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3年,这年是已经南迁的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也是雄踞北方的前秦建元十九年。这一年的年底,在今天安徽寿县的淝河畔,一代君主正带着残兵败将向北方仓皇撤退。不过一年之前,他还在长安的宫殿中对群臣说:长江不足为惧,自己军队的鞭子投入水中,就足够让它断流了。而此时的他还想不到,他的国家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北方,即将再次陷入战乱。
他,就是苻坚。前秦在他手中走上了巅峰,却在一场大战之后迅速瓦解。这不禁让人想起了180余年前的赤壁大战。同样是统一了北方,同样是南征失利,为什么曹操的基业还能持续下去,而前秦,却在短短几年内就迅速覆灭了呢?
这一切,还要从作为前秦柱石的枋头集团说起。
潜藏嫌隙的源起
枋头集团是以苻氏家族为核心的一个政治、军事集团。关于它的源流、发展,前辈学者已经有很多研究。据沈国光研究,枋头集团不只是苻氏家族在枋头经营十八年才凝聚、形成的一个政治共同体,其构成与来源十分复杂。大致可分为氐人、秦雍豪强和流民。各方势力,是在苻氏家族不断迁移过程中加入的。其一是作为枋头集团核心的氐人势力,中心是苻氏家族。苻氏家族自身就是氐族。据《艺文类聚》引《秦记》称前秦奠基人苻洪:“符(苻)洪之先居武都。”又按《晋书·苻洪载记》记载:“(苻洪)略阳临渭氐人”,先人“世为西戎酋长”,其父苻怀归,原来只是“部落小帅”,地位并不突出。晋元康六年(296),氐人齐万年领导的叛乱爆发,关中大乱,大量人口外移。此时刚刚继承父位的苻洪并没有带领族人外迁,而是一直留在关中。永嘉之乱时,苻洪“散千金,召英杰之士访安危变通之数”,后来被推为盟主。这批围绕在苻氏家族周边的氐族部落,可视为枋头集团之萌芽。自此,原本默默无闻的苻氏家族开始有了参与历史进程的力量,以至于刘聪遣使拜苻洪为平远将军时,他有了拒绝的资本。其二是秦雍乃至陇西上邽诸族豪强,这些人构成了枋头集团的中坚力量。晋太兴二年(319),刘曜僭号,将苻洪所部迁徙至京兆高陆,进其为氐王。永昌二年(323),刘曜平定关中后,将秦州的大族扬、姜等大姓二千户迁到了长安。这些人属于氐、羌。晋咸和三年(328),刘曜在洛阳战败,苻洪趁机脱离前赵政权,“率部人西堡陇山”,屯于上邽附近,不久之后又降于石虎。石虎上表石勒,以“洪监六夷军事”,并拜苻洪为冠军将军,“委以西方之事”,客观上为苻洪结交秦雍的各族豪杰打开了方便之门。在之后的石氏宗族内乱之时,苻洪在晋室、石氏宗族各派系之间灵活调整站队,团结了一批豪杰,他们成为后来苻氏家族建立前秦的重要支柱,是枋头集团的重要力量来源。其三是大量的流民,这些人是枋头集团能够不断壮大的动力。《资治通鉴》卷九十五称:“(苻)洪至长安,说(石)虎徙关中豪杰及氐、羌以实东方,曰:‘诸氐皆洪家部曲,洪帅以从,谁敢违者!’虎从之,徙秦、雍民及氐、羌十余万户于关东。以洪为龙骧将军、流民都督、使居枋头;以羌帅姚弋仲为奋武将军、西羌大都督,使帅其众数万徙居清河之滠头。”从此段文字可以看出至少两点,第一是苻洪此时已经不只是氐人的领袖,同时也是秦雍之地的大族的领袖,否则在此乱世,后赵政权不可能将关中诸大族东迁,而不担心这些人作乱。第二则是苻洪此时担任了流民都督,对寓居于此的关中流民也有了相当的影响力。因此,在永和五年(349)后赵内乱,大批秦雍流民经由枋头西归时,“共推蒲洪为主,众至十余万”。如若没有担任流民都督的经历,苻洪对于寓居于关东的关中流民,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转年的永和六年(350),苻洪正式起兵,他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并将“蒲”姓改为“苻”姓。之所以要自称“大将军”并改为“苻”姓,是为了笼络关中以及流民中的汉人,而称“大单于”,则用以笼络诸胡,称“三秦王”则是昭告取得关中的合法性。胡汉称谓合一的做法,在十六国时期十分常见,比如汉赵、后赵政权,同时有汉制和单于台,以统领汉民和胡人。这说明,此时枋头集团内部仍然潜藏着胡、汉分裂的危机,只不过被更大的外部危机所掩盖。因此,不难看出枋头集团之组成,来源于三个方面,这三者构成了不同的圈层,而各圈层之间的利益诉求,并不完全一致。当取得的利益可以维系集团各派系的利益诉求时,这种团结尚可以维持,但随着时间推移,各圈层之间的诉求将出现错位。这种错位,则成了之后枋头集团解体的根源。残杀勋贵的皇帝
公元350年三月,对于枋头集团的豪强与苻氏家族来说注定是不凡的。在这个月,降将麻秋下毒害死了苻洪。苻洪的儿子苻健很快就抓住并处死了麻秋。翌年正月,苻健在长安建立前秦政权。而枋头集团中的豪强与苻氏皇权的蜜月期,也快结束了。蜜月期的结束,以苻健称帝前杀死贾玄硕为标志。《资治通鉴》晋穆帝永和七年(351)正月条记载:“苻健左长史贾玄硕等请依刘备称汉中王故事,表健为都督关中诸军事、大将军、大单于、秦王。健怒曰:‘吾岂堪为秦王耶!且晋使未返,我之官爵,非汝曹所知也。’既而密使梁安讽玄硕等上尊号,健辞让再三,然后许之。丙辰,健即天王、大单于位,国号大秦,大赦,改元皇始。”贾玄硕出身武威贾氏,是陇右的豪强代表,在苻氏家族居于枋头时就已归附。此时的贾玄硕是位重要谋臣,但围绕官爵问题与苻健发生了冲突。《资治通鉴》之引文中还有“等”字,说明枋头集团中不赞成苻健称皇帝的不在少数。在重臣的压力下,苻健不得不称“天王”,以此为让步。同年四月,苻健突然“以中书令贾玄硕始不上尊号”为由,令人诬告贾玄硕相通于东晋司马勋,旋即“并其诸子皆杀之”。然后在转年的永和八年(352)正月,即皇帝位。下令处死贾玄硕,似乎是因贾玄硕不赞成苻健称帝之故。称王,意味着还是臣子,与身边的重臣都是“臣”,地位是平等的。称帝,则是人主,有君臣之别,是对权力的统揽。“王”与“帝”,一字之差,却折射出苻健与枋头豪强之间的矛盾,在枋头集团中撕开了一条裂缝。与此同时,苻健也开始倚重苻氏宗族,将权力特别是军权从豪强手中夺回。在即天王位之后,苻健“缮宗庙社稷,置百官于长安。立妻强氏为天王皇后,子苌为天王皇太子,弟雄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领雍州刺史”,并将诸子、侄封爵为公,在称帝之后更是“诸公进位为王”,使领兵权,以藩屏皇权。尽管原有的异姓勋贵,如雷弱儿、梁楞、鱼遵、段纯均加官晋爵,但外戚强平也加封为太傅,以分化勋贵。同时,军事大权几乎集中于苻氏族人手中。永和八年(352)至永和十年(354)的对外战争中,前秦的领军主将几乎都是苻氏族人,那些异姓旧勋几乎没有被任用。即使遭遇危机不得不启用时,苻健也在之后迅速收回兵权。永和十年(354)十月,苻健的太子苻苌因伤去世,苻生被立为太子。翌年六月,苻健去世,苻生即位。即位后的苻生,采用比苻健更加激烈的手段打压异姓豪强。《十六国春秋》和《晋书》等史书,都对苻生持负面态度。然而吕思勉先生却认为,苻生杀勋贵功臣乃是“不得已”。据蒋福亚先生考证,《十六国春秋》及唐人《晋书》所据史料,或来源于前代资料。苻生后继之苻坚,乃是弑杀苻生上位,出于论证合法性目的,极有可能删改记载,导致影响了后世对苻生的评价。尽管如此,苻生残杀勋贵功臣的真实目的,仍可通过只言片语予以一窥。史载:“(苻)生虽在谅闇,游饮自若,荒耽淫虐,杀戮无道,常弯弓露刃以见朝臣,锤钳锯凿备置左右。”他即位不久,就以反对改元为由杀死了段纯,拉开“滥杀无辜”的大幕。从永和十一年(355)至升平元年(357),就杀害了梁后、毛贵、梁楞、梁安、雷弱儿、王堕、杜郁、辛牢、程肱、强平、程延、苻黄眉等人,其中苻黄眉是宗室,因谋害苻生不成而被杀,而梁后是他的皇后,与梁楞、梁安为同族。被杀之人中,除了康权、苻黄眉外,其余各人,几乎都属于枋头集团中的豪强或者说勋贵。毛贵、梁安、梁楞都是苻健遗命的辅政大臣,连同被杀的强平,他们的家族在苻洪时期就以联姻的方式紧密联系。以此观之,苻生杀害这几位,明显有收回皇权的意味。苻生在位期间采取的政策,使得“勋旧、亲戚、忠良杀害略尽,王公在位者悉以疾告归,人情危骇,道路以目”,枋头集团中的豪强大姓,被压制和削弱。最终失衡的天王
公元357年,是东晋升平元年,也是前秦的寿光三年,东海王苻坚弑杀苻生即位。《晋书·苻生载记》说:“(苻法)与特进梁平老、强汪等率壮士数百人潜入云龙门,苻坚与吕婆楼率麾下三百余人鼓噪继进。”梁平老、强汪皆为枋头豪强。可见此次政变乃是枋头豪强与苻氏宗亲共同谋划。可以认为,这次政变,是枋头豪强对苻生皇权的一次成功反扑。苻坚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帝号,改称“大秦天王”。这无疑是前秦皇权对枋头豪强的一次让步。在对宗室封爵的同时,苻坚也对此时仍存的枋头豪强进行了封赏:“李威为卫将军、尚书左仆射;梁平老为右仆射;强汪为领军将军;仇腾为尚书、领选;席宝为丞相长史、行太子詹事;吕婆楼位司隶校尉;王猛、薛赞为中书侍郎;权翼为给事黄门侍郎,与猛、赞并掌机密。”其中的梁、强二人,前文已述。吕婆楼也为枋头豪强,李威则是“苟太后(苻坚母)姑子”,且“素与魏王雄(苻坚父苻雄)友善”,属于枋头集团大族。之后,苻坚又将苻生所杀大臣,几乎都予以平反,并将“其子孙皆随才擢授”,对枋头豪强勋贵进行了安抚。但苻坚并非甘心为豪强之奴隶。即位之初,“坚及母苟氏并虑众心未服,难居大位”,等皇位稳固之后,苻坚就开始着手将皇权从豪强手中收回了。苻坚做的第一步就是启用没有根基的新官僚,让他们作为打击豪强的利刃。前文所述的王猛、薛赞、权翼三人,皆属此列。在苻氏西归之前,王猛一直隐居于华阴山中,直到苻坚要举大事时,“闻猛名,遣吕婆楼招之”,因此,王猛不属于枋头集团豪强。而薛赞、权翼二人,均属于姚襄的滠头集团。苻坚重用此三人,使掌管机要,可以看出,在即位之初就已经在布局了。之后,王猛得到了进一步重用。当时,长安西边的始平“多枋头西归之人”“豪右纵横,劫盗充斥”,苻坚任命王猛为始平令。王猛任上“明法峻刑,澄察善恶,禁勒强豪”。升平三年(359)七月,因苻健之强后弟强德“昏酒豪横,为百姓之患”,王猛将其治罪处死,“陈尸于市”。同时又启用邓羌,此人“性鲠直不挠,与猛协规齐志,数旬之间,贵戚强豪诛死者二十有余人”。在严厉打击之后,“于是百僚震肃,豪右屏气,路不拾遗,风化大行”,枋头豪强勋贵势力遭到了严重打击。
为进一步消除枋头集团的潜在威胁,苻坚以“混六合以一家”的方式,采用汉法并重用被征服民族,拔擢包括汉族在内的其他民族人士,逐渐分割枋头集团的权力。即位初始,苻坚便振兴儒学,制定了“开庠序之美,弘儒教之风”的政策。前秦永兴五年(361),苻坚广修学宫,召郡国学生通一经以上者充入其中,并下诏公卿以下子孙并遣受业。在灭前燕之后,下诏改变选官方式,逐步扭转枋头集团豪强占据重要官职的局面。除此之外,苻坚还拉拢其他民族,以平衡枋头集团内部豪强势力。这从姚苌和前燕的慕容垂、慕容暐(wěi)等人的境遇即可见一斑。在收服姚襄集团之后,苻坚对于姚襄的弟弟姚苌也予以重用。在伐晋之前,苻坚还不顾反对,封姚苌为龙骧将军,并说“龙骧之号未曾假人,今特以相授,山南之事一以委卿”。龙骧将军本是苻坚起家之本,以此官授予姚苌,足见信任。慕容垂是前燕开国皇帝慕容儁(jùn)之弟,封吴王,为前燕重臣。后来受到猜忌,“自洛阳与段夫人、世子令、令弟宝、农、隆,兄子楷、舅兰建、郎中令高弼俱奔秦”。王猛认为慕容垂“非可驯之物”,是不得已才投奔前秦的,建议苻坚“早除之”,苻坚却以“收揽英雄以清四海”为由拒绝,并以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封宾徒侯。次年正月,慕容垂之子慕容令又自秦投燕,但苻坚仍待慕容垂如旧。灭亡前燕之后,苻坚将前燕宗室迁徙到长安,封亡国之君慕容暐为新兴侯,署为尚书,以前燕丞相慕容评为给事中,前燕侍中皇甫真为奉车都尉,前燕豫州刺史李邽为尚书,慕容垂幼弟慕容德为张掖太守,不一而足。以至于前秦的太史令张孟发出了“慕容暐父子兄弟,我之仇敌,而布列朝廷,贵盛莫二”的牢骚。大规模地启用非枋头集团出身的读书人和收降人士,确实在短时间内填补了空缺的官职,让前秦的国家机器得以运转,但也增长了敌对势力的力量。这一切的后果最终在淝水之战后得以显现。那么,同样是南征失败,为什么曹操还能继续统治北方,前秦就会迅速倾覆呢?
曾经南下的曹操,已经完成了对北方的整合,加之“挟天子以令诸侯”,正统在彼,政治号召力巨大。与之相比,前秦对北方更多的还是依靠军事征服,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对新征服区的政治整合,在南征遭到巨大失败后,对于关东、陇右的号召力就大大下降。此时的关陇贵族集团,占据关中数十年,不断融合与发展,内部早已完成了统合。而枋头集团稳固地占据关中不过三十余年,且其中还经历了苻健、苻生父子的屠杀,本就诉求不一致的集团内部更是嫌隙渐生。在面对强大的外界压力时,就不可避免地走向解体。
南征伐晋之前,前秦朝堂上的力量对比就已经十分微妙,只是此时由于北方无大事,这种平衡仍然在保持,可以让苻坚在走钢丝中缓慢地推进对北方的整合。但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大败,彻底打破了这种脆弱的平衡。大战之后,原有枋头集团的精兵大量战死,削弱了压制敌对势力的力量。同时,苻坚 “混六合以一家”的时间较短,没有足够的时间消弭原有的族际界线,迁入关中的各族几乎仍保持原有的形态,尚未转化为前秦国家机器的编户齐民,姚苌、诸慕容还具有很大的号召力。这就给了潜藏的敌对势力以可乘之机。他们振臂一呼,再次引发了北方大乱。
这种内外的松散和脆弱平衡,最终让苻坚与他的前秦,无可奈何地走进了历史深处。
参考文献:
[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
[韩国]李椿浩:《论苻坚的民族政策与前秦灭亡》,《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
沈国光:《前秦“枋头集团”申论——对十六国时期地缘关系与流寓集团的一次考察》,《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三十九辑,2019年7月。
冯纪儒、王欣:《论苻秦统治集团的民族结构演变及败亡》,《秦汉魏晋南北朝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6年8月。
孟永林、林双成:《苻坚“崇尚文教”与前秦败亡之原因》,《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5期。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成蹊)
根基不稳扩张太快,而且后方被鲜卑族羌族匈奴族等少数民族贵族和北方汉族豪强很不满氐族苻坚当皇帝统治他们,一旦有机会随时反叛。同样南方军阀空前团结拥护司马家族晋朝统治一致对外,而统治者还获得南方百姓拥护。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苻坚学习司马炎在北方再统治十来年休养生息必然统治稳固,得到各民族及汉族百姓拥护。然后再南伐东晋必然一统天下建立一个强大少数民族王朝。可惜搞砸了兵败身亡。
这就是豪赌。如果赢了,携大胜之威,就可以平息內患,可不幸输了
胡汉二元头衔和班子的做法后来几乎所有入主中原的胡人政权都使用过(包括元清两朝),甚至天可汗也是这种思想的延续 王猛作为前秦的总设计师很清醒地看到了这种风险所以才不同意南征
之后北方一塌糊涂
前秦虽然没有统一中国,但他的统治面积依然超越了之前所有王朝。
人菜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