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喜欢我。
她说我是强奸犯的孩子,骨子里流淌的是肮脏的血。
每年生日,她都罚我戴着手铐在地下室关禁闭。
妈妈查出尿毒症那天,扯着我的头发撞向她最爱的钢琴:
“都是你害的,你和那个畜生一样恶心,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她离开了热爱的舞台,把家里变成了新的战场。
直到医院告诉她,找到了合适的肾脏。
我想,妈妈是绝不肯用我的肾的,她嫌我的血脏。
没关系,全部放掉就好了。
妈妈复出那天,我飘在台下看着她。
接到我失踪的电话时,她却一脸惊慌跑下了台。
1
妈妈收到节目组寄来的邀请时,脸上洋溢着我从没见过的温柔笑容。
她将那封邀请函拿在手里,不厌其烦看了一遍又一遍。
陆叔叔走上前,轻轻揽住妈妈的肩膀,笑着向妈妈道贺。
陆哲是妈妈的丈夫,也是我的继父。
和我的生父不同,他是个很温柔的人,看向妈妈的目光永远柔和,从不对她说重话。
听到动静的陆子昂扔掉手里的玩具,蹦跳着跑过来,扯着妈妈的衣角撒娇,要妈妈带他去吃大餐庆祝。
妈妈捏了捏他的脸,刮着他的鼻子叫他小吃货。
看到这一幕,我眼眶有些热,却流不出眼泪。
果然妈妈说得对,没有我的话,她原本应该很幸福的。
我的存在,只会让她想起那段不愿提及的噩梦。
十九年前,妈妈演出结束,回家的路上被变态私生饭强暴。
事后,意外有了我。
妈妈原本想要打掉,可是医生说妈妈子宫壁薄,流产可能会导致不孕,她这才勉强生下了我。
陆叔叔是妈妈当时的男朋友,得知妈妈的决定后,表示并不介意。
本就厌恶我的妈妈,出于对他的愧疚,从未对我有过好脸色。
她不许我在家里叫她妈妈,也从不带我出席任何场合。
我是她拼命想要擦除的人生污点。
不过幸好,虽然我的血液肮脏,但肾总算还是有点用。
2
陆叔叔想起了我,试探着问妈妈:
“楠楠也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要不要叫上她一起庆祝?”
没等妈妈开口,陆子昂就气呼呼地打断了他:
“不行!不许带她去!她那个样子,跟我们出去,会给我们丢脸的!”
妈妈摸着他的头,轻声安抚:
“好好好,不带她,她那张脸,妈妈看了也烦,怎么会带她和我们子昂一起出去呢?”
陆叔叔闻言,似乎是松了口气。
我缓缓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可那条蜿蜒可怖的疤痕早已消失。
之前陆子昂想要恶作剧我,偷偷在我的枕头被子里埋了针,翻身下床时却不小心扎到了自己。
闻声赶来的妈妈却觉得我在欺负他,拿起桌上的相框就朝我砸来。
相框里的镜片在我脑袋上撞得粉碎,玻璃碎片在我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我颤抖着唇想向妈妈解释,她却焦急地抱起陆子昂,一遍遍检查那个几乎看不见的伤口。
眼角的血混着泪滴在地上布满皱痕的照片上。
我蹲下身,拼命想要擦干净覆在妈妈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是我和妈妈唯一的合照。
尽管是在妈妈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勉强拍的。
妈妈的嗔怪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你呀别老提她,我让她出去住就是不想看见她,你还提她干什么?我手术住院她都没去看过一次,白养了只白眼狼。”
我身上刀片割出的伤口隐隐作痛。
3
一年前,妈妈查出了尿毒症。
医生说,要在一年之内找到肾源。
在这期间,每周她都要去医院透析。
这半年,妈妈变得憔悴枯槁,脾气也越发急躁。
尿毒症伤害的不仅是她的身体,更是侵蚀了她的精气神。
我想要偷偷去医院配型,却因未成年被医院拒绝,还联系了家长。
那天妈妈来医院领人时,我下意识撒了谎,说自己只是来献血的。
当着一屋子医生护士的面,妈妈第一次不顾脸面的发飙。
她朝我嘶吼:
“你这样也敢来献血?谁会用你的血?谁敢用沾着强奸犯基因的血啊?”
一时间,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我。
我盯着地板上的白瓷,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她当众撕开鲜血淋漓的伤口,再次提醒我,我是个一出生便充斥着罪孽的存在。
从那之后,我更不敢提配型的事情。
可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所幸,再过几个月我就成年了。
十八岁的生日,我捧着手机等到凌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每隔十分钟,我就给自己划一道口子。
我躺在浴缸里,平静地感受着源源不断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
我把这当做是一个自我洗涤、净化的过程。
闭眼之前,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打了120。
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时,我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将近干涸。
看着我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医生想要先为我包扎止血,再取肾脏。
我拒绝了。
我不想沾着我的血的肾脏进入她的身体,我也不想带着这身血去死。
如果妈妈此时听了陆叔叔的话给我打电话,或许她就能发现,我已经死了。
4
他们一家人去了我之前兼职过的西餐厅。
妈妈喜欢西餐,这家店她过去常来。
那时我躲在玩偶外套下,小心翼翼地和她打招呼。
只有隔着这层皮套的时候,妈妈才会难得对我露出一个笑。
也只有这时候,面对陆子昂对我的推搡殴打,妈妈会在一旁制止他。
今天门口依旧站了两个穿玩偶服的工作人员。
进门时,我注意到妈妈脚步顿了一下,眼神落在我曾扮演过的角色上。
可陆子昂扯着她的手,快步走了进去。
以至于她错过了经理的那句“你俩能不能联系上季厌楠啊?我打她电话打不通,工资还没给她结清呢,人先找不着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就算听到我的名字,妈妈也会觉得只是重名吧。
她不会在意的。
原本她打算给我起名“厌男”,听说是被警察叔叔手滑打错了,于是变成了“厌楠”。
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她从讨厌那个男人变成了讨厌我。
5
点餐时,妈妈一脸宠溺地看着陆子昂,笑眯眯地问他想吃什么。
等陆子昂点完之后,她才熟练地点自己那一份。
餐品端上来时,妈妈有些惊讶:
“今天的冰淇淋华夫和牛排解绑了吗?之前每次都送的,那就再点一份吧。”
店员听得有些懵,记下菜品后,跑去一旁问领班:
“我们店里有过送冰淇淋华夫的活动吗?”
自然是没有的。
我想让妈妈开心一点,毕竟大家都说吃甜食会让人心情愉悦。
这是我作为给她带去烦恼的源头,为数不多能为她做的事情。
店员再度去上菜时,跟妈妈解释了之前送的冰淇淋华夫是一个女店员自掏腰包赠送的。
店员说到我的姓氏时,我竟然又生出了一丝期待。
妈妈点点头,微笑道:
“你们这个店员还挺可爱,巧了,我也姓季。”
我的心思再度沉了下去。
如果知道是我,她大概不会用可爱来形容。
回去的路上,广场上的大屏幕正在播放清竹苑失火的新闻。
清竹苑是我租住的小区。
当初搬出去时,我年纪还小,是陆叔叔帮我找的房子。
见状,陆叔叔摇下了车窗,从后视镜里观察妈妈的脸色:
“楠楠就住在清竹苑,要不要过去看看她?”
妈妈厌恶地别开眼:
“看什么看?真要出什么事也是活该!你以为她真舍得去死啊,真要有事早就找上我们了,赶紧回家,子昂都困成什么样子了。”
6
我坐在后座上,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我知道她不在乎,可是真的从她嘴里说出来时,原本以为已经麻木的心又往下坠了坠。
陆子昂躺在她怀里,缠着要她讲故事。
妈妈的脸色立即柔和下来,轻声细语地开口。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甚至,从我出生以后,妈妈一直不曾抱过我。
我伸手拢住自己透明的身体,往后缩了缩,窃听着妈妈给予另一个孩子的温柔和爱意。
直到下车,妈妈都不舍得叫醒他。
尽管陆子昂已经十岁了,尽管他的体重妈妈抱起来有些吃力,可她还是抱了陆子昂上楼。
我飘回了原来住的房间,这里早就堆满了杂物,看不出一点我存在过的痕迹。
之前我躺过的床也被拆成了一块块木板。
我在墙上发现几个涂鸦笔描绘的大字:
“季厌楠去死!我讨厌你!”
突然想起,我第一次攒钱给陆子昂买生日礼物时,犹豫了好久才偷偷放在他的房间门口。
当晚,我的房间里就多了一堆剪碎的布料和logo。
陆子昂站在门口,叉腰看着我:
“谁要你的破东西?季厌楠,你知道我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吗?”
“你去死啊!我每年都许愿你快点死掉,不要再惹我妈妈不开心。”
我蜷缩在衣柜的角落里,坐了一夜。
小时候怕黑又怕鬼,总是奢望妈妈能够来陪我一下。
可我一直不敢开口,直到某个雷雨夜,闪电劈倒了窗外的树干,径直倒下来砸碎了我的窗户。
我被这动静惊醒,哭着去敲妈妈的门。
她不耐烦地戳着我的脑袋骂我矫情:
“你这样的天生坏种,就该被雷劈死,哭哭哭,装出这幅可怜样子给谁看?”
我回到床上,盯着黑洞洞的窗口不敢闭眼,生怕有什么妖魔鬼怪沿着窗棱跳进来。
如今我真的变成了鬼,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7
医院通知妈妈今天去复查一下情况。
一大早,她就准备了各色礼品,塞满了后备箱。
考虑到捐献者是个女孩子,她甚至提前去商场挑了一堆衣服包包。
打算好好感谢一下那个好心的捐献者。
可是直到她检查完所有的项目,那个好心人也没有出现。
妈妈跑去问医生我今天为什么没来做检查。
起初,医生以保护患者隐私为由并不肯说,奈何妈妈苦苦追问了许久。
医生才叹了口气,摇头无奈地说:
“可惜了,那个患者送来的时候失血过多,已经快要撑不住了,这种状态我们是不同意取肾的,可那女孩很坚持,她一直说着不要让自己的血污染了肾源,为了能尽快手术,她主动要求不打麻药,肾脏取出来没多久她就不行了。”
“当时她求我们对你保密她的情况,可能是怕你心里有负担吧。”
妈妈听得眉头紧皱,仿佛在想象生生割开皮肉,挖出肾脏的痛苦,她脸上的表情满是悲悯,央求医生带她见见女孩家属。
医生再次摇了摇头:
“那女孩说,她没有家属。”
妈妈闻言一脸挫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院。
8
回到家之后,妈妈一直坐在钢琴前。
就连陆叔叔喊她吃饭,她都没有回应。
她指尖点在琴键上,舞的飞快。
流畅的琴音从她指间泄出,每个音符都仿佛在跳动着生命的力量。
我突然懂了,妈妈在为那个女孩谱写一首生命之曲。
我飘到了钢琴边,站在对面看着妈妈。
绵延不绝的声调铿锵激昂,听得我有些头痛,下意识摸了摸额角,触手一片光洁,那块疤早已随着我的生命一起消失。
那天妈妈刚刚查出尿毒症,在家里发脾气。
我刚好放学回来,看到满地的花瓶碎片和撕得粉碎的纸屑,霎时感觉到了家里的低气压。
捧着奖状的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就那么愣愣地待在原地。
妈妈觉得我在看她笑话,一把抢过奖状撕个粉碎。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过骇人,或许是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喜悦被摧毁,我的眼泪就那么直直掉了下来。
妈妈见状,更加气愤,扬手甩了我几个耳光。
我被一脚踹翻在钢琴边上,后背撞在琴腿上,硌得生疼。
不等我站起来,妈妈再次冲上来,拽着我的头发,摁着我的脑袋撞向琴壳。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都是你害得,你和那个畜生一样恶心,你去死啊,你怎么还不去死!”
巨大的眩晕感裹挟着耳鸣声向我袭来,倒下去的前一秒,我也在问自己,我怎么还不去死啊。
我舍不得。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就当是赎罪。
替我自己,也替那个人。
9
妈妈把那首曲子叫《归宁》。
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容,穿着陆叔叔为她定制的礼服,整个人看起来高贵优雅。
我飘在人群中抬头看她。
身边的粉丝高声为她呐喊。
我曾经也是其中一员,跟着人群一起喊“季妤,我们爱你”。
妈妈总会笑着冲我们挥手,轻轻点头接受粉丝的喜爱。
今天,她像往常一样跟台下的粉丝打招呼,前排的几个小女孩雀跃着伸出手时,妈妈也没有拒绝和她们握手。
这是妈妈宣布复出之后的第一场演出,全场观众热情高涨。
周遭的声音震耳欲聋。
妈妈站在台上,向大家诉说起退圈的理由,又说到重新回到舞台,得益于一个好心女孩的捐赠。
她遗憾那个女孩的离世,一脸伤感地说,希望下辈子她们成为母女,一定好好补偿她。
穿堂风呼啸而过,我那感受到那颗曾经炽热的心脏,逐渐冷却下来。
如果她知道那女孩是我,大概也不会这么说吧。
她这么讨厌我,怎么会希望我继续做她的女儿呢?
话毕,妈妈对着众人鞠了一躬,款款落座,准备开始弹奏《归宁》。
小助理却慌慌张张地拿着手机上场。
妈妈呵斥了她一声,但还是接过了手机。
另一端是位严肃冷厉的女警:
“你好,请问是季厌楠的监护人吗?”
妈妈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你好,我是,她……是犯了什么事吗?”
女警的声音更冷几分:
“我是S市公安局的民警,现在请你马上过来警局指认一下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