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旧影话九江"系列深入挖掘报刊书籍、档案文件、照片地图等原始史料,以当代视角进行解读,多维度地展示九江近代的历史风貌。
文/冯晓晖
【本篇资料】
上篇:民国二十八年(1939)三月十九日《申报(香港版)》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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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记陈寅格先生
作者:张春风
背景说明:
《申报》于1872年4月30日创刊于上海,1949年5月27日停刊。它是近代中国发行时间最久、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报纸,也是中国现代报纸发展的标志。《申报》在中国新闻史和社会史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被誉为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百科全书”。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后,《申报》先后在汉口、武汉复刊,本文刊登于《申报》香港版。
据统计,《申报》先后报道陈寅恪先生近百次。虽然报道次数远不及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但在纯文人中也算是比较频繁的报道对象,其内容涵盖了陈寅恪的行踪、活动、学术思想等多个方面。
编者对文章的标点进行了部分修订。由于影印版清晰度较差,部分文字难以确定,用虚缺号(□)代替。
【正文】
当古城陷落之前,在西郊的清华园中幽径上,常可以遇见一个头发蓬乱,精神颓衰,穿着长袍,中国裤,中国式布鞋。行路蹒跚的文弱光生,左腋下挟着一大包书,行路蹒跚无力样子。好□□腋下的书量过重,不胜其苦的神气,这个文弱先生便是誉满士林,名驰海外的陈寅恪先生。
你与陈先生相见,你并不能看出陈先生的学识超众来,不过你若同他谈起来在他娓娓无力而动听的言词中,一定你会五体投地完全叹服□钦佩。但是你决不能看了他的那副不修边幅像,而就断定他只是一个书生罢了,以貌取人孔子还失之子羽。何况我们羽毛不丰,眼睛不亮的俗子夫凡呢!
同陈先生受过业的,几乎都晓得陈的脾气,第一他不好讲闲话,假使你过访陈先生,如果是无事胡聊,无话可讲,陈先生一定先比你闭口。闭上眼睛,等你自己吿退。因为他最不爱说废话。第二,他在每天下午一点钟时候,一定要休息睡眠,这就是文首所说『精神颓废』的原故,原来陈先生身体很不好,每天都须有充份的休养,这也是他今日学识丰博所付出的代价。如果过访陈先生的人不知道这一层,那么时钟一指一点钟,陈先生就会很不客气的告诉你:『对不起,我要睡觉了!』
虽然如此,陈先生的第三点脾气,就是好读书,白天时候,手着的工夫少,几乎总是拿随书读,并且可惊的他并不是一个旧式书虫,乃是一个极科学化的新思想者,富于实精神的研究者,记得有一次陈先生学『隋唐史研究,」讲到唐刘蜕的刘蜕文集,当研究到集首序的『野水入藏……』一处,他断定那是指着湖南地方八月的时候说的,并且拿出三年来的报纸,证明每到那时候,便有野水泛滥的实事。
【解读】
古城陷落即七七事变后,日军占领了北平。1925年3月,陈寅恪自德国返回中国后,应聘为清华国学研究导师,次年秋到校任教。1937年11月,因北平沦陷,他携家眷南逃,后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任教。
这篇文章发表于1939年3月,讲述了两年前的故事。文章对陈寅恪的描写非常准确,描述了他身体羸弱、不修边幅的外表,以及留学欧洲多年后回国仍然穿着中式长袍的习惯。
关于本文作者张春风的生平资料不详。1939年他在《申报》上发表的多篇文章,其中一篇散文中提到自己曾在东北任教,并在九一八事变后逃亡到关内。在后来整理出版的《绝徼移栽桢干质——西南联大问学拉杂谭》一书中,收录了他的《国立西南联大记》。根据编者的推断,张春风可能是东北流亡人士,有可能曾就读于清华大学,或者是该校的年轻教师。他曾听过陈寅恪的课,并在西南联合大学任教,因此对陈寅恪很熟悉。
不过作者以“野水入藏”这一典故来说明陈寅恪的学问好像不太合适。陈寅恪生于湖南,10岁才离开,他在长沙出生地就是唐刘蜕故宅地,以这样的渊源,还用得着拿出报纸来佐证湖南夏天涨水这种常识吗?
陈寅恪中年像 图源:维基百科
【正文】
陈先生是在教授群中最不洋化,最不讲派头的一位教授,完全是学者的风度。他上下课,出门,从不挟大皮包,而是挟着粗布制的大书包,包袱皮分红、紫、黄几个颜色,而且因为上课的科目不同,那么他包书的大包袱皮颜色,也有不同。
不过他却是一位最具有世界地位的一位学者。他能自由操英、法文字,在德国曾住有年,德文也是刮刮叫,另外他也曾在印度研究过佛教,又能读识说梵文。在清华大学,他不止是历史学的教授,他也佛教研究的指导,教梵文的教师,学问之淹博于此可见一斑。
在清华文学院诸教授中,研究专题最好辗转打□的是闻一多先生。但最不好打□的是陈先生,可见他治学方法的谨严。古籍陈先生都能腹诵,最专长的是隋唐,南北朝史,唐书尤热习,甚至新旧唐书都能闭目成诵。日本汉学家都仰佩陈先生,尊之为隋唐南北朝史的权威者,可见陈先生名气之大。
曾以中国哲学史蜚声海内的冯友兰先生也是陈先生的门墙,所以每次都可见冯先生鞠躬如也的恭敬他的先生,在陈先生为冯先生所写的中国哲学史的审查报告里,陈先生曾有这样的自白:『寅格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其实完全是谦语。他的治学范围不是『不今不古,』甚而是亦今亦古,思想博大,见地超远。
他是中国当代惟一著名的史学家,关于治史地也有独特的见解,他主张:『史论者皆认为无关史学而且有害者也。然史论之作者,或有意,或无意,其发为言之时,即已印入作者及其时代之环境背景,实无异于今日新闻纸之社论时评,若普用之,皆有助于考史。』
至于关于中国古代著作真伪之评价,他主张:『以中国今日之考据学,已足辨别古书之真伪,然真伪者,不过相对问题,而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其作者而利用之。盖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如某种伪材料,若径认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期变为一真材料矣。』
【解读】
“研究专题最好辗转打□的是闻一多先生,但最不好打□的是陈先生。”原文中的模糊不清之处类似于“桥”,让人难以理解。如果换个说法:“最容易挑刺的是闻一多,没法下嘴的是陈寅恪”,就好理解了。诗人闻一多也写过不少考据文章,颇具想象力,但编者读了也觉得有些漏洞。相比之下,对于陈寅恪的文章,以我等的水平,可商榷之处都找不到。
陈寅恪被誉为“教授中的教授”,是清华大学教授中月薪最高的人。作者称之为“中国当代唯一著名的史学家”,这并非言过其实。文章中介绍的陈寅恪提出的治史见解,既是他与众不同之处,也是他取得巨大成就的原因。这几段话值得反复咀嚼品味。
【正文】
由于陈先生的真知灼见,中国史实研究的对象及材料范围,愈加开广,所以他在隋唐南北朝史的课上,他不止从大处研究当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等等,并且也研究出李白是外国人,刘蜕是波斯人,甚而至于狐臭来源,土耳其浴的方法的东传到唐,和唐以后帝王宫廷的建筑等等,又无一不是他细心研究的对象。记得在淸华陈先生的席上,总他讲诗人杜甫及白氏的长恨歌、秦妇吟、古诗十九首等等,处处都有令人心折的新发明。
也许是从西洋受来的好习惯,无论什么时候上课,他从来没有迟到过一秒钟,在不守时刻的教授通病中,他是个奇人,一年四季,总是『华』服、『华』履,冬天时候穿两件皮袍,但又却是粗布的袍面,完全是中国学者的本色。
自从陈先生的尊翁在古城殉国之后,陈先生就绕云南来,寓居守制,家国之愁,又噬着他的心。多病之躯,又怎能当得了呢,行见陈先生又将首途出国了,谨在此遥祝他一往康宁。
陈寅恪、唐筼夫妇与三个女儿在香港的合影 图源:维基百科
【解读】
陈寅恪的研究领域涉及广泛,据传说他曾推断杨贵妃的体重为135磅(约合61.5公斤)。当初编者听到这个说法时觉得不太靠谱,直到在陕西历史博物馆地下室的“唐代壁画珍品馆”中看到那些精美的唐代公主和侍女像,才明白陈先生是如何推断出杨贵妃体重为120斤的。
1939年2月,牛津大学聘请陈寅恪担任中国史教授。由于无法适应昆明的高原气候并且思念家人,在西南联大任教的陈寅恪决定前往英国讲学。1940年9月,他离开昆明前往香港探亲,计划转机前往英国。但由于战事的影响,他最终未能成行,只得返回昆明。
陈寅恪受聘为牛津大学教授的消息引起了轰动,毕竟这在中国学术界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或许,《申报》在3月发表这篇文章,就是为了蹭个热点。
【后记】
这篇近2000字的文章对陈寅恪的个人形象、性格、研究方向和学术地位进行了全面介绍,确实是一篇难得的文章。尽管文中多有溢美之词,但从现在的角度看来,却是中肯且准确的评价。编者整理出这篇文章,为的是补充陈寅恪的研究史料,也能让更多人了解这位中国近代最杰出的学者。
公众号:冯晓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