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圣林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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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采自吴圣林著《寻真集》,经作者亲属授权转发。
九江作为地理概念最早见于《尚书.禹贡》,其“荆州”篇中有“九江孔殷”、“九江纳锡大龟”,意思是指九江水道众多,是出产大龟,奉命敬献大龟的地方。下文“导山”、“导水”中还有“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过九江,至于东陵,在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海。”则进一步指明了九江地理位置所在。
《禹贡九州山川之图》
对于九江地望的诠释,历来聚讼不休,莫衷一是,概括起来大约有这么几种解释:
一、班固《汉书.地理志》“寻阳县”下载:“九江在南,皆东合为大江”(此时的寻阳在江北,其县汉故址在今武穴西南28公里花桥镇附近)。汉代应邵和晋代郭璞在为《汉书.地理志》与《山海经》作注时,都认为:“九江,今在寻阳南,江自寻阳公而为九,皆东会于大江”。唐陆德明《经典释文》所载《寻阳地记》、张须元《缘江图》胪列九水之名。<寻江地记>云“一曰乌白江、二曰蚌江、三曰乌江、四曰嘉靡江、五曰江、六曰源江、七曰江、八曰提江、九曰菌江。”而张须元《缘江图》则云:“一曰三里江、二曰五州江、三曰嘉靡江、四曰乌土江、五曰白蚌江、六曰白乌江、七曰菌江、八曰沙堤江、九曰靡江。”两处江名虽参错不一,但都认定九江在寻阳境内,“始于鄂陵,终于江口,会于桑落州。”
二、《山海经》云:“澧、沅、潇湘之浦,在九江之间”。《楚地记》云:“巴陵、潇湘之浦,在九江之间。”《水经.禹贡山水泽地所在》曰:“九江,地在长沙下隽县西北。”宋儒胡旦、朱熹、蔡沈极为推崇这一观点,他们视洞庭九水为九江,但对其称谓亦有出入,一说是“一沅、二浙、三怃、四辰、五叙、六酉、七澧、八资、九湘。”朱熹则去怃、澧二江易之以潇、蒸。元代金履祥在《书经注》中又更定为:潇、湘、蒸、资、源、浙、序、辰、酉为九江。
三、晋《大康地记》引刘韵说:“九江、湖汉九水人彭蠡泽”,这里的湖汉九水指的赣、鄱、余、修、淦、旰、蜀、南、彭九水。赞成其说的还有元代金履祥,他认为以“湖”为九江的有一两处:一是洞庭湖九水,二是鄱阳湖九水。
四、近代著名历史学家杨守敬先生在<禹贡本义>中称:”余谓下隽之‘九江’是荆州之‘九江’,寻阳之‘九江’是导江之‘九江’。他也认为九江有二处,但与金履祥的地理位置绝然不同。一个九江是下隽之九江,其范围当在今湖北公安县与安乡县之间,另一个九江就是当阳之九江。他认为长江数千里,有两个九江是很正常的。这种同名不同地的地名在古代比比皆是。如衮州有“蒙山”,梁州亦有“蒙山”;荆州有“荆山”,雍州亦有“荆州”;梁州有“陀”、“潜”,荆州亦有“陀”、“潜”——等等。
五、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骥先生认为:“九江实在是指今天岳阳以下,田家镇以上”。
《尚书·禹贡》
以上解释,众说纷纭,到底哪种解释正确呢?笔者以为最有发言权的还是《禹贡》本身。《尚书》是我国最早的一部文献古籍,大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禹贡》中记述的山水条目极为精练、简洁,欲要打开这把锁,取得其本义,首先要把文中的地名方位搞明白,否则九江在哪里?将永远是个谜。
先看《禹贡》者导山说:“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这敷浅原一般都指今九江境内的德安,但也有指庐山的。不管是指德安也好,还是指庐山也罢。其基本方位还是在长江之南。那衡山是指哪座山呢?不少人认为是湖南衡山。如以此为据,那么无论是寻阳之九江,下隽之九江,洞庭之九江,还是彭蠡之九江,都在其北面,那又怎么能过九江到敷浅原呢?因此可以肯定湖南衡山不是禹贡之衡山。禹贡之衡山是指哪座山呢?杨守敬先生作了精辟的考证,他以充足的论据来证明安徽的潜县之霍山是禹贡中的衡山,这一成果被谭其骥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所吸引。衡山在长江以北,距九江约三百余里。这样我们就能很好理解“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的意思了。
再看《禹贡》者导水说:“过九江,至于东陵”。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地名——东陵,东陵在什么地方?《水经注》载:“又东,左得青林口,水出庐江郡之东陵乡”。这个东陵乡即是《禹贡》所指的东陵。汉代鄂东还建有西陵县,它是相对东陵而建的。“其赖以区别在西陵的标志是雄据江淮之间的大别山脉,确切地说是大别山的南麓,面对大江而言。”西陵属江夏郡,其故即今黄冈县东,浠水县南。明弘治《黄冈府志》载:“黄冈本汉西陵县地”。而东陵则属庐山江郡,其址大约在宿松、太湖一带。至于东陵后“东迤北会于汇”,这个“汇”是指汇人彭蠡湖。对此,有人不理解,认为“彭蠡”在寻阳南数百里,以寻阳为九江,则禹贡文歧。这里用现实的眼光看问题,而不是以历史的眼光来看问题,殊不知彭蠡原在江北,为江水所汇,其范围相当今长江北岸鄂东之源湖,皖西之龙感湖、大官湖及泊湖滨江诸湖区。后经三次海浸及地质变化,才形成彭蠡湖,湖水也由江北迁移至江南,先秦时主要湖水仍在江北。因此“东迤北会于汇”是非常符合这一地望的。
根据以上考释,笔者认为班固“九江在南,皆东合大江”之解释最合《禹贡》之意,这里的大江是指东迤北之彭蠡湖,这个湖,当时也没有定名。本文为便于叙述,故且能彭蠡湖称之(上同)。古人很可能把彭蠡湖视为长江拓宽的河段。因而称其为大江这是合乎情理的。在这里还是明辨一个问题,过去有些人见《禹贡》把九江列在“荆州”篇下故而对九江在寻阳颇多质疑,其实上古所分九州、并没有很明确的地理界限,更何况九江处在荆、杨之间,其始仍在荆州,故而不必斤斤所谓荆州界也。
《唐土州郡沿革图》
关于寻阳之九江是《禹贡》之九江,这里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些其他佐证。
太史公司司马迁在《史记.河渠书》中云:“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这个九江毫无疑问就是寻阳之九江,司马迁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他距《禹贡》时代最近,他所认定的九江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更何况那时的九江尚存,江水也没有多大变化。此为证一。
湖北黄梅县有座蔡山,在黄梅县治西南70里,据传是产大龟的地方。《黄梅县志》载:古代大江就从蔡山脚下过,石岩揽迹犹存,晋代建有江心寺。所谓江心寺,顾名思义,就是江中间的寺,说明晋代这里还有江水,它应是九江的一支。唐上元元年(760年)大诗人李白从江夏东下寻阳,曾在些留宿一夜。而对四面空阔和高天危楼的江心景象,写下了一首《夜宿江心寺》诗,诗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空惊天上人”。这说明唐代这儿还有江水。此为证二。
再从九江市区及黄梅县这一段地貌来分析,湖北黄梅南部地势平衍,基本上是冲击平原,近日查阅清代德化县地图,发现江北黄梅县南部称洲的地方比较多,如团洲、游家洲、封廊洲(古称木兰洲),桑落洲,黄梅洲等等,所谓洲乃指水中的陆地。而九江市区境内港汊如网,湖泊众多,这一地貌不正是表明这里《禹贡》所说的九江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桑落洲洲尾还有一个叫“汇口”的地方。这个地名很重要,它指明这里正是九江东汇大江的地方。(说明一点的是,这里所指的桑落洲是指黄梅县杨家穴以东,宿松汇以西的桑落洲,不是长江中的江州、新洲)。
《唐土州郡沿革图》局部
如此三证足可以表明寻阳九江乃是《禹贡》之九江,其起止范围:西始武穴东,然后呈公汊水系《禹贡》谓之“九江”。这个“九江”不一事实上就有九条江,所谓“九”者,极数也,言其甚多,不必限于“九”这个界限,这也符合“九江孔殷”之意。这些纵横交错的分汊水系到了桑葚落洲就全部汇集于大江。传说中的禹疏九江,就是对这些分汊河道进行疏导、整治,使之汇于彭蠡湖。
有人也许要问,既然九江在寻阳之南,为什么那么早就失去踪迹了呢?笔都认为这些与彭蠡的变迁有很大关系。早在1500年之前的东汉之初,长江又生发生了一次海浸,彭蠡泽扩大,海水退后,古长江主体向南转移,江北公汊水系和北面的彭蠡水开始脱离长江水道。随着每年汛期江水泛滥泥沙的沉积,江北其它支成若干大小不一的陂池,以后又逐渐演变成今天的龙感湖、大官湖等滨江诸湖。而南面的彭蠡由于湖面的扩大,则演变成今天的鄱阳湖。正是由于彭蠡湖水质沧桑巨变,才引导起历代学者的千年争辩,今天掀开这个面纱,九江的地理位置也就不容辩驳了。
【作者简介】
吴圣林(1949-2021),江西九江人,文博副研究馆员,曾任九江市文物管理处副主任、书记。从事文博工作30多年,主编与参编《九江市文物志》、《九江历代钱币》、《六朝九江志》等著作;发表《论南宋钱牌的货币性质》等论文数十篇。
【编后记】
本文是吴老师在二十年前发表的文章,刊登于《南方文物》2004年第一期。研究九江文史,首先要面对一个问题:九江之名由何而来?最近我在写篇文章,发现这是绕不过去的坎儿,转发吴老师的文章,也是为了仔细研读。我同意吴老师的观点,但九江之名很复杂,作为一个行政区划名和地理名称,千百年来并不为如今的如今的九江市所独享。厘清或者说正名,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