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鬼第三天,我几乎要再饿死一回。
阴差见我是个小孩,心生怜悯。
偷摸着告诉我,像我们这种死前有怨气的人,得回到自己生前最爱的人身边。
靠他们的“愧疚”吃饭。
我低下头,眯起了眼。
带着哭腔:「那你还是把我饿死吧。」
我的妈妈,是这世界上最讨厌我的人。
她怎么会愧疚呢?
01
阴差忿忿不平:「天底下哪有妈妈不爱孩子的。」
一个挥手,我被一阵风吹回地面。
带起白布一角。
担架上,我被鲜血染红的脸碎得不成样子。
眼珠都掉在了外面。
我被吓得惊呼。
妈妈的声音却从远处传来。
「今天我生日,就先下班了。」
她噙着笑。
经过尸体时,也只是略略看了一眼。
「啧啧啧,听说是被车撞死的,可惨了,还是个小孩子呢。」
「哎,也联系不到她父母,也只能先送来我们这里修复了。」
旁边有人在讨论。
妈妈停住了脚步。
我惊喜地以为,难道她能想到是我?
却只看见,她面色不善地拨打了电话。
好几声,也没接通。
「真是白养了个女儿,死了算了,免得让人糟心。」
她恨恨的跺脚,小声又恶毒地咒骂着。
然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般,换了神情。
「没事,还好我还有桃桃,比她听话多了。」
提到她,妈妈瞬间阴转晴,走路都带着风。
她走得太快。
以至于没有听到工作人员遗憾地念出了我的名字。
「何喜乐……一看就是受宠的小公主呢。」
我苦笑。
才不是呢。
我的出生,是带来灾难的。
02
妈妈是遗体修复师,在给尸体化妆时胎动生了我。
难产加上大出血。
邻居都说,这是她的报应。
一传十,十传百。
连带着爸爸一家对此深信不疑。
奶奶重男轻女,又极其传统。
呼天喊地嚎着造孽。
幼小的我,只因喝不到奶而哇哇大哭。
妈妈就一遍又一遍哄着我,唱着最动听的儿歌。
「喜乐,喜乐,妈妈的小心肝哦」
那样温柔的妈妈,在我记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便再也没看过了。
原因很是简单。
是在我刚上幼儿园,爸妈离婚后。
妈妈的闺蜜,刘姨告诉我的。
那时,我身上还有妈妈每次酗酒掐上的淤青。
刘姨总是以一副可怜的目光注视着我,摸着我的头。
「小喜乐,你这都是咎由自取。」
「谁让你小时候,说你妈妈身上有死人味,害得你妈情绪崩溃,你爸受不了才和她离婚。」
「所以,你妈妈骂你,你得忍着,知道吗?」
我五岁的脑袋,根本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也早记不得是否说过那句话。
不过,刘姨不会骗我。
是我对不起妈妈,我一定得好好忍着……
03
可当我后来长大后一点。
我很是不解地问过妈妈这个问题。
「妈妈,你为什么要和小时候的我计较啊。」
迎接我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和面容极度扭曲,朝着我嘶吼。
「三岁看老,你那时候就是坏胚子!」
「我的血肉,绝不能成为刺向我的刀尖!」
和现在一模一样。
几乎成了妈妈每次生日聚会,大倒苦水的生动事迹。
她切着蛋糕,说到激动处,甚至还掉下了眼泪。
「你说我怎么就生了个这啊,随她爸,天生坏种!」
刘姨在一旁宽慰。
「没事,孩子嘛,养着养着就会好的。」
「一提这我更来气!今天我生日,到现在都没看见她人呢。」
刀叉在桌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妈妈的手机在这时响起。
我悄悄地飘过去,瞥了一眼。
是班主任的电话。
看来,她发现我现在还没去上课了。
只不过,这对于妈妈来说是陌生号码。
不知响了多少次,才终于不耐烦地接了。
「什么?她还敢逃学!」
妈妈暴怒的声音传遍大厅。
我听见班主任在那边急切地解释。
「不是不是,喜乐妈妈,我说的是她今天还没上学」
这在我妈听来没什么区别。
她持续地发了一会疯后,又开始疯狂打响我的电话。
「尽不让人省心,连去哪了都不说一声,我真是这辈子欠她的!」
还是刘姨提醒了一句。
「诶,我记得你不是换电话号了嘛,没准是孩子不敢接呢。」
我如坠冰窖。
原来……是换电话了。
所以,在我被大客车撞翻,撑着最后一口气。
打着的是一个,永远不会被接听的电话。
锥心的痛感让我的灵魂都颤抖着。
我明明那么努力,去碰到手机,按下拨号键。
血液在一点点流失。
那辆大客车又因害怕而再次倒回来,从我身上反复碾压。
五脏六腑都没有一处好地方。
死前,我却还在想着。
忘了和妈妈说生日快乐了,她不会怪我吧?
04
我流着泪想上前质问。
可她眼神穿过我,直直地望向一个跑过来的小女孩。
轻柔地唤:「桃桃,快到干妈这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跑进她怀里。
亲昵地磨蹭着。
扬起笑脸,将一张奖状炫耀般举过头顶。
「干妈,你看我多厉害啊,比喜乐姐姐厉害多了。」
又是这样。
几乎不用看,我都能知道妈妈接下来会怎么说。
「那当然了,我们桃桃就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孩子,你喜乐姐姐从来都比不上你!」
可是,妈妈。
我在桃桃那个年级时,从来都是满分。
老师们夸我是神童。
同学们一下课就爱围着我讲题。
不过,这些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我兴致冲冲拿回家的奖状,你拿它垫桌子。
我得第一名后的家长发言,你更愿去在桃桃门外给她拍照记录。
「何喜乐,成绩有什么用?你从根上就坏了!」
只留我一个人,坐在一堆大人中间强颜欢笑。
「我妈妈她工作忙,下一次就来了。」
苦涩弥漫在我心间。
怎么人死了,心还会痛啊。
那边的桃桃早把妈妈哄得又重新开心起来。
她是刘姨的亲闺女,第一次知道妈妈的职业时。
她惊呼一声扑上前。
「阿姨,你的职业好酷!」
妈妈刚刚还紧张的神色瞬间柔和。
将外婆送给我的金镯子,不由分说地套在了桃桃手上。
我嘟起嘴憋不住想哭。
妈妈甩开我的手,自然而然地从地上抱起了桃桃。
唱着我只听过一次的童谣。
05
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但却被一种无形力量困在妈妈身边。
可是,依旧没有愧疚。
我饥肠辘辘。
她们还在吵闹着。
一口一个宝贝和香吻。
直到酒足饭饱。
妈妈才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红包,递给桃桃。
这是她们之间特有的仪式感。
即使妈妈的工资不多,但她也可以省下我的生活费。
毕竟……
「桃桃才应该是我的女儿,不像你,狼心狗肺。」
她敲碎我小猪存钱罐时,想着的大概是如何给她干女儿再买一件衣服吧。
我被强制跟随妈妈回家。
一路上,穿过大街小巷。
还经过了我发生车祸的那个路口。
那里早已被警察叔叔扯了警戒线,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些许血腥味。
妈妈步履不停。
脸上莫名地烦躁。
在回到家,依旧没看到我的身影时达到了顶峰。
「何喜乐!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翻找出电话本。
「何国锋,你那好女儿又去找你了是吧,一家子狼狈为姧的东西,这些年就可着我一个人欺负!」
我听不到电话那边说了什么。
只有妈妈越来越大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到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哭她单亲妈妈带孩子不容易,哭她女儿胳膊肘往外拐。
我本能地想伸出手擦干她的眼泪。
像以前那样,奶声奶气地保证。
「妈妈,我只会和你一直在一起的。」
事实上,我也从未生出离开她的心思。
06
上了小学后,我慢慢理解了妈妈当年那么愤怒的原因。
她为我遮风挡雨,和重男轻女的奶奶针锋相对。
可我,却变成了背刺她的那把剑。
虽是无心,伤口也依然存在。
所以,我会学着做家务,捡废品补贴家用。
妈妈爱喝酒,喝完了会朝我发泄情绪。
可有一段时间,我会隐隐期待着醉酒的妈妈。
只有那样。
我才能在妈妈倒在沙发上时,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
我还可以环抱着她,不用害怕突如其来的巴掌。
就一点一点地,将头埋在她怀里。
除了那一次,她打得实在是狠了。
我跑出门,一路就跑到了爸爸的新家里。
看到爸爸拿着奥特曼玩具,冲他新儿子扮着鬼脸。
我不敢出声了。
怕打扰到别人的幸福。
是爸爸看见了我,看见了我遮掩袖子下的伤痕。
我一瞬间哭出声,颤颤巍巍伸出手。
「爸爸,抱。」
爸爸先是一惊,颤抖着手想来抚摸伤痕。
「爸爸,我这个奥特曼不会拼了,快来帮我!」
一个呼唤。
爸爸的手停在空中,转而掏出了手机。
我慌了。
不能让妈妈知道我来过这。
她会伤心的。
我咬着牙将手机打掉,一溜烟撒腿就跑。
不敢回家。
北风吹得呼呼的,经过桥洞时。
好多乞丐上下打量着我。
黏着的目光让我一步也不敢停。
等回过神来,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是好心的邻居在垃圾桶旁发现了瑟瑟发抖的我。
送我回家时,妈妈像看仇人般看向我。
「不是去你爸爸那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我瑟缩着想解释,可那只是无谓的狡辩。
即使到了现在。
妈妈也坚信不疑,认为我半夜不着家,一定是又去找了爸爸。
于是她起身,骂骂咧咧地锁了房门。
订了闹钟就呼呼大睡。
我看了一下外边零下十度的天气。
竟有点庆幸。
还好是我已经死了,不然在外边待上一会。
会成雪人吧。
我又翻找着妈妈的工作表。
值班是在明天下午啊。
我想了想在书上看到过的遗体修复过程。
那时候,我应该更难看了吧。
也不知道,妈妈在看到死去的我时。
会不会哭啊?
07
妈妈是被警察局电话吵醒的。
大概是总算找到我的家属电话。
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沉重又悲哀。
一连说了好几个节哀。
妈妈愣了会,忽地哈哈大笑。
「说吧,何喜乐给了你们多少钱?想引起我注意是吧。」
她「啪」一下挂断了电话。
静静坐了会,像是自言自语。
「她怎么可能被车撞死,估计是怕我生气找人演戏呢。」
「小小年纪不学好!」
越说,她脸色就越轻松。
甚至哼起了小曲,打扫着屋。
直到那个电话锲而不舍地再次响起。
「别打了,你告诉她,现在回来我就不打她了。」
她开始有点不安心了。
匆匆收拾了一下房间,就骑电动车朝爸爸家去。
一路嘟囔着:「可别被我抓到了,没心没肺的东西。」
我跟在她身后。
看她找了开锁工人开了门。
一进屋就大喊着让我滚出来。
又跑进最里边的小屋。
那里是曾经他们离婚后,爸爸许诺过在新家给我留的房间。
只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杂货间。
堆着农具和报废的儿童玩具。
灰尘呛得妈妈咳嗽。
她有些呆愣。
「这不应该是喜乐的房间吗?」
愤怒浮上了她的面孔,她迫不及待地想出门找爸爸问清楚。
却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奶奶和爸爸。
想来他们也收到了警察叔叔的电话。
奶奶气定神闲:「哎,没事,那一看就是那賎女人想的法子。」
「她肚子不争气生了个女娃,还因为那个女娃和我吵架。」
「现在就是看你有钱了,想用孩子引起我们注意呢。」
爸爸低垂着头,嗫喏着反驳:「可喜乐她妈,好像对喜乐也不好。」
奶奶放声大笑起来,眼里射出恶毒的精光。
「那当然不好了,多亏了我当年辛辛苦苦教喜乐埋怨她妈妈,还教了大半天说那句话。不然等她们母女俩联合起来,以后喜乐怎么给你养老?」
妈妈如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
反应过来后,已经冲出门掐住了奶奶的脖子。
「原来是你这个老賎人,我说喜乐怎么会小小年纪说那种话!」
他们相互撕扯着、谩骂着、直到爸爸将他们分开。
妈妈灵魂出窍般枯坐在地上。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喜乐真不在你这吗?」
奶奶没好气:「賎丫头,我在一天都不会让她进我家的门!」
妈妈彷佛想起了多年前的晚上。
喃喃自语:「那……那年冬天,我的喜乐去哪里了。」
没人能够回答她。
08
妈妈出了门后,颤抖着手给刘姨打通了电话。
抖着声音讲着这件事。
「你说,她一个小孩子,现在能去哪啊。」
刘姨宽慰她。
「喜乐聪明着呢,估计和你赌气到朋友家玩去了。」
像是一针强心剂。
妈妈恢复了神色。
「对,一定是这样的,她就是想让我先低头。」
我突然感觉自己身体深处涌出了一股力量。
那是所谓最爱的人的「愧疚」。
我细细感受着,不多,但已足够让我有精力继续跟在妈妈身边。
我看着她走进一家饰品店。
搓着手买下了一个粉粉嫩嫩的洋娃娃。
眼里有了点母亲的疼爱。
「等喜乐回来,我就把这个娃娃给她。」
我伸出手轻碰了一下。
软软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娃娃。
我看着妈妈强压不安去上班。
换上工作服,进了殡仪馆。
上面躺着的是被白布罩着的我的尸体。
09
妈妈先掀开腿部的布。
露出被碾压变形,膝盖错位的「一滩」腿。
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妈妈却很是镇定。
她工作能力很强,干的时间又长。
有条不紊地拿出专用湿布细细擦拭着。
又费了好大的力才将骨头摆正。
接下来是腰部。
破了好大一个洞,被肠子堵住。
妈妈拿着手套往里塞,又细细地缝针。
感叹道:「这也太瘦了,一看就营养不良。」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确实是这样。
妈妈生日前我为了省钱买礼物,一天只吃一顿饭。
用水充饥。
自然更瘦了一点。
身体都修复完毕后。
才到了难度最大的脸部。
「听说这脸可惨了,估计我们要修复很久呢。」
一个眼睛圆圆的实习生怯生生地说。
妈妈瞪了她一眼,随即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那也得修复,不然家属怎么忍心看呢?」
「现在还没有家属认领呢,听说今早警察打了电话也没用。」
那人小声反驳。
妈妈没再说话,在仪式过后。
所有人虔诚鞠躬。
妈妈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拉开蒙在我脸上的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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