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拍短视频的人,
拍了一部长达4小时
关于制造短视频爆款的电影。
8月在FIRST青年电影展首映后,
它因为生猛的内容和突破性的形式,
一跃成为电影节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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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近一半的篇幅是短视频,大胆突破
《上流》导演傅宗盛是B站腰部视频博主。
剧组成员一半以上是UP主,
写剧本之前他们采访了30多位“网红”,
结合2020年前后的网络大事件,
展现自媒体时代的风起云涌,
第一次将弹幕大规模搬上荧幕。
影片获FIRST青年电影展“一种立场”奖。
有评论说《上流》“真正属于信息时代的平民史诗。”
“电影这个媒介在自媒体时代的一个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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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FIRST青年电影展一种立场奖
傅宗盛说他很期待“一条”来采访,
因为作为短视频的标志性媒体,
影片中加入了解析“一条”风格和调性的桥段。
他与我们畅谈UP主和导演两个身份下的洞察,
“很多人没意识到,互联网上森严的阶层,
穷人和富人做网红的代价是不一样的。”
以下是傅宗盛的讲述:
自述:傅宗盛
撰文:洪冰蟾
2020年5月4号那天,B站发布了一部短片《后浪》。我们可以在里面看到很“上流”的生活,在国外旅游,跳伞这种极限运动,这恐怕不能代表全部UP主的生活,比如里面没有敬汉卿(注:以制作“作死”视频爆火,草根风格的网络红人)。我就在想怎么没有人拍一部呈现UP主们的生态、群像和真实状态的电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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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因展现新一代的价值观受到热议
我从2018年到2020年一直在做摄影区的UP主,两年半的练习时长,经历这个圈里的很多事。不少博主线上和线下的生活中间,有观众看不到的巨大罅隙。我想,如果我不拍的话,可能没有人会去做这件事情,所以开始筹钱和组建团队。
《上流》的剧本有三种信息来源。第一种是我自己做UP主的所见所闻。第二个是2020年前后网上的热点事件。第三个是我们做了大量调查,采访了30多位网红,从他们的故事中提炼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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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呈现各种类型的短视频:测评、吃播、仿妆、二次元……
大家涌入这个行业,做自媒体网红,不论是带货赚钱,还是流量变现,很多人抱着一种朴素的创业观,他们往往没有意识到阶层在网络上的跨次元延伸,不同阶层的网红,创业的难度和路径是不一样的,失败之后的代价也是不一样的。
富人要成为网红是很容易的。今天看车,明天看房,后天看游艇,富人的稀缺性就来自于社会阶级。但是普通人没有这样的可能。假如你是一个社会底层要去做视频,没有社会资源,只能通过猎奇的方式,甚至有点自我折磨的方式来获得稀缺性。所以我们的故事,就设定了几个不同阶层的人来做UP主,描述出网络世界的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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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n的行事作风遵照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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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子头、发箍、一身黑、开特斯拉、听古典乐,聊伦勃朗
Evan是一个海归,家里开公司,他做艺术类的短视频,开了一家MCN机构。Jasmine是Evan签的网红,上海的中产,她的一举一动透露着布尔乔亚气息,喝手冲,不加奶,还得是瑰夏。
再往下就是摄影师沈俊,一个普通上海土著,家里有套房。我自己也是上海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也是这样的土著心态,做hr做财务,混一个文职,有地方交社保,不需要太努力也不会饿死,不想赚大钱,就是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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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怡心不在焉地上课,喜欢二次元、亚文化
再往下就是女主角陈子怡,小镇青年,在网上做一些无人问津的二次元视频。最后是一个小玉,相貌姣好的厂妹,在团队里做吃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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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吃播的小玉,急性肠胃炎发作依然在录视频
《上流》的英文片名叫chengzi_1。这是女主角的网名,大家注册网名的时候都有类似的体验,打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普通名字,已经被使用,就加个下划线或数字。
陈子怡来自职校。我就是一个职校生,学计算机的,在那个环境中的人生经验,我把它们提炼出来放到陈子怡身上。他们选的专业可能不是喜欢的,人生没有明确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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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监控视角呈现博主之间的线下掐架
《上流》的故事讲的是陈子怡,一个生活区没人关注的UP主,她在男主角Evan的 MCN公司做助理。陈子怡发现一个财经大V是搬运抄袭外网视频,她揭发了他,结果被大V的粉丝网暴。她性格很莽,咽不下这口气,就去线下跟他battle。产生冲突后,流量涌入陈子怡这边,大V的黑粉都变成了她的粉丝了,她一夜爆火。
Evan一看这个形式特别好,把陈子怡定制成专门锤人的UP主。女主角在网上“打假”各种网红,比如老外找到财富密码营造爱国人设,健身博主接暗广,癌症病人博同情赚打赏,频道内部勾心斗角,都是现实里的网络热点事件的映射。但随着锤人视频越来越过火,陈子怡和Evan发生了冲突,陈子怡决定把她学到的制造爆款的方式,用到Evan身上。
以往的电影讲人性的虚伪、阶层的残酷是放在现实空间里,我们想在短视频的世界里探讨这个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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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自媒体追逐爆款的工作模式
电影的时长有248分钟,4个小时。其实最早有5个小时,这已经是我呕心沥血强拆的版本。
一些观众说这个片子90分钟能讲完,为什么要做成4个小时?我觉得任何电影都可以在一个半小时里讲完。《指环王》三部曲也可以的。我的野心是当大家对这几年网络上的历史感兴趣,都可以从电影中找到丰富的细节,像卷轴一样慢慢拉开,全部展示给观众。因为非常还原,几乎每个观众都能在电影里找到自己相似的经历。
它和传统的电影的结构也不一样,由两种不同的媒介拼贴组成。短视频部分就是蒙太奇,咔咔咔剪,综艺的字幕,弹窗、弹幕跳出来,非常抓马。
为了跟短视频之间有足够大的区别,现实空间里的画面,都用写实的长镜头,一个蒙太奇都没有,也没有焦点变化,让观众感受真实时间的流逝。在家里刷后台私信,还能听到隔壁人家在打麻将,都是写实的环境。
它俩的表现形式天差地别,我觉得这个创意很有趣,很像短视频时代大家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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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到晚期,制作水平的进化,用短视频的变化表现人物成长
网络世界中的一条线,我们做了一个详细的规划。陈子怡第一期节目很粗糙很闷,没人看,第二期她用了一个针孔摄影机拍她锤大V。第三次又升级了,因为她被公司招募,派了一个双机位。再往后观众的趣味又得不到满足,加一些综艺的字幕。又看厌了,她就得不断“整活”,做成游戏的效果,她去锤癌症博主,说出去的话像子弹一样的效果,身上还有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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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词中加入自媒体方法论:
做到头部可以吃到肉。你的内容是有价值的。
从她做网红开始,如何不断地做爆款,就成为她焦虑的根源。随着她越来越能拿捏观众的喜好,她越来越懂网络上的人性。网络又在标签化个体,一旦你选定成为某个“垂类”的博主,你就难以做别的事情。陈子怡一直想转型做二次元,但她已经进入 MCN,她的老板不会允许她做其他内容,这会影响收入,她已经被捆绑在里面,出不去了。
弹幕也是组成剧情的一部分。一开始我建了一个txt文档自己写,10句话之后就写不下去了,就很发愁。突然想到网上有这么多现成的弹幕,是一个个网民用手打出来的,我把它们一个个扒下来放到这部虚构的电影中,在类似的事件中再现这些弹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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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幕是剧情的一部分
我把弹幕分类为几种。有些像群演一样,密密麻麻地走过来,铺满一整个屏幕。有些是阶段性的,比如主人公说出某个金句,会有急促的爆发式的弹幕走过。有些像特约演员一样,是整个片子中唯一的一条弹幕,它出现一次就足够惊艳,还有一些重复的置顶弹幕。
在电影节放的时候,有观众比弹幕更早一步喊出来。这是属于短视频信息流时代的反应和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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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暴力造成的恐惧
电影里,陈子怡走红的过程,伴随着网络暴力的阴影。晚上走夜路,她担心有人跟踪她,坐地铁,她觉得有人偷拍他。
这些我深有体会,我做博主的后台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语言暴力,有一次谁打我电话,一言不发然后挂掉。我有个黑粉住在我对面楼的某一间里,他在网上说,我找人打傅宗盛,他都不知道谁干的。这句话我把它放在电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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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的私信轰炸
这很可怕,你不知道身边到底是谁,他们到底认不认识你。我自己做摄影器材的测评,有时候去器材城或者展会会被认出来。莫名其妙收到一张别人拍的自己的照片,不知道中间传了多少道。我在拍《上流》的片场都被人偷拍了,有人说傅宗盛在和一个紫头发的女生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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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场花絮
整个片子非常省钱,总共花了35万。拍摄的时候25万,后期花了10万。我们能自己干就自己干,能不花钱就不花钱,后期90%的工作都是我自己干的。
做后期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是我像一只蚂蚁,面前有个大象,要把大象搬到房间里面,门太小进不去,我只好把大象分成一块快,不厌其烦地搬。
拍摄过程中工作人员是8个人,编剧和出品人都是我的关注者,他们是因为做了我的粉丝,我们才认识。剧组里还有很多博主,化妆、副导演、特效、混音,都是UP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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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走红,也时刻处于焦虑中
2020年写完剧本之后,后面的4年里,剧本中虚构的事件也在现实中轮番上演,它像一种预言。
比如Evan起初做那些艺术的视频,参考的对象就是你们一条,我们研究了包括一条在内的好几种短视频代表风格。后来他一边讲艺术一边带货,是不是很像董宇辉、章小蕙的直播模式。这个东西到底好用不好用,不重要,就聊文化艺术历史。
比如在很多社会事件里,我们都看到通过重新剪辑视频和录音素材,操控旁观者相信某种“真相”。我们在电影里也呈现了剪刀手引导网友断案的手法。
陈子怡锤一个叫盖建国的老外网红。追逐到厕所的隔间里,两个人吵了起来。电影的镜头停留在门外,我们看不见他们,只能听到传出来的声音。等到陈子怡发布这段锤人视频时,又重复放了这一段,但这个版本经过多处剪辑。路人的采访中,其实多数人没有表现出对盖建国的反感,她把词语挑选出来,重新拼贴在一起,就变成了大家都讨厌的盖建国的感觉。她和对方对峙时,对方问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她真正想成为的是什么样的人。这一段消失了。
观众发现到这两段视频的之间到底差了什么东西,就会意识到女主角内心的黑点,她试图在隐藏一些不堪的东西。
做网红是时刻处在诱惑中的。流量、认可、钱都是很重要的,我都要,而且一直要,那就很容易滑入深渊,掘金者很难回到最初的样子。为了避免自己经受这些诱惑,我做UP主到现在没有赚过一分钱,因为这个是我喜欢的事,我不相信人性,也包括我自己的。
大家总说互联网是有记忆的。我尝试在百度上搜索2000年的新闻,一个链接点进去以后什么都没有。互联网是没有记忆的,人的记忆也会被淡忘。
若干年之后,我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时候的人想知道2020年代,网红爆发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会搜到一部叫《后浪》的短片,这是不全面的,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所以我拍了《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