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之后,王弼版《道德经》以及他的《道德真经注》超过河上公,成为历代解老注老者的案头必备,尽管帛书,楚简本《老子》出土,依然不能盖过他的风头。
当代解读《道德经》的重镇陈鼓应、楼宇烈、南怀瑾等等,经常引用王注,但多跳出王弼注原意,楼宇烈即使对“王弼注”进行校释,依然属于“另起炉灶”,支离破碎不得要领。
本文以“太上(第17)章”为例,分析探讨他们在理解老子思想上的差异,同时反观我们的理解偏差。
原文:“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信不足焉,案有不信。犹呵,其贵言也。成功遂事,而百姓谓我自然。”
这一章有四个问题需要比较和探讨:
1:“太上”是“最好的世代”?还是“最好的君主”?
2、“信不足焉,安有不信”,是“诚信不足”,还是对“道”的信心不足?“安(焉)”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3、是“犹呵,其贵言”?还是“悠兮其贵言”?为何“悠”字最易误解?
4、“百姓皆谓我自然”,其中的“我”是百姓的自称,还是百姓对圣人的他称?
“太上”是“最好的世代”?还是“最好的君主”?王弼注解“太上,下知有之”说:“太上,谓大人也。大人在上,故曰‘太上’也”,“大人在上,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故不知有之而已”。
河上公虽然将“太上”理解为“太古无名之君”,与下文文义略显不恰,但跟王弼一样,都是把“太上”理解为君主。
古代注释《道德经》的,随机抽取10人,巧了,无论把“太上”理解为“大人”,还是“圣人”,或者“君子”,但都是“人”而不是“时代”。
陈鼓应、南怀瑾则分别把“太上”理解为“最好的时代”和“形而上的道”,南怀瑾的解说更奇特:形而上的道,却是那些看起来最愚蠢的人才知“道”。
按照陈鼓应的逻辑,“太上,下知有之”,就应该是“最好的时代,人民只是感觉到‘最好的时代’的存在”。如此理解,逻辑不通。
楼宇烈对王弼注的“校释”反而违背了王弼原意,他说:“太上,是指伟大的领袖……这是以崇尚最上层次的道德规律来统治”。
楼宇烈把最好的道治模式直接当作退而求其次的“德治”“仁治”来理解了,混淆了“无为”与“有为”的关系。并且“道德规律”乃是生造词汇,与道治毫无关系。
比较分析:
“太上”只能指向“大人”“君王”等具体管理者,这样才能跟“知之、亲誉之、畏之、污之”相匹,从“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的表意来看,这是老子对统治者从“道治”到“德治”“仁治”“智治”渐次下滑过程的社会现状描述。
在有道社会,百姓知道有一个圣人一样的管理者,因为他“无为”,不强力干涉百姓的自由生活,所以百姓只会偶有提及,既不觉得亲近,也不觉得反感,就如同一个自然物的存在。
但接下来的君王就不同了,他们是“有为”的,是“大道废,有仁义”的表现,他们施行仁政德治,因此百姓亲近并赞誉他。再次一等的君王,“以兵强于天下”,以暴政虐民,以杀伐立威,强迫百姓就范,侵夺百姓利益,百姓怕他却敢怒不敢言。
最下等的君王就是昏君了,他昏聩不明、荒淫无道,却会跟百姓耍小聪明,与百姓离心离德(王弼大意),已经到了天怨人怒的程度,所以天下人都在贬斥他,侮辱他,跟他水火难容了。
所以,陈鼓应把“太上”理解为“最好的世代”是不对的。楼宇烈对“王弼注”的白话文翻译,更是肢解了王弼注的原意,且逻辑混乱,语法不通。
“信不足焉,安有不信”,是“诚信不足”,还是对“道”的信心不足?这个 问题还涉及到“安(焉)”字到底如何解释的问题。
按照陈鼓应的解释,其意是:统治者的诚信不足,人民自然不相信他。南怀瑾则认为天生智能有分级,就像佛教所说的“根器”不同一样,人们对“道”的理解程度也不同。他的理解虽然有所偏差,但他毕竟还是避开了诚信之说,而认为是“信不信道”的问题。
还是王弼、李荣、苏辙等人的理解更好。
王弼说“辅物失真,则疵衅作。信不足焉,则有不信,此自然之道也。已处不足,非智之所济也”。
就是说:道辅佐万物,顺遂物性而不失其真,就不会出现波折。若信道不坚,半信半疑,则假借仁义智巧之术弥补之,结果适得其反。
苏辙《老子解》说:“吾诚自信,则以道御天下足矣。唯不自信,而加以仁义,重以刑政,而民始不信矣”——君王自己对大道都不自信,只好假借仁义,辅以刑罚,导致百姓跟着怀疑大道的存在与作用
楼宇烈在校释王弼注时说:人若失信,别人也会对他失信,这是自然规律。已经处于不足、被动的地位,不是智力能够扭转局势的。
他把王弼理解的“自然之道”理解为自然规律,把自己道心不足,理解为“出于不足、被动地位”,实属曲解。而“不是智力能够扭转局势的”的说法,更是不知所云。
所以,“信不足焉,案有不信”根本不涉及上下之间的诚信和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关于信不信“道”的问题。即君主都对大道“信不足矣”,况乎天下人?
顺便说一下“安有不信”中的“安”,传本写作“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但楚简本和帛书本皆是“安有不信”,很多人望文生义,以为反问句:“怎么会有不信”?其实不然。
这个“安”不是疑问词,而是连词,作“乃”“于是”使用。老子说“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荀子说:“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而暴国安自化矣”,其中的“安”都作“于是”、“则”、“乃”字用。
“犹呵,其贵言”与“悠兮其贵言”,一字之差谬之千里传世本《道德经》诸版本,以及出土的帛书本、汉简本、楚简本诸本全是“犹兮其贵言”,唯有王弼本是“悠兮其贵言”。“犹”与“悠”一字之差,带来诸多理解障碍。
“悠”虽有忧思之意,但人们多把它理解为是悠然、闲适、安闲、从容不迫之意,理解为陶渊明所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意,所以王弼本虽然“悠兮,其贵言”含有谨慎之意,但后人不解其意,都把悠理解为“悠然”,比如陈鼓应就是这么理解的。
老子描述圣人、“古之善为道者”,其基本特征都是谨慎,不轻言、不任性,所有用“犹”字更能跟“贵言”——不轻“言”联系起来。
所以,“犹呵,其贵言”指的是为道者谨慎从事,“若冬涉水”、“若畏四邻”,因为政令繁苛,会“带来“天下多忌讳”,民怨由此滋起,导致“百姓之不治”。
所以,河上公解释说:“太上之君,举事犹,贵重于言,恐离道失自然也。”
“百姓皆谓我自然”,其中的“我”是百姓的自称,还是百姓对圣人的他称?这是一个争议持久而普遍的老话题,本人也曾坚信“我自然”是百姓的自称,但后来接受了刘笑敢先生的大观点,他对此做了大量考证,认为“我自然”,是百姓对圣人“犹呵,其贵言,成功遂事”的评价。
很多人从字面上来看,认为这是老子对权力实行道治后,百姓对自身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生活状态的由衷称道。
因此,像河上公、成玄英、苏辙、憨山德清等等那样的大家,也都认为是百姓的自我评价,比如河上公说:百姓“反以为己自当然也”。憨山德清说:“人人功成事遂,而皆曰我自然耶。”陈鼓应说:百姓都说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
果真如此吗?如果不是圣人“以道莅天下”,如果百姓“重死而远徙”,还能说他们本来的状态就是那那样的吗?
前文既然说“信不足有不信”,很显然,百姓信不信道,取决于圣人行不行道,而“犹呵,其贵言也,成功遂事”正是对圣人为道的描述,因此“百姓谓我自然”,是百姓对圣人无为不干涉百姓生活的评价。
历代名家对“太上”的理解,基本上都是“大人、圣人、太古无名之君”,我所随机查阅的“注老”大家,从河上公、王弼、成玄英、李荣、苏辙、林希逸,到黄元吉、南怀瑾,包括唐玄宗、宋徽宗、明太祖等“御注”,无一例外。
而“犹呵”“贵言”“成功遂事”更是圣人的“无为”特征,因此“成功遂事,而百姓谓我自然”只能是对大道 “弗为而成”的说明,只能是对圣人的评价,而不是对自己贵言、成功的自我评价。
同时,“我”是大道和为道圣人的代称,不是对万物和百姓的指代,这大概是共识吧?
我们比较一下原文便知,《道德经》中前后出现17处“我”,全是对大道或圣人的代称,如:我泊焉未兆,我独遗,我愚人之心也,我无为,我好静,天下皆谓我大,等等。
还有可参照的案例,比如67章“天下皆谓我大”,与“百姓谓我自然”句型句意一致,这个“我”明显是特指道的。
刘笑敢的考证很详细,简言之就是:“谓”不是自言,而是对他人他物的评价。为道权力的使命在于无为,在于“辅”助百姓回归“自然”,只有圣人“无为”不干涉“百姓”,百姓才会评价他:他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百姓都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发展创造,实现“自化”、“自富”。但是天上不会掉馅饼,百姓的“自然而然”不是天然地、自发存在的,它取决于权力是否“无为”,只有权力为道,才会有百姓的自由发展和自主创造。
只有当百姓获得“自然”时,他们才会由衷地说:我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正如王弼所说:“大人在上,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 不知有之”,自然而已。
所以,“百姓皆谓我自然”,应该是百姓对权力者“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称道,而不是对自己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