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冯晓晖

"故纸旧影话九江"系列深入挖掘报刊书籍、档案文件、照片地图等原始史料，以当代视角进行解读，多维度地展示九江近代的历史风貌。

续前篇《故纸旧影话九江 | 良友——王立明女士自述（上），1931年》。

【正文】

一九十六年的春天，我便买棹去国，从来没有坐过海船，沿途身体异常不适。船抵横滨，略停数小时，我便起来在甲板上小立，俯视岸上，满目异族，其中有几个留东的女生，在那儿送客，在我们的视线中，好像表示了一种别离祖国的痛苦。船上的人很友爱，西人王医生及其夫人待我更好。他们一路照料，如同自己的亲友，所以日子倒觉得过的很快，不到三礼拜的工夫，我们便到了几库非。我因为是九江妇女节制会的会长，所以一到那儿便有该地节制会的代表殷勤招待，到了支加哥（芝加哥）以后，万国节制会的会长，戈登女士来站欢迎，并按美礼前来与我接物，我因初出茅庐，吓得往后一退，幸得女士没有察觉，不然他（她）一定要说我们中国人没有礼貌。

入秋我便考入西北大学，美国大学对于新生，异常戏弄，「Green 一（格云）」便成了我们的别号，然而同班的女生辈，却异常亲热，我除了每天同她们上课，温课以外，常常被接到她们家里去游玩。她们因为我是远处的学生，怕我感着寂寞，在寒假暑假的时候，我常接到很多的安慰信，因此，祖国的别绪，倒 也在无形中消灭了。

一九一八年的新秋，有一天邮差忽然送来刘君湛恩的信，报告他来美的经过，以及他如何在支加哥大学研究院肄业，并谓该星期六他要来西北大学相 访。星期六下午一到，果然数年不见的老同班驾临了，喜之下，我们叙了不少的寒喧，后来每逢假期及星期等日火车道上，公园之中，图书馆内，米西干湖（密歇根湖） 的岸边，以及友人的家里，常常有我们的踪迹。我因老母在堂，弟辈年幼，故一读完学士便赶紧的归来。回国以后，刘君便去纽约，作更深高的研究，所以他后我两年回国。

留美中国同学们组织了一个中国学生同盟会，一九十八年的暑天，该会在以利邦壹省城开会，并招我前往。我记得赴会的代表约有二百余人，在开会的头一天，我们举行了一个演说竞赛会，事前我便把我欲加入的意思同几位女生商议，她们不但不鼓励我，并且一个 个的说：「以前有个李姓女生，试了一试，但在预赛中便未获取，这次即或你得取了，也不过是个第三名，我们劝你还是不试较好。」我看她们弱气太大，于是我就背着她们加入了预赛，虽然这次能取，但是在决赛时怎样，我心中毫无把握，又想着如果不被取第一或第二名， 一定要遭他们的冷笑，如是我很着急。决赛那夜到了，评判员前后坐着，我上台以后，看见座中满堂代表宾客，我的勇气倒加了几倍，我的讲题是“The Spirit of China”（中国精神）结果，我被 取为第二名，女同学们因我这次打了一个先锋，据说，后我加入的异常踊跃。第二年我又加入这个演说竞赛会，题为“A Message from Wuchong”（来自武昌的消息），结果，我得了一个头名。

在山西太原青年会对兵士演说（时民国十年）

美国在欧战时即颁布了战时禁酒法律，一九廿年这条文便改入宪法了。美酒商因本国禁酒，便招集同业会议，想把商业移往别国，他们最大的目的地便是中国，大约因为我国地大人众，加上好奇的心重喜用洋货。当时报上谓某某公司人员携带数百万巨资来华兴办酒业，我因为祖国烟酒未除，火上加油，国计民生，何堪设想，如是本着青年的热血，写了一封恳切的呼吁登在中国学生月刊上请他们一致抗议，打消酒商来华之意。这信登出后，确然得了很多的同志，结果，我们组织了一个禁酒会，除抗议美国酒商来华外，又作了许多个人的工作。陈鹤琴，董修甲，林风岐夫人及外子刘君等均是当时会内热心职员，这班老同志返国以后，仍是继续他们的初衷，与烟酒恶魔斗战。

欧战时美议院为日本交还青岛事大肆舌战，我因暑无事，曾往美京（华盛顿）一游，那儿楼阁庄严，生活清雅，比较支加歌城，确是别有天地。那白发苍苍的 Lodge 议员辩驳日本，比我们国人还要起劲，真个令人佩服。我由美京再到阿海阿省（俄亥俄州）歌伦把斯（哥伦布，俄亥俄州首府）去了，适已故美总统威尔逊氏在该处向群众演说题为「国际联盟及十四条原则 」，座众极愿听中国山东的纠纷，然而威氏因政治作用，自始至终，一字不提，座众虽然咕噜不满，但无人敢发一言，刘君与予不能诚（缄）默， 乃由他起立问曰“President Wilson, how about Shantung?”（威尔逊总统，山东怎么样？）美国总统真能平民化，不像在我国，就是一个小小的科长，也要摆个架子，至于人民的发言，更是自由，刘君讲后，除报纸表示同情外，美国友人还说了很多的鼓励语，中西国情之不同，于此可见一斑。

【解读】

本节讲述了王立明在美国学习成长、收获爱情和坚定人生奋斗目标的经历，主旨是告诉读者，她为何走向妇女解放运动这条道路。

从文章中推断，王立明于1909年秋季从太湖到九江就读（如今各方面资料都写成1912年）。读书六年后于1915年初中毕业，留校任教半年后在1916年春季前往美国留学。

刘湛恩从同文中学毕业后考入苏州东吴大学，不久出任东吴大学基督教青年会会长。1918年，刘湛恩获得东吴大学理学士学位。同年秋，刘湛恩获奖学金赴美国留学，入芝加哥大学学习教育。

从中学时的同城不同校（曾短暂同班上课），到美国的同城不同校（西北大学有芝加哥和埃文斯顿两个校区，王立明在芝加哥校区），王立明与刘湛恩的爱情仿佛是天作之合。在芝加哥时，他们在密歇根湖旁散步，不知他们在九江时，曾否在南门湖畔流连？

王立明在西北大学生物学专业读书四年，1920年本科毕业后归国。刘湛恩在芝加哥大学读书两年，获教育学硕士。1920年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学习，于1922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当年与王立明结婚。

很多资料称，王立明在西北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显然是错误的。编者发现个挺有趣的现象，很多史料对早期留洋人士的学位记载，都有夸大成分，比如石美玉在密歇根读书四年，本科回国，如今却都被说成是博士毕业。

【正文】

归国时，道经日本，我曾经该处一游，除访谒几位妇女运动的领袖外，并演说中日亲善之紧要。回国那天，适逢阴雨，登岸后，那苦力的呼声，乞丐的骚扰，以及街道的污脏，到今日还在我的记忆中。社会改革，既是我的志愿，所以虽然当时东南大学等处请我教书，薪俸颇厚，我却一一婉谢，并将妇女节制会的使命担任起来。我在这会起初的任务是担任青年工作，我在本国游行了一十四省，我演讲的听众大约有十数万人，立愿签名的青年也有一万多人。在游行时，除得认识许多妇女领袖外，各地的风土人情，增加了我不少的见证。

王女士由美返国道经日本逗留月余考察妇女工作时的留影

演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有时舌敞唇焦，听众仍旧是左耳进右耳出。内地因为少有女子登台演讲，所以听众倒是异常的拥挤，并且有时一天还要讲五六次。到底人的精力有限，又兼各地的气候饮食不同，在汉口我患了一次肺炎，山西又得了失眠症。好了以后，我仍旧是继续我的工作，直到如今，我与这运动简直不能分离，好像成了我的第二个生命了。

妇女节制会起初纯在禁绝烟酒，民国十五年因石会长辞职，这会便因此改组了, 董干两部也应运而生，经了这次变化，会务较前更觉发达。这会以家庭为国家的基础，故现今是以「促进家庭幸福」为宗旨，「拒绝烟酒赌邪，提倡慈孝贞俭」为方法，「家齐国治而后天下平」为口号。这会又以应办之事业有缓急之分，故在四年前留日发表三大政策——（一）促戒彻底禁烟，（二）提倡全国救丐，（三）实行一夫一妇——除设组总务，编辑，宣传三部外，复成立禁烟，救丐，齐家三部，每部设主任一人，助理干事若干人，并组织委员会指导进行。

妇孺教养院初办时地址（民国十四年）

节制会的救丏工作，尤得社会人士的赞助，所附设于江湾的妇孺教养院，虽范围不大，在慈善其管理之得法及院员之出路，在慈善事业中要算首屈一指。倘若有人到该院参观，一进礼堂，便能看见当中悬「化丏为工」四大字，两旁垂「节省烟酒赌邪耗费，教养痛苦无告同胞」联语。七年前我们曾以四百元开办这院，经这长久的渗（惨）淡经营，现今已自建「芸芳纪念堂」一所，这堂除礼堂及织袜，挑花，缝纫室之设备外，可住员五十余人。来来去去，总计受容这院之教养救济者己达一千有余。目下来人日多，米价昂贵，已无空地，然慈母寄宿舍亦正在计划之中，所惜时局多艰，捐款不易，因之此舍尚难见诸事实。

节制会中除杨美真，曹凤翔，潘英，茅宗兰诸女士主任外，会长郑扬秀夫人，副会长郭秉文夫人，杨缙卿夫人，书记毛克伦夫人，会计胡其炳夫人，及齐家委员会会长郑维夫人，救丐委员会长黄履光夫人，禁烟委员会会长张美真女士等均系健将。我虽担任总主任一席，然若非诸夫人及女士等之和衷共济奋斗牺牲，会内一定不能见有若何成绩。

我虽无暇，然生平欢喜著述，除短篇论文外，今春曾著「快乐家庭」一书，此书共计八章，描写一个人整个的结婚生活，首谈婚姻之义意，中叙抚养教子，末写夫妻的长期和好，妊妇应有的认识，节育问题以及女子婚后的职业问题，亦各占一篇。此书已在商务印书馆印刷之中，希望将来有许多青年男女，能借鉴于此。

妇孺教养院成绩之一瞥（王女士与一部分受教养之婢女及孤儿摄于新建之芸芳堂阶前）

民国十一年秋，外子学成归国，我们在是年九月一号便结了婚。起初外子是在青年协会智育部干事，对于公民教育，职业指导，提倡不遗余力，并从事著述，所有青年会书局之不平等条约研究及职业测验等书，至今销数仍广。民国十五年初夏，外子因事游历欧美，刘母罗夫人忽然染疾，病势沉危，痛于九月一号逝世。当时小儿在抱，照料乏人，幸得姑妹刘明珍女士暑假在家，又承余日章先生及同事张惠文女士等之帮助，办安刘母安葬事。刘母早寡，只生外子及明珍两人，子女辈在外读书，己则在四川明德医院服务，其一生爱人如己，十九年中共助产胎儿三千余人。刘母来沪同居三年，便与我们永诀了。现在追念那三年的婆媳生活，我只愿别人家的婆娘，也能如我们那样的体贴慈顺，因为婆媳不和，能使家庭生活感着一种异常痛苦。

民国十七年春外子任沪江大学校长，此校有学生一千余人，校园宽大，教员均当代名流，真不负高深学府之盛名。我虽然没有担任教授，然而演说，应酬及各种会议倒把我忙个不休。我现在有三个小孩子，长子光生，年七岁，在沪大附小二年级读书，次子光华，年五岁，幼女光坤，年三岁，均在幼稚园肄业。我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帮他们饮食及同他们游玩。

他们的身体健康，天真可爱，所以我的家庭生活美满，四周呈现着的都是和爱的气象。

快乐的家庭（沪江大学校长刘湛恩博士及夫人王立明女士与二子一女合影）

我的小孩子们年尚幼稚，教养之责，不敢推诿，因此现在我只能在家务之余为社会服务。我希在他们长大之后，我能将我所有的时间，从事妇女解放，使这半身不遂的民族，能够多得一些生气。可是凡事不能尽如人意，我兄弟日前来对我说：「姐姐，离开这节制会去罢，你在这儿忙个不休，人家倒说你若非金钱的驱使，一定不会这样烦心，车马费， 如今都不拿，何苦来！」当然普通的人，一定会这样的批评我，但是我并不在意，反坚强我的意志；我们作事，只要无愧良心够了，其他何求，我的人生观一向便是如此。

我是一个基督教徒，所信的是基督的人格与精神为着信教自由，我也曾经受过亲友们的逼迫。我佩服基督教的入世主义我更信仰那宗教的真谛——真，美，善，是救世的工具。在我懈怠的时候，我只要将基督的人生来勉励，我就觉得有权力。

这次承良友编者请我作这篇自述，实不敢以成功人自居，既不愿却他的雅意，就简单地写出来，作生平小小的回顾。

【解读】

本节重点解读万国妇女节制会。万国妇女节制会全称为万国基督教妇女节制协会（The Woman’s Christian Temperance Union，简称 WCTU）是一个世界性的妇女团体，创建于 1874 年。19 世纪末，美国酗酒之风盛行，引发出一系列家庭社会问题，尤其是在酗酒者的家庭中，女性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痛苦。因此，一些热心的女教徒决定联合起来抵制烟酒，以改良社会风气，她们于 1874 年成立了基督教妇女节制会。逐渐地，WCTU 发展为反对不道德行为、保护妇女、稳定家庭生活、关注儿童教育的国际化妇女组织，成为现代女权运动之滥觞。

1886 年，万国妇女节制会传入中国。有研究者称，1907 年以后，经过石美玉、胡遵理等人的努力，万国妇女节制会在长江流域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并建立了比较牢固的群众基础。然而本文作者却是在行将毕业前（1915年）才接触到这个组织，显然后者自述更可信。

本文作者伉俪近影

至 1916 年，妇女节制协会在华大约建有 40 余分部，分布于 7 个省份。此后运动的领导权逐步转入到中国本土女基督徒的手中。1921 年，中华基督教妇女节制协会于上海成立，名义上为万国妇女节制协会中国支部，选举石美玉女士为会长，梅石云英女士为总干事，刘王立明女士为青年部长。

彼时王立明回国不久，放弃了大学的邀请，听从她的老校长石美玉女士的召唤，投入到这几无报酬的妇女解放运动中来。有明确记载她于1922年回到九江，在同文、诺立、儒励三校发表演讲。

1926年石美玉辞去会长之职，王立明成为改组后的妇女节制会实际掌控人。此后，妇女节制会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王立明作为中国近代妇女解放先驱者的地位也与日俱增。

关于她的故事，还有很长，也很复杂，就不在本篇讲述了。有兴趣的读者可阅读编者之前先写的《九江历史上的今天 · 4月15日 · 刘王立明，妻子、爱人、女权与政治》。

【编后记】

王立明是我在研究九江近代历史人物时最惊奇的发现：她是革命烈士的妻子，被誉为中国妇女运动杰出领袖之一，是民盟和农工民主党创始人之一，解放后担任过全国政协和全国妇联常委，是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会议委员。然而在她成长、恋爱并确定一生奋斗目标的九江，几乎没有人知道她。

当我再去查询民国报刊时发现，现今的史料大多是以讹传讹。例如几乎所有文章声称，她将名字从王立明改为刘王立明，是为了纪念被日伪特务杀害的丈夫刘湛恩，然而报刊显示，这两个名字她婚后一直被混用了很多年，夫姓+本姓构成复姓是中国已婚妇女的传统。刘湛恩牺牲后，她才没有再用过单姓“王”，而仅使用“刘王”复姓。

很欣喜，这回找到《良友》的这篇文章，让我对刘王立明先生的生平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借此向读者们介绍这位在九江成长的杰出女性，她也是九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