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改编自马伯庸的同名小说,是他自《三国机密》《古董局中局》之后又一部作品被改编,故事讲述唐玄宗天宝三载上元节这天,热闹繁华的长安充满节日气息,结果面临空前的破坏,主人公李必和张小敬负责解除危机,被网友戏称为“长安版24小时”。
据说原本拍摄完成的版本是60集,如今一再拖延,最后定档的是48集。导演曹盾在一些宣传中称,他们原本就准备了两版,还说本来就更加满意这48集的版本,似乎暗示该剧并没有遇到什么审查删减问题。
如今播出以后,剧中场景、服饰被广泛赞誉回归唐代美学。人物都以唐代壁画作造型参考,像被网友津津乐道的唐军甲胄和佩刀,李必服饰的道士冠冕形象,即便有一些批评声音,偶尔认为易烊千玺比较“轻飘”的台词功底,或者剧情节奏有些失衡。
《长安十二时辰》能够营造一个充满质感的唐朝氛围,历史人物为什么会改名?那么,该剧究竟是否当真还原了真实的“唐朝”?
导演曹盾认为要拍出长安的某种“时尚”气息,“人物活在自己独有的生活方式中,把这个做扎实了,情感就扎实了。情感扎实了,所有情节才扎实。”对于许多观众都看出向美剧《24小时》借鉴,甚至作者马伯庸都承认这一点,曹盾却坚持认为《长安》一剧是完全独特的唐朝故事,是属于中华文化独有的东西,刻意把文化传统解读成当今影视圈的“时尚”元素。
《长安十二时辰》能够非常细腻临摹古代文化气质,本身却是一出现代侦破剧,甚至都不是“神探狄仁杰”一类古代公案色彩的剧。该剧充满现代眼光、现代主题,完全现代欣赏方式的题材内容,和导演口口声声历史质感与中华文化没有多少关系。原作者把故事“移植”唐朝玄宗天宝年间,和一班真实人物、虚构人物挂钩。
主人公之一张小敬,剧中姚汝能后来写《安禄山事迹》,全书上中下卷,里面对张小敬枭首杨国忠有描述,说他是“骑士”,没有具体写他从军经历,当然谈不上什么不良帅。
实际上,姚汝能的真实性不比张小敬强多少。除了《安禄山事迹》题写他是华阴县尉外,再无任何事迹;这一点很像与白居易一起合作留下《长恨歌传》的陈鸿,写下这篇小说后他就从历史上神秘消失了。
《长安十二时辰》的古典文化气质是一种“包装”,这种手段就是导演充实娱乐提炼的时尚元素,原本就不用承载过多厚重,剧中反映的真实只是片面的,有很多内容都并不真实。
首先,靖安司职责加入现代化情报部门的设定,什么大案牍术呈现,模仿大数据的功能,包括在望楼上进行信号联络。用沙盘加人偶模拟电脑显示屏和监控,统统强行植入现代化元素,唐朝官军使用弓弩同现代手枪的姿势,这种古怪的“古风”,和该剧动作场景“现代气质”本质是一样的,冠以“好看”的噱头。
靖安司并没有确凿记载,唐代负责京师治安,在大的方面是京兆府(因为管辖不止长安一座城市,还有周围新丰、蓝田、武功、盩厔、三原等二十多个县),西城是长安县、东城是万年县,长安每个城坊都是封闭式,早晚定期关闭坊门,有牌楼负责观望治安。有一些评论还认为望楼是虚构,但唐代坊门前,的确有观察治安的门楼,而城坊的围墙也并不高,像今天北方很多遗留明清的土墙也并不高。明清的牌坊其实就在门楼基础上演变来,只不过已经没有实际资料参考,不是剧中模样而已。
其次,唐朝多元文化在剧中只是装潢点缀,实际展示非常有限,还不乏错误。
剧中葛老大谈何家村埋宝,用一两个外国演员,说一口蹩脚中文,象征性让观众通过西市见识唐朝瑰丽的多元文化。
第一集开始展示西市开市。门外挤满不同服饰的各路商人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提醒观众当时长安各族商旅云集,有多少多元文化的表达?是涉及“柘枝舞”,河满子还是霓裳羽衣曲?是展示天竺三大士还是出现了叶法善、罗公远?是还原了大秦寺、火祆经还是摩尼教?唐代多元文化仅停留在西市的浮光掠影,以及剧中各奔人物的衣食住行,如爱嚼薄荷叶?
原著有一段引子,李必听从上司建议,让崔六郎潜入突厥商队侦查狼卫情报,结果招致狼卫混入长安制造危机。剧集为了制造紧张气氛,崔六郎开头已经失败被杀,狼卫混入长安。一方面得到消息可能潜伏在某地,靖安司带人去搜捕,另一方面李必逼张小敬与其合作,认为张小敬有塞外经历,熟悉部族习惯,所以感觉他合适这一任务。
这里对狼卫的想象显然基于突厥的文化图腾是狼,可该组织重要首领曹破延却并不是突厥人,这是其一。
其二,对狼卫混入商队的说法,实际突厥、回纥这些部族很少经商,虽然流行胡商这一泛称,各部族应该都有商人,可当时胡商毕竟以波斯人和昭武九姓的部分人为主。以康氏为首,另有石、安、史、米、曹、何等,其实姓氏也好,部落也罢,他们也并不止九个部族。
国内以荣新江先生等习惯用国外说法称呼九姓为粟特人,粟特也并不是一个标准称呼,只是一种渊源上的泛称。真正的粟特严格来说是在魏晋南北朝,唐代还有没有粟特是有争议的,九姓研究从20世纪初有现代史学以后,就是非常重要的课题,国内外研究说法很多。
即便昭武九部有经商传统,但多数人还是推崇武勇,如有划时代影响的安禄山、史思明等众多番兵番将,自然也就包括《长安十二时辰》的反派曹破延,明显他是九部的曹国人。这才可能混在商队中,正如安禄山年轻时当过牙郎,类似今天做边贸的中介经纪人。那么,该剧尴尬的就是,从曹破延的人混入商队潜进长安这一计划说,作为昭武九部还是符合唐朝历史文化背景的;但从狼卫与突厥设定的关系,又是不尊重当时民俗文化的,把昭武九部和突厥误认为是一个群体。
认为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行走在丝路进行贸易,是今天对古代商贸活动通过一些表述产生浪漫化的想象。
在古代分区域、分阶段丝路贸易都被一些人垄断,外人想要插手是很困难的。一方面,边关市场是管理严格的,商人进行了限定,就像入贡者主要就是参与贸易,每一次数量是有限定的,偶尔会有人数超员情况,但多出的人也是被安置的;而内地商人要自主买卖在古代并不容易,尤其唐朝,至少制度层面对出境是十分严格;其次,越大宗交易越有垄断性质,从古至今都一样。在外族也如此,商人这一行业也有一定排他性,尤其利益巨大的丝路贸易。
如宋末的西北塞外发生过一个著名的商队事件。
也是中亚地区的花喇子模强大(比唐朝昭武九部更靠西,今土库曼斯坦大部与乌兹别克斯坦西部咸海附近,咸海历史上就叫花喇子模海。从部族上属波斯和突厥混合后裔,所以花喇子模有经商传统又以武力著称),他们不服崛起的蒙古,怀疑假冒草原商队,在讹答剌(今哈萨克斯坦奇母肯特)劫夺财物不说,还杀了商队400多人,引来成吉思汗的征伐。
这一事件很多研究者都认为商贸活动只是双方表面的借口,主要原因是蒙古消灭西辽以后,想要继续向西拓展。就事论事来说,花喇子模在一百多年来一直是丝路贸易垄断者,哪怕之前塞尔柱为宗主还是契丹西辽为宗主时,花喇子模都在天山一线占据贸易优势,他们为两个宗主代管交税,最后花喇子模凭借经济实力崛起,反超西辽。成吉思汗派出一支四五百人的大型商队进入丝路,两三百年来,蒙古缺少在天山沿途的贸易传统和资质,就这一点,足以让花喇子模觉得利益受到巨大侵害。
再如清朝中期的浩罕人(今属于乌兹别克东部,历史上也占据吉尔吉斯一部分)也垄断天山南北丝路,百多年里也迅速崛起,一如花喇子模翻版,后来借英俄扶持还一度进犯西北。他们不仅在清朝河西走廊垄断买卖,塞外在新疆、中亚各集市也包揽代理经营。从乾隆中期起,官府就把丝绸之路贸易交给浩罕人打理,他们成了丝路商人的总代表,为后来埋下严重隐患,可见中亚问题专家潘志平先生的相关研究。
从《长安十二时辰》还原西市贸易看就仅仅是历史表象,剧中提及开市在巳时,实际唐朝的东、西两市每日要午时开市,也没有经营十二时辰。每次击鼓300下开市,到傍晚太阳下山时,击钲300下闭市。唯一特殊就是上元节,因为晚间是元宵节观灯,没有宵禁。
剧中一些镜头扫过特效还原的城坊,实际长安只是西城,以隋朝新建的大兴城为主体。而东面归万年县,是另外一半,以中路朱雀大街为界,要两县一起才是108坊。而靖安司在历史上并不靠谱,唐朝维系京师主要是金吾卫禁军,在每个城坊驻扎几十人或上百人。
实际上治理西城是长安县,东城是万年县,京兆府则负责周围新丰、蓝田、三原等二十来个县。正如张小敬之所以被关押进牢狱,就是杀了万年县的长官。
第三,从主题来说也十分虚幻,与历史真实缺乏联系。
《长安十二时辰》通过狼卫事件想要寓意即将到来的转折和中衰,但狼卫危机并也没有真正触动当时唐朝危机的本质。如对狼卫性质的失误,剧中主要反派人物曹破延这一名字已经说明属于自昭武九部,曹氏、安氏、史氏都是昭武九姓中最具代表性的,他们是唐朝占据西域以后,迁移了大量九部百姓到内地,从河西走廊到河套地区再到华北,到处分部聚居,安禄山和史思明正是这一批昭武九部的后裔,大部分都在唐朝从军,所以涌现有很多番兵番将,狼卫事件本身隐藏着天宝时期的安全隐患。
故事主线也仅仅是李必、张小敬破解狼卫危机,剧情硬核并不见玄宗的真正危机,仅在烘托一种氛围,毕竟一天十二时辰,无法演出更多的事实。就像经典的《杀人回忆》,观众都看不到那个具体的“凶手”,但一直笼罩在压抑氛围和惊恐危机中。
总体而言,可以明显感受到《长安十二时辰》故事的巧妙,也的确用心制作。但对于观众的疯狂点赞,直指体现了古风古韵,除了“化服道”用心涉及一些皮相之外,并不清楚到底这一个关于危机的故事究竟表达了“唐朝历史的何种危机”?
更不用提对唐朝历史具有什么看法和表达?我们说美剧《24小时》也是一个娱乐剧集,对美国一向被誉为“国际警察”而言,这种反恐从来都有现实的警醒意义。
我们的《长安十二时辰》对历史认识故意含糊其词, 当然,可以说该剧旨在悬疑探案,能够做到还原历史也值得肯定。既然重心并不在凸显历史,不具备多少现实问题的参照。这种情形下,该剧强调多么有历史氛围啊,历史质感啊,还原了大唐文化啊,究竟历史氛围对这部剧“意义何在”?实在就显得很让人“费解”,甚至自相矛盾。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导演曹盾说这种精雕细琢的“古风”,是拿到影视圈充当“时尚”的一种潮流范儿,历史成了营销出来的“消费品”。
当前种种原因,导致影视作品的历史古装题材存在很大艰难,《长安十二时辰》等一些剧能够提升严谨制作水准是难得的用心。但如果想凭借投机心理做一些技术包装,对于整个行业后面的良性化发展不见得有多少好处。
距离复刻唐代历史的真实性,还原长安的盛况,《长安十二时辰》实际上还仅是一部分真实,有些还完全不真实。虽然可以存在一些瑕疵纰漏,当前的宣传口吻却显得并不适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