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第一次西征时,铁木真面对的对手很强:
1210年的花剌子模,拥兵四十万,北到锡尔河为界,东至帕米尔和瓦济里斯坦山区,西以阿塞拜疆、卢里斯坦和胡齐斯坦山区为界,几乎囊括了河中、大半个阿富汗和整个波斯,阿塞拜疆的统治者也主动称臣纳贡。花勒子模此时是西亚、中亚第一强国,还经常威胁巴格达的阿拔斯王朝的统治。
成吉思汗将全蒙古的主力,除了留给木华黎的两万人镇守中原,几乎全数带出来了。结果,蒙古军横扫中亚,席卷伊斯兰教徒的家园,根本无人能敌。一支2万人的蒙古偏师从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一路碾压北上,一战击溃钦察人、罗斯人的十几万联军。蒙古人忽然发现:西边的列国不过如此尔。
蒙古风暴席卷的中亚、西亚大地上,波斯人是最重要的势力。他们也是花刺子模国的主要民族之一,被蒙古风暴摧残最严重的地方很多都是原先波斯帝国的领土。
那么,波斯人是如何看待蒙古军西征的?
1、
事实上,在蒙古西征后建立的几个汗国中,出仕各蒙古汗国的文官主要是波斯人。比如著名的伊朗历史学家、政治家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作者)就在伊儿汗国担任宰相,而且志费尼家族在此前塞尔柱突厥和花剌子模统治呼罗珊期间,就担任了当地的财政官职务了。他们家族跟花刺子模沙的王室有着传统的关系,他的祖父曾陪同摩诃末从巴里黑逃到你沙不儿,摩诃末死后又为摩诃末之子扎兰丁服务,一直到去世前都在忠心辅佐扎兰丁。
阿拉伯人入仕蒙古的人也不少,但他们很少表现出对蒙古人的忠心。伊本-额梯儿(或阿西儿,摩苏尔人,出生于1160年,阿拉伯历史学家)是成吉思汗西征同时代的人物,其著作《历史大全》,起自太古洪荒,讫于1231年。伊斯兰教史部分,采用编年史体 ,自回历纪元(622)始 ,逐年编著,史料翔实 ,被称为中世纪伊斯兰教史的权威著作。其中包含了蒙古西征期间留下的珍贵史料。在他谈蒙古入侵时,表示说他多年来回避提起那个可怖到难以形诸笔墨的事件。他坚称,那是自古以来落到人类头上的最大灾难。
《历史大全》
“……即使是不信真主的人也不会伤害他的追随者,尽管他会消灭反对者,但是这些鞑靼人不会放过任何人,他们屠杀女人、男人和儿童,劈开孕妇的肚子杀死未出生的婴儿。确切来说我们属于真主,我们最终要回归真主,但是面对这场灾难,我们至高无上的、全能的神也无能为力。战火四处弥漫,伤害随处可见;他们像是风卷残云般地席卷这片土地。因为这是一个来自中国边疆的民族……
……至今这还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就亚历山大来说,研究他的历史学家都承认他征服了世界,但是没有这么快的速度,他用了大约10年的时间;而且他也不杀戮人民,仅仅满足于人们接受他的管制。但是这些鞑靼们只用了大约一年就征服了世界上大部分有人居住的地方,其中有最好的地方、最繁荣的地方和人口最多的地方,还有在人格和品行上最文明的地方;虽然没有任何国家仅仅因害怕他们而坐以待毙,但他们都未能逃脱蒙古人的蹂躏。”——伊本.阿西尔《历史大全》
而波斯人在蒙古第三次西征灭掉阿拔斯王朝后,已经完全成为蒙古人的忠实迷弟。阿拉伯帝国和突厥人统治下,波斯人虽然依旧是伊斯兰世界的重要势力,但是一直被阿拉伯人所压制。阿拔斯王朝的覆灭使得波斯人的政治地位突然得到提升。
波斯人的历史巨著: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拉施特的《史集》等波斯史书,就明显代表了这个时代波斯人对蒙古西征及蒙古人的普遍看法。
2、
孛儿只.旭烈兀指挥的第三次西征,消灭了西亚地区包括阿拉穆特的阿萨辛派在内,所有不够顺从的零星割据政权。同时,兵锋直指阿拔斯王朝的首都巴格达城。波斯人纳苏鲁丁一直陪侍旭烈兀身边,鼓动他彻底毁灭巴格达。
巴格达城门被汉人投石机部队击破后,蒙古军进入城内,毁灭了这座阿拉伯帝国五百多年的都城。然后,旭烈兀以伊朗为核心领土组建了伊儿汗国,志费尼成了宰相和巴格达城行政长官。
前述志费尼家族先是花刺子模的臣子。花刺子模亡,其父归降蒙古,被任为呼罗珊等州财政官。志费尼由于父兄的关系,未满二十岁,就开始为当时的统治者蒙古人服务,并作了蒙古宫廷派驻乌水浒(今阿姆河)以西诸省长官阿儿浑的秘书。因而他有机会随从阿儿浑到处视察、旅行。
他曾三次随同阿儿浑前往蒙古宫廷,到过贵由寡后斡兀立海迷失的行宫;到过察合台之子也速蒙哥的驻地;并于1251年前往蒙古帝国的首都—哈刺和林庆贺蒙哥汗的登基,曾在那里住过一年零五个月之久,其间志费尼应友人之请开始撰写《世界征服者史》。以后志费尼又跟随旭烈兀参加了第三次西征。这一切,都给志费尼提供了撰述《世界征服者史》的素材和条件。
他时断时续地写了八九年,13世纪60年代初搁笔。因担任伊利汗国巴格达省长官,公务繁忙,未能写完。
阿老丁·阿塔蔑力克·志费尼
志费尼在其《世界征服者史》开篇即说:“亚历山大活在成吉思汗时代,他会在使计用策方面当成吉思汗的学生”
“七大洲的君主、贤明的皇帝蒙哥可汗登上汗的宝座,他打开奴失儿汪的正义地毯,兴复帝室的功业,制定君王的法规。”
书中对蒙哥极度吹捧,作者志费尼可是亲临蒙哥汗登基大典的。他的用词不能用“吹捧”来形容了,简直就是“跪舔”。
作为为蒙古人服务的波斯人官僚志费尼,很难指望他和伊本.阿西尔一样对蒙古人的残暴感同身受。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全书到处在恭维他主子,甚至力图证明蒙古入侵是实现天意。他力图证明蒙古大汗们的仁爱和宽宏,而蒙古西征“乃是天罚”!
不过,志费尼是个虔诚的和正统的逊尼派伊斯兰教徒,因此他回顾过去时,对花剌子模王朝的覆灭感到惋惜。志费尼偶尔也在书中透露出喜欢穆斯林的过去时代,而不喜欢蒙古人的今天。
关于蒙古入侵本身,他作为蒙古人的官吏,自然不能发表意见,但是那么多陷落城市遭到的大屠杀,连同所有暴行,使他常常在字里行间叹息不已。
但是志费尼的真实感情最清楚地表现在他对失败的花剌子模沙的态度上。亡国之君摩诃末受到批评最多:摩诃末的征伐被说成是替蒙古人入侵铺平道路。特别是摩诃末对西辽(哈刺契丹)所进行的战役,是不顾警告说,这支民族形成穆斯林和“凶猛敌人”之间的一道“长城”,因之应当和平相处。
而消除了蒙古入侵途中的一切障碍后,他因下令处死成吉思汗的使者而使那场入侵变得不可避免。当蒙古西征风暴到来后,他恐慌起来,决定分散他的兵力,逃亡以求生;摩诃末被谴责为不必要地招惹蒙古的入侵,而且被谴责为沮丧地丧失抵抗的信心。(第一卷的内容)
这里,志费尼的态度实际是一个失望的同党态度;同时只有一个同党才能写道:因摩诃末之死,伊斯兰肝肠寸断,就连石头都流下血泪(第二卷第117页)。
3、
同时,对坚持抵抗的扎兰丁王子,志费尼不吝溢美之词。扎兰丁在八鲁湾(现在的阿富汗喀布尔附近)击败失吉忽秃忽(成吉思汗义弟)的所部蒙古军后,成吉思汗调动多路大军追剿这个唯一还在反抗蒙古人的王子,一直追杀到印度河边。扎兰丁奋战到最后,跃马跳入印度河河水中,游泳到了对岸。志费尼借用成吉思汗的话:生子当如扎兰丁!以此赞美王子的武德,虽败犹荣。
这句话后来被引用到元史中,可见当时连汉人学者也知道了扎兰丁的功绩。他还把扎兰丁王子比作波斯古代的神话英雄鲁斯坦,引用波斯古代史诗赞美他。
处在这种复杂矛盾心理中的志费尼,毕竟还是一位蒙古人手下的官吏。他的家族兴盛,他的权力的稳固,都是来源自蒙古人,他是蒙古秩序的即得利益者。
《世界征服者史》这本书,为故国叹息和缅怀逝去的时代的内容只是偶尔、零星的出现,主要的篇章是大段大段地恭维蒙古人,第三卷有好多章节完全是列举蒙古诸大汗的丰功伟绩、仁德无双的内容。
同时,力图在书中构建“蒙古西征乃是天罚”这一视角的志费尼,却对蒙古人成功,中亚统治者失败的真实原因有着极其清醒客观的认识。这方面,他丝毫不带有宗教、民族的偏执。
成吉思汗的过人军事才能,毫无疑问是志费尼大大点赞的方面。志费尼说,即使是亚历山大在使计用策方面也会“当成吉思汗的学生,而且,在攻城略地的种种妙策中,他会发现,最好莫如盲目地跟成吉思汗走。”
最为关键的是蒙古人那支组织举世罕见的军队:他们的军队组织,从亚当时代迄至成吉思汗子孙统治天下大部分地方的今天,历史上从未曾有过,文献中也未曾记录过,任何王朝的帝王拥有像鞑靼军这样的军队:
“如此坚韧不拔,对饱暖知恩图报,在顺逆环境中服从其将官;这既不是指望俸禄和采邑,也不是期待军饷和晋级......整个世界上,有什么军队能够跟蒙古军相匹敌呢?(第一卷32-33)
志费尼也明确指出,蒙古人天下无敌的军队,在于其军民合一、义务均等、组织严密、纪律严明的制度。而他们“更加文明”的敌人,在每一方面都与之相距甚远,陷足于君臣无信,贪污腐败的泥沼之中。
他举了个例子:
“……别的帝王,一旦他们拿钱,买的奴隶在自己的马厩里有了十匹马,他得留心跟他谈话,更不用说让他统帅一支军队,或者他发了财,掌了权了,到那时,他们不能撤掉他,他多半还要真刀真枪起兵造反呢!每逢这些帝王准备进攻敌入,或者自己遭到敌人进攻,他们都要花上成年累月的时间去装备一支军队,要耗费一座满满的金库去开军饷和置封邑。他们发了军饷和津贴,士兵人数成千成万增加,但到打仗那天,他们的队伍到处是一笔糊涂帐,结果没有一个人出现在战场上。
有次,一个牧羊人给唤去报告工作。
司帐人问:“还有多少羊? ”
牧人问:“在哪里? ”
"在帐簿上。”
牧人答道:“这正是我要问的原因:羊一只也没有了。
这适用于比喻他们的军队。士兵的每个将官为增加部下的饷银,宣称说:“我有若干人马,”但到查阅时,他们却用相互顶替之法冒充全部兵员。(第一卷33)
中国人应该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吃空饷!
4、
在写花拉子模王朝的败亡之路时,志费尼充满着反思意识。在写到西辽被打败后:……
‘大意的人们啊。’他回答说:‘在这些突厥人的那边,是一支以其凶残仇报而桀骜不驯、其人数之多超过果格(Gog)和马果格(Magog)的民族。
而契丹人实际上是一座把我们和他们隔开来的祖勒-哈儿纳因(Zul-Qarnain)墙(伊朗长城)。当这堵墙除去时,在这个国土内将无和平可言,任何人将不得高枕无忧。今天我在为伊斯兰哀悼。’”
再如借扎兰丁之口,指出摩柯末在蒙古入侵之际被动分兵固守城池乃是引颈就戮,自取灭亡之计。
在反省伊斯兰世界的大灾难时,志费尼对客观上的原因看得很明确,毫不忌讳先人的过错,表现得很客观。
但是,在面对蒙古人时,志费尼又回归到“跪舔”状态。
为证明蒙古入侵是正当的,他把蒙古人说成是神意的工具。他把入侵比成是前代民族因不敬神而受到的惩罚,并为这个类比找论证,援引一条伊斯兰教的哈迪特,即圣传:穆斯林的毁灭是由刀兵所致……
“……上帝派遣向恶人报仇的骑兵”
而把这些骑兵论证为蒙古人,非常容易。成吉思汗本人在向不花刺百姓的一篇讲话中,宣称他是上帝之鞭(第1卷,第81页)。
蒙古人的这个神授使命特别表现在他们对伊斯兰敌人的摧毁中。因此,正是上帝派他们 去追击西辽的乃蛮君主屈出律,后者曾把一个穆斯林阿訇钉死……
而可失哈耳的百姓,当蒙古人赶走了他们的迫害者和恢复信仰自由时,发觉“这支民族的存在乃是天主的一种慈恩,神意的一种恩赐”(第1卷,第50页)。上帝的旨意也显现在旭烈兀之攻克阿刺模忒的亦思马因城堡上,志费尼把它比作开伯尔的征服,也就是穆圣之在麦地那附近的开伯尔击败并消灭他的犹太敌人(第三卷第2册)。
志费尼真心地认为:蒙古人的“使命”不仅仅是杀人,他们的征服实际起到扩大伊斯兰疆域的作用。蒙古人一般会留下被征服区域百姓中有手艺的工匠,而这些侥幸不死的的工匠,转移到东亚的新家,商人们聚集在哈刺和林的新都,这就使穆斯林群众进入伊斯兰教从未渗透过的地区(第一卷第13-14页)。
屠杀甚至都是神赐的一种恩福;因为,从他们死的方式,被屠的百万人取得资格,享有 伊斯兰教殉难者的权利!!
在这里我怀疑志费尼的真心,“表明蒙古人进行屠杀乃是为穆斯林之福的事件”,这种议论似乎是在说反话。
5、
波斯人的文化传统历来不注意修史,也没有官方修史的说法,只有伊尔汗国是例外,完者都汗命拉施特主持《史集》编纂,这多半是受到汉人学者的影响。因此,大多数波斯史家在进行写作时没有什么规定的范式;虽然君主有时会任命身边的御用文人为其撰史,本质上仍是“私史”、为君主歌功颂德。
而这些波斯文人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早期文士一样,大多数私人写史是“文史不分家”:基本以时间为序,记述较杂乱,史实、轶事、诗歌夹杂着出现;志费尼的《世界征服者史》也是如此,大段大段的引用波斯历代诗歌、引用伊斯兰历代先贤的箴言什么的毫无节制,想到就写上一大段,有的完全和文章主题无关……对于战争中军队人数又喜欢加以夸大,总之给后人阅读造成了巨大麻烦。
不过,这样的史书所阐述的观点,反而是能够代表当时一般波斯知识分子的普遍看法。
《世界征服者史》的作者写作时掺杂私货、个人感情略多……当然中国的二十四史里也有神怪一类的传说,历朝历代开国皇帝个个天资出众、雄才大略……所以,也不能因此责怪志费尼,毕竟波斯的史书本来就少,他的《世界征服者史》已经是当时最高水准的史书了,直到拉施特的《史集》出现,波斯语世界的历史学水平才又上一层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