行业的重要原因。
在适应了外卖工作后,部分女性甚至开始“翻盘”,将性别优势转换为劳动优势,在这个男性主导的行业中展示出了更强的竞争力。去年的全国网约配送员职业竞赛中,来自杭州的二胎妈妈黄晓琴夺得冠军;查阅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各地劳模骑手信息中不难发现,如廖泽萌、田丹等女骑手的身影。
这不单是一份糊口的工作、一份生活的底气,更是一个可以实现个人价值的出口。对于 “招弟”们来说,一辆电瓶车和一个外卖箱,在她们人生的系统里,提供了有限度的自由。
当“招弟”们走出家门,面对更大的世界,有了一些选项和期待。
罗招弟眼下最大的期盼,就是大儿子职校毕业后顺利找到工作。日子更宽裕一点儿,甚至还可以计划一次全家旅行。
张招弟则说,她想找前夫打官司,要回小女儿的抚养权。女儿是她亲手带大的,她舍不得。她想着,自己再婚了,也挣钱了,经济独立,至少有了打抚养权官司的底气。
“早点要回女儿的抚养权”,最近,她把这句话写在了自己的微信签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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