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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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本篇首发于《九江日报 · 长江周刊》2024年5月26日,总第986期。文章发表时有删节,此为原稿。
概述:
宋开宝九年四月(976年5月22日),南唐后主李煜被俘降宋,宋大将曹彬令李煜作书谕各城守兵降宋。各郡县相继归降,惟江州军校胡则誓死不降。曹翰率兵攻讨,克城后便屠城。史称宋屠江州。
——《九江市志》
《南唐书(陆游)》 · 卷八 · 四库全书本
评述:
九江历史上,有四大劫难或五大劫难之说,指的是在从古代到近代,九江有几次无比惨烈的屠城。无论是四大还是五大,按年代排在第一的,都是宋屠江州,即宋灭南唐时对江州城的大屠杀,它是九江历史上第一次灭城之灾。
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国号为“宋”,后称“北宋”。建国后赵匡胤四下征伐,以图统一中国,结束五代十国分崩离析的状态。974年,赵匡胤发动灭南唐之战,次年攻陷金陵城,南唐李煜——就是那位写“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后主——奉表纳降,南唐灭亡。北宋完成了统一战争中最重要的一步。
南唐地图 图源:《中国历史地图册》
李煜投降后,奉宋之命下令各地守军投降,南唐所属十九个州大多举了白旗,只有一个坚决反抗,这个硬茬就是当年的江州,现在的九江。
在地图中可以看出,江州位居南唐绝对中心的位置,江州若不降,南唐等于没有灭亡。赵匡胤诏先锋都指挥使曹翰为招安巡检使,率兵讨伐江州,史称“江州之战”。在《宋史·卷二百六十·列传第十九·曹翰传》中,对此战役的记载比较简略,其中军校胡德应为胡则。
曹翰围困江州五个月破城,杀兵八百,掠夺城内金帛亿万。由于所获财物太多,难以运输,便声称要将庐山东林寺的五百铁罗汉像送到京师(开封),请调来了巨舰百艘,将财物运回自家。有野史称,开封大相国寺中的五百罗汉(今已不存)就是从东林寺运过去的。
《宋史 · 卷二百六十 · 列传第十九 · 曹翰传》
这段历史证明,五代十国时期的江州极为繁盛,是南方最重要的商业城市之一,民间藏有巨额财富。《宋史》这段记录最重要的是这几个字:“屠城无噍类”。噍(音jiào)类即活物,屠城无噍类就是全城不留活口,无论男女老少、阿猫阿狗,统统杀光。
曹翰杀光了江州官民,史称“宋屠江州”。战争就是这么残酷无情。
南宋著名诗人陆游编撰的《南唐书》中,对这场战事的记载更加翔实(见本篇题图)。《南唐书·卷八·胡则传》记载,接到李后主投降的手谕后,江州刺史谢彦宾召集将佐,准备投降。江州指挥使胡则说不可辜负皇帝的恩典,加之都城金陵被围许久,谁能知道这书信的真伪?他誓言以死效忠,手下都赞成,胡则率牙校宋德明等人杀了谢彦宾。众人推胡则为刺史,坚守城池,绝不投降。
《续资治通鉴长编 · 卷十七》
江州城垣异常坚固,守军又有誓死的决心,曹翰攻击了半年,损兵折将。后来胡则病重卧床,城池才被攻破。但破城后江州守军依然宁死不屈,拼死反抗。曹翰为了泄愤,腰斩了胡则,并将所有守军和民众屠杀殆尽,为了泄愤,他还将城墙削去七尺。
宋屠江州,还有两个正史之外的故事。一个说江州被围困了三年,一次胡则因为厨子将鱼做得很难吃,一怒之下要杀掉厨子,被其妻劝阻。厨子因为惧怕,当夜以绳索坠出,投靠了宋军,他指出江州城的防守漏洞,并带着宋军夜间偷袭,破了江州城。
另一个说宋太祖赵匡胤听说江州守军的忠烈精神后,就派使者持诏书前来,要求曹翰赦免守军。没想到使者到了江边(今黄梅县小池口),却因风雨所阻,数日不得过渡,待到风雨过去,江州在前一日已被屠城。
没有绝对准确的历史记载,大多史料彼此既能部分印证又相互矛盾。采信哪家之言,是读者的选择。然则,历史有其基本的逻辑,建立在逻辑常识之外的史料,则无采信的价值,甚至引述探讨都是在浪费读者的时间。
我们来分析以上这些史料,并来探讨什么是历史的基本逻辑。
《四库全书考证版 · 宋史 · 卷二百六十 · 列传第十九》
《宋史》编得杂乱,不仅将守将的名字写错,一座财富亿万的城市,运送财富的巨舰需要上百艘,守军却只有八百,这数字显然不符合逻辑。不过《宋史》的军事记载多是这样,很多大型战役的伤亡仅有数百。
沈括的《梦溪笔谈》为代表野史讲述厨子出卖江州的故事,号称围城三年,这与北宋灭南唐的历史不相符。千百年来九江以鱼脍而著称,为了一条鱼而丢了一座城的故事太生动了,但并没有细究的价值,南唐已亡,江州是最后一座孤城,它的命运已经注定,破城的细节只是必然中的偶然罢了。
最虚假的历史是赵匡胤赦免江州军民,围城五个月就差一天,这不是巧合而是伪饰,试图塑造一位“杯酒释兵权”的良善的帝王的形象。
任何让进攻方付出巨大代价围城之战,除非守军投降,其结果必然是屠城劫掠,这一方面是为了震慑可能的反抗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犒赏手下的军士。兄弟们死了那么多,进城若不放纵,不搞钱回家,谁给你卖命爬城墙?
杀人只是手段,目的是为了获得所有的财物。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城里人埋藏在地下了,只有从容屠杀,慢慢折磨,才能将财宝逼问出来(读者可参阅《扬州十日》),也顺便发泄兽欲。所以屠城要好几天,甚至半个月以上。进城一天把人全杀光了,你到哪里去找金银财宝?全城挖坑也要有民工么。
赵匡胤下诏书赦免,因为风雨阻隔就差一天的故事,你信不信。
《梦溪笔谈 · 卷九 · 人事一》
以五百罗汉的名义调运财宝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换而言之,赵匡胤是否知道曹翰掠夺了江州的巨额财富?别把老板当傻子,赵匡胤是什么出身?他不放纵手下将领,谁给他卖命?以运罗汉的名义申请军舰,这么好的理由当然就要同意,还要派很多大船才是。说曹翰将亿万金帛带了回家,他自己能捞多少?上面不送钱,下面不分赃,回去路上就可能不小心被淹死,就算到了京城,等着他的也是“双规”。
这么说来,是谁下令将江州城墙消去七尺?是谁派大批巨舰抢走东林寺的五百罗汉?是谁后来又宣称准备赦免拼死反抗的江州军民?
宋屠江州,是谁下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