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观诗|念如衣,衣非体情若游丝绕倚中,意乱迷影浸寒风。念似金服生梦幻,华装尽褪囚雕笼。无明本是山中鹤,愁云迹缘知己虫。忽来天边逍遥客,浊酒送君不相逢。
公交车上读到个故事:
我的童年比较幸运,虽然是独生子却有个住在一个大院能带着我玩的哥哥,但当年即使是那样淳朴不必担心安全,最迟八点半回去也是必须的。然而有一次我俩玩得有点投入,投入到连天黑了都没有察觉。
那是我们一起垒了一个“碉堡”,而且还很是那么回事,所以回头算算,这个工程大概耗费了六个小时左右,应该算是凝聚了很大的心血。但当我俩意识到该回家的时候,我突然心头一紧竟然哭了出来:“哥哥,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有雨,把我们的碉堡淋坏了怎么办?”哥哥大概被我整懵了,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件事情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一直以来也弄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哭。
这其实是“幻灭感”,是当一个人意识到一切都是虚幻时的自然而然。对于爱欲横流的这个时代来说,人们已经很难再体会到“幻灭感”,因为“幻灭感”生起的那一刻正是“人心死”之时。
曾见人言:
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过才是真的活过每一天。
就是这样,这个时候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住自己不去做那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但这种“落草为寇”的说法总是需要环境的萧条来影响着,就好像疫情封城的那三个月,不少人望着空无一人的大街都生起了“道心”,一朝解封,又是灯红酒绿如昨。我就曾亲耳听人说过望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自己内心那种说不上来的酸楚,但他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过得去,就是“是非成败转头空”;过不去,只是一场辜负,当面错过。
陶渊明《饮酒·其五》诗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分明就是禅,只是那份“自然而然”,“自然而然”之中自带那份“真意”。老子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怎么会这样,又真在了哪?那真是“欲辨已忘言”。“忘言”就是忘我,没有“我”,就没有“我”的言,所以“幻灭感”就是“有为法”那些梦幻泡影的破灭,是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没用的那一刻。也只有从这个时候,人才能拨开迷雾建立真正的原则——因果。
所谓“能见因缘,即开天眼”,只有看穿因果者才会有担当取舍,而人生的意义却恰恰就在于能取舍,敢取舍。这个世界的真相其实很有意思,失去实质是因为都想要才会失去,而得到反而是因为舍弃才会真正得到。因为主动放弃的同时恰恰是因为有所取,有所取才能真得到,而都想要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从实际上来说其实自己一样都没真的得到。
陶渊明的另一首诗《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最后这一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是回到起点,所谓“樊笼”,只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山水本是,人却看它不是,故曰“颠倒梦想”,故曰“倒悬”。所谓“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我们无法不让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是“误落尘网中”,然而身虽然入局,真正的出离却是心出离,又有多少人做足了出离的样子呢?听闻南怀瑾曾言:“有的和尚虽然身在空门,却连个法号都要挣一挣。”那这也仅仅是换了个挣的地方,和本来面目是无缘的。所谓“大言稀声,大象希形”,终究是要破掉形式的相,融入无为之境。
苏轼说自己最喜欢的正是陶渊明,大概是二人身上所都具备的那种天然的出离感。李商隐的悲伤是圆融的,故李诗致“神境”,所谓“心不致而手致”;陶诗已致“化境”,所谓“心不致手亦不致”。“心不致而手致”,那是还有痕迹,不经意间,多多少少还能带出一些尘世间的密意;而“心不致手亦不致”,则是彻底修通了潜意识,连不经意间也带不出一点泥,所谓“自净其意”,陶诗已尽致淋漓。
在陶诗中,田园就是田园是真正的田园,诗酒就是诗酒是真正的诗酒。诗酒田园,没有分毫为解脱而作的味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不过都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只不过,我们能不能成为后人的谈资呢?陶渊明就是在诗说家常,反倒是这家长里短的更有力量,因为这是落到了实处,唯有落到实处方能对治思绪妄动的“妄”,所以家长里短之宝贵就宝贵在了“实处”。如果两个人聊着聊着有人开始“凡尔赛”了,那就是这个“凡尔赛”者已经接不住“实”的,开始心虚了。一个人变得开始让人讨厌,就是从务虚那一刻开始,这一刻其实不是别人开始讨厌他,而是他自己开始讨厌自己,戴上务虚的面具,不正是因为真实的自己此刻已经立不住了吗。
实处正是驾驭处,而虚处恰恰是倒悬处。背后那个落在实处或虚处而能翻来覆去的,于实处即是情,于虚处即是欲。故珍惜已拥有的即是珍惜情,所谓“薄情寡义”,有情之人必是寡欲之人,佛教从来只教人寡欲,而未曾言及过绝情。古德宗师们其实都是大大的有情人,其遍及世间万事万物之情便是慈悲之心。无情之人有慈悲心,决然不可能。
有演员名唤富大龙者自谓“不想太红”,这说的是娱记们听得懂却弄不懂的话,娱记们所追捧的是既听得懂又弄得懂的“我就是想红”。钱钟书有云:“你喜欢鸡蛋那就喜欢便是,操心鸡干什么?”当一名演员的私生活成了焦点,那是逼着他在生活中也得演,真正的工作就只能敷衍。
幻灭即有为法的破灭,幻灭感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厚重感。幻灭处方见真田园,厚重处方能真守住。
得失人生千秋梦,戏外无声方为真。
唵嘛呢叭咪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