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是一个很不寻常,年逾古稀的老人,骑摩托,全靠手机导航,一路奔袭,“晓宿夜行”,从吉林来到湖南。
赵道长的摩托是他千里骑行的万宝囊
几十年问道、修行的路上,摩托车就是他的全部家当,简易行军床、被褥、塑料水壶、压缩饼干等日常生活行卧洗漱所需全在摩托车上。
他不修边幅,一身道袍,黢黑精瘦,十分健谈。五月里,T恤、马甲外套长袍,还有严严实实的绑腿,看着都热。第一天早餐就我一个人陪他,因为他们都在房间打坐或念经,只有我一个人刚跑步回来。
他很豪爽,一路上不断跟道观林场的义工和菜地职工打招呼,大家称他“赵道长”,也有人称他“赵神仙”。“道长”是对道士的一般尊称,而“神仙”通常是对高道的敬称。
我称他师叔,他摆摆手,叫我还是“道友”正规些。吃饭时只是简单聊了一些家常话题,知道他有妻子儿女,平时都是在道观生活。饭后也没等见师傅,就直接拿了工具上山去清理路障了。临别,他约我晚上喝酒聊天。
我的工作是整理编辑文献,差不多每隔一个小时就会跑到山门外溜达一圈,每次见他都在忙碌,看不出他的疲惫,他说这就是修炼,练的是身体和心志,“修道嘛,修的就是真心实意,玄门通天,心诚者进。”
他是受戒道士,但他却自称“我是唯物主义者”道家重养生,餐厅的茶酒台上,各种药酒都是成缸成缸的,但在道观里经特批随意喝酒的我是一个,后来才知道他也是。我们的师傅,他的师兄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但他修行高,性格好,法自然,有时怕客人不自在,也会陪客人抽几口,也会象征性地喝一点。
他聊到东北民间很重视“保家xian”,我顺便问他“您家肯定有吧?”
他哈哈大笑:我家真没有。我自幼崇信道家文化,20多岁时,跟你们师傅同时皈依在全真道教丘祖龙门派第二十五代高道震阳子曹信义座下,成为玄裔弟子。你可不要觉得宗教就等于有神论,你师傅是当代名道,人都称真人,他也是无神论者。
我很纳闷:说宗教都是无神论者,这有点颠覆常识了吧!
他直摇头:“宗教不等于有神论,但我们也不反对有神论;弘扬道家文化不等于撇开道教文化;不是说身在玄门,就离不开鬼神。“道”是最高信仰,道教当然要从中演化出最高的神。
“但是‘神’不一定是封建迷信那个‘神’,对我们来说,‘神’是‘精气神’的‘神’,是正能量,我们也讲修炼,但修炼的最终目的是更好地弘扬道家文化,是济物利生,服务社会大众。”
那么,道教仪轨有明确规定,做fa事有明确指向,那不都是上天各路大神吗?
他说:“宗jiao,实乃有所本而以为教也,我们利益万物,是辅助万物,服务大众,大众有正当需求,我们只能顺应,而不能操纵,这不就是道法自然吗?
“神,只是一个图腾,它的意志是人赋予的,你认为他是玉皇大帝,他就是。你认为她是王母娘娘,她就是。信则神,诚则灵。道家重实效、解困厄、化灾难,所思所行都要落实在一个‘实’字上,‘道士’不是念念经、打打坐,会画几个符咒那么简单,你心无正念,身无长物,自己都病怏怏的,谁信你呢?那是假道士!”
说完,他卷起袖子,秀了秀他发达的肌肉。
赵先生在献血
这是他最后一次献血,鲜血次数:99
你可以跟我师父论道了,可惜你没有机会了后来,我们成了酒友,但我们都以不影响工作为原则,每天最多两杯酒。
有一次我问他神器、道器、道具、法器和法具等的区别。他说:老子说的“神器”那是与国家权力有关的事物。
而道教宫观和佛教寺院里所说的一般是指那些用于祈请、修法、供养、法hui等各类宗jiao事务的器具,或者教徒携带的器具、修行用的资具,比如钟、鼓、铙、钹、引磬、木鱼等乐器,还有瓶、钵、杖、麈等器物。
那么,怎么理解“天下神器,不可为”呢?
他说:这个问题你们师爷震阳子曹信义能给你说半天。读过他的《道德经注解》吗?我说读过,只是印象不是很深,但我记得他很崇拜王弼、憨山大师。但我不明白他为何那么推崇神童江希张?
他说,不要因为“江圣”年龄小,就看不起他,他对《道德经》的理解不次于陈鼓应、任继愈这样的大师。
比如 “江圣”就说“神器”是天下的大权,是天下人最尊贵的宝器,那是公器,不能私用,因为“神器”是保持天下治安,人民幸福的。若为一人私用,必至播恶于众,为祸天下——这样浅显直白的理解,你找不到第二个人。
所以,我们的师傅就说:一人的智虑有限,天下的事理无穷。况说天下的地理,有寒暖肥薄,人情有智愚强弱,风俗有文明野蛮,一人专制如何能行?所以以天下为公的圣人,能辅助天下人享受这“神器”,圣人自己并不用亲自受劳,这也是“无为”的基本思想。
所以老子说“将欲取天下”,若是行“有为”之政,“吾见其不得已”,那是“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的。如果非要那么做,就会“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我们修行的人把自身看作天下国家,那也不能“生生之厚”,不然就会“动皆之死地”,从“生地”走向“死地”,我们把“失之”理解为“走丹漏炉”。
读过《玉皇心印妙经》吗?那里面说“得丹则灵,不得则倾。”得丹之后,遍体纯阳。太和真气,自中达外,充于一身,而溢于毛孔,是以有金光罩体之象。人唯得太和真气,而筋骨血液,浊阴退尽也,阴邪自散。
这都是从老子大道引申出来的修身功夫。在修者看来,“丹”就是道,所以有“丹道”之说。
“国之利器”这里面的器,跟“天下,神器”的器是一回事吗?
他说:只要是跟“国家”“天下”一起说的“器”,那都是跟国家政权相关,事实上是一回事。但“国之利器”这一章的“利器”指的是“伤人”的利器。所谓“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是说能制服人的利器不可轻易展示于人,即权道不可展露于他人,展露则危殆。
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疑问:“国之利器”是利国之器,怎么会是“伤人之器”呢?向他人展露权道则危殆,这不是玩阴招吗?这好像不是老子“以百姓之心为心”的本意吧?
赵先生看了看我,说:这几十年,我都是这么理解的,我们师父也是这么教的。你觉得有问题吗?
我想了想还是如实说了我的想法:您刚才说“天下神器”是指权力应服务于民,这又说“国之利器”是权道,就是说,权道是“公器”,公器就应该是“为公”的、“利民”的。但是却说它是“伤人之器”,这个,您觉得说得过去吗?
因为老子主张“我愚人之心”,他不可能玩阴招,这一章的最后说“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就是说鱼离开水则死,是对权力脱离百姓的比喻,为何权力会脱离百姓?因为权力“示人”。
而这个“示人”指的是以强权暴政施压百姓,是对百姓的耀武扬威。
赵道长想了想,就说: 你的译文是有道理的。但你们师爷曹先生认为“将欲翕之必固张之”等句子,是说:将要歙杀了他,必然先要张开他等等,你有疑问吗?
我说:这个说法走的是法家的权谋术思路,您知道老子反对“以智治国”,认为那是国家的祸害,所以,“将欲翕之必固张之”是老子对自然现象的客观陈述,其中不含权谋思想。
这时候,有师兄过来,叫让我们一起去喝茶,老道长说:我们这些人重师承,师父咋讲,我们都信,不像你们思想开阔,你可以跟你们师爷论道了。唉,可惜他20年前就羽化了!
一入玄门,世界观必然变化
晕了,道长说他是唯物主义者,修行看来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