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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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2004年11月12日《浔阳晚报》文学版,经作者授权转发。
列车减速了,缓缓地进入了一个小站,“叮嗵一一叮嗵一一”,车轮在钢轨接头处的撞击声,渐渐的、渐渐的静了下来。简陋的站台上显得有些清冷,好像稀稀落落地下了几个人,好像根本就没有人上车。一会儿,车开了,当我乘坐的这节车厢打站台前轻轻滑过时,一块斑驳的水泥站牌孤零零的笔立在站台上,三个退了色的黑漆大字,报了它的姓名一一江益站。
“啊,江益!”这个曾经熟知又被淡忘的地名,像石头扔进水里,激起我心中阵阵涟漪,它勾起了在我记忆深处已被尘封30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1970年7月,我随市革委组织的支农大军,到江益参加双抢。那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每逢农忙季节,都要组织城里人到农村去支农。那回,我因此在江益待了两周,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命运多舛的老师。
当时我们也是乘火车去的,车到江益站,一片热烈的景象,有许多人迎接我们。我们被安排在六队劳动,距车站七八里路,我们徒步前往;一到目的地,被安顿在一所学校里。学校没有围墙,一排青砖平房,六间,便是教室;前面一块空场地,约篮球场那么大;顶着教室头端,横着一幢破旧的土砖屋,是老师的办公室,听说连校长一共只有四名老师。我们当然住在条件比较好的教室里。
我们每天都劳动到很晚,天完全黑了才收工,好像那时的人全都不晓得累。我这人每到一地,刚一调床,总睡不着,都半夜了,我拿着一把蒲扇,坐在教室前的空场地上,四野漆黑漆黑,静悄悄的,只有满天的星斗望着我神秘地眨着眼睛,我只觉得那灿烂的星空带着静谧像要与我拉手!多美的星光之夜啊,我好满足那种寂静!
突然,一阵轻悠悦耳的洞箫声传来,这在当时很是稀罕,我在城里根本就听不到这悠扬悦耳的乐声。那年月,城里到处都是一片充满激昂的革命音乐,似这种悠扬的乐声被当作是“富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是禁止的。我循着那箫声走去,原来是留在学校里唯一的一个老师坐在学校的坎坡上吹的,他见有人来,立即停止吹箫,那举止似有一些歉意,“吵醒你了。”“不,不,睡不着。这箫声很好听,真的。”于是我们就攀谈起来。
前苏联作家谢米盖金曾概括过一种现象说:“人们有时可能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倾吐着在平时连对最知己的朋友都未曾吐露过的心事。”我们的攀谈正好印证了这话。相谈后,我知道他姓陈,那夜陈老师向我谈了他的身世和心事,他的经历和遭遇,使我久久难以忘怀。
江益镇中学 图源:百度百科
陈老师讲,他原是九江某中学的老师,两年前下放到江益,他的下放是有幸中的不幸。缘由是,文革初期,揪斗成风,教育战线首当其冲,他们学校许多老师被揪,当时每一个老师都惶惶不可终日,每人都惧怕随时都有被揪的可能。在那阵揪斗的风头上,他幸免于难,对此他感到非常庆幸。不久,学校分配了上山下乡的指标,已被揪的“牛鬼蛇神”是没有资格上山下乡的,只有“革命教师”才有资格享用这种指标,于是他便下放了,来到江益。后来听说那些被揪的老师相继落实政策后,全都留城留校,对此他说,晓得这样的结果,不如当初被揪的好!
他说这话时我很惊讶,这样的话在当时是“要犯严重错误的”。那个年月,就是在自己的亲友面前,轻易都不敢说这样的话,何况我们是初识!当时陈老师说:今晚我很放肆,有些话过了头,但我感觉你这人可信,使人觉得可靠,所以我毫无顾忌。其实他已流露一种失言后的忧虑,这一补白意在暗示我一定要“守口如瓶”。我感谢他对我的信任,对于他的“激越”,我也确实表现出了“可靠”,这是一个人原始本质的自然表现。但在后来较长一段时间内,我对此总怀有一种忐忑,生怕有人揭发我的“丧失立场”。那年月,就连“不害人”也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
他还向我披露了一件心事,说大队书记的女儿有意要说给他,他很难抉择,如果答应这门亲事,那他就把自己箍死在这个地方了;如果不答应,大队书记又是得罪不起的;因此他很苦恼。对此他问我“该怎么办?”我当然不敢参考这方面的意见,其实当时我想,一个人能有一个老婆,真好!但此话不敢对他说。
那夜的谈话后,我们的距离近了,后来我们便常在一起交谈,主要谈文学,谈古典诗词,有时也谈一点哲学。有一次,围绕康德的一句话,“只要给我物质,我便能创造第二个宇宙。”我们讨论起康德到底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彼此觉得这样的探讨很有意思。
江益镇中学 图源:抖音百科
没多久,劳动结束了,在我离开江益的前夕,陈老师送我一首诗,说那是他初到江益时写的,我一看,是首四言诗,“朗朗明月,照我前窗;流光似水,辉映四方。乡心似月,共度关山;父母姐兄,何时聚畅!”我把它抄在笔记本上,珍藏至今。当时我以为,诗只有五言或七言之分,四言诗,只能是《诗经》那样的远古经典才会有的。古,便是学问,便是水平,一般人是达不到的。而陈老师居然能写出四言诗,真了不起!于是我心里腾升起一种敬佩。
离开江益后,开始还时常想起陈老师,后来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此次车过江益,勾起了对这些往事的回忆,撞起了心中对陈老师命运的吴探。此刻,我透过车窗,向车后张望,企望搜寻一个不可能再现的身影,心里暗自发问:陈老师,如今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老石(作者像)
【编后记】
故事发生地江益,原属德安县,今为共青城市江益镇。“江益”指古时九江至豫章(今南昌)的官道穿境而过,此处是江西第十个驿站,故称江十驿,简称江驿,后谐音江益。
江益位于昌九铁路上,昔日有江益站(后撤销),前站为米粮铺,下站为军山。目前正在建设的昌九高铁在江益设有车站,名为共青城东站。
不确定本文中的学校是否为现在的江益镇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