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金钗本来分正册、副册、又副册,副册只有一人,就是香菱。
香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香菱本是当地望族甄士隐的掌上明珠,五岁被拐,十二岁左右被卖。这七年左右的时候都是跟着拐子过的。
香菱被拐子打怕了,只说拐子是亲爹,没钱才卖她的。
争买她的时候,薛蟠还打死了小地主冯渊。
后来给薛蟠这种人做屋里人,薛蟠人称呆霸王。
后来薛蟠要娶亲了,香菱和宝玉聊起这事儿,那高兴劲儿让宝玉看着都觉得刺眼,不由说出替香菱担心的话。
哪知这话惹恼了香菱,以为宝玉唐突她,怼了宝玉后,连大观园都不进了。
你说,这香菱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薛蟠是她丈夫,她是小老婆,丈夫娶大老婆,她高兴个什么劲?
无怪乎作者给香菱赋予了一个“呆”字。
呆香菱高兴的理由,据她自己说来,有两条。
一者薛蟠素来行事冒撞,任性使气,香菱是薛蟠屋里人,对薛蟠负有劝诫的责任。现在薛蟠有了妻子,这责任就可以移交了。
第二,听说这夏家小姐也是有才有貌的佳人,诗社里又多了个做诗的人。
这单纯到极点的模样,哪像是历经坎坷,倒好像是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在真空中长大,对世间疾苦毫无认识一般。
按常理推断,香菱真的不该这样天真!
01
香菱之呆
香菱见识过太多这世间的丑恶,为什么还能够活得这么单纯至极呢?
大概率是启用了自我保护机制,屏蔽不好的信息,让自己活在虚假的幻想里,从而避免痛苦。
这让我想起姑姑,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整天欢天喜地的,说的话只有两个内容。
一是吹牛说自己老有本事,别人多看重她,包括本家家里有大小事儿, 都得她料理。二是别人对她有多好。
有一次她笑嘻嘻地说,当初婆婆老公说要毒死她,她就每顿饭等他们先吃饭菜她再吃。
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满足那么得意:“我不让他们毒死我!”
似乎不让他们毒死,就是最大的反抗。
后来知道她的日子真的是非人的,每过节,婆家撵了走亲戚,我爷爷不让她进门,她只好抱着孩子,饿着肚子在野地坐半天再回婆家。
我理解了她为什么要活在虚幻里,现实的日子太苦了,面对现实就没办法活。
于是幻想,如果自己能说会办,大小事儿都得靠自己料理,那别人就会看重自己……
活在幻想里太美妙了,会上瘾,慢慢地,就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
屏蔽苦难,幻想自己的日子是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是自我保护机制啊!和避苦趋乐一个道理。
香菱也是这样吧!她幻想自己的日子,没有拐卖,没有挨打,有的只是阳光灿烂,于是她在跟着宝钗的日子里,学会了写字读诗。
她是个使唤丫头,她不靠写字读书活着。但是精神上,她需要让自己逃避进写字读诗的唯美空间。
和现实的隔绝让香菱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痛苦,但是也让她在应对现实的时候很“呆”,完全看不到阳光背后的阴影。
对薛蟠娶亲后自己将面临的处境毫无预设,对薛蟠的正室夫人和自己的地位毫无认为,甚至以为和宝琴等的到来一样,诗社更热闹了,绝此而已。
所以宝玉提醒她虑后,掀开了现实残酷的一角的时候,香菱勃然大怒,颇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意味。
新奶奶夏金桂无故给改名,香菱毫无察觉,各种挫磨,香菱日夜不安,只想着自己怎么表现,才能让人家回心转意,改善关系。
迟钝得可笑,一点想不到, 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已经碍了人家的眼了。
但是,正是香菱的“呆”培育了香菱的“雅”,没有“呆”,这“雅”便没有形成的土壤。
02
香菱之雅
香菱自我屏蔽的保护机制,可能在被拐子打的时候开始慢慢形成了。
被捧凤凰一样捧着,从未经历过世事,忽然被陌生人打骂着生活,才五岁的幼小心灵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巨变!
看香菱和黛玉讨论‘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句诗,极言‘余’字用得妙,提到上京路上的一晚,船挽住,岸上没有人,只有几棵树,人家作晚饭的烟真的是青碧连云的。
对场景描述得极为细致。
按照书中叙述,那个时候香菱才到薛家,但是习惯了逆来顺受的香菱,马上就适应了在薛家的生活,并且认真观察生活了。
也或者是因为宽厚的薛姨妈,知情达理的宝钗,生活环境比前好了百倍。所以一接触到书,香菱便马上上心了。
这些雅的精神养料滋养了香菱的“灵”,让她避开了悲叹身世飘零的深渊,避开成为行尸走肉的风险,遇到林黛玉,便成了活色生香的美香菱。
香菱能够进阶,首先是机缘巧合,因为香菱做了薛蟠的屋里人,如果薛蟠不出门,香菱没有机会进大观园,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么大把的空闲学诗。
然后就是得益于宝钗的成全。宝钗没有救世主情结,她不会主动去帮助香菱,她只会顺便帮助别人完成心愿。
所以薛蟠一走,薛姨妈一收拾东西安排人,宝钗便顺便让香菱进园跟自己做伴了。
长久积累的文字功底,加上甄家书香门弟遗传的天份,让香菱在得到黛玉的点拨下,一路突飞猛进,在短时间内大爆发,写出“精华欲掩料应难”这样成熟的诗,让黛玉等称奇道妙。
精华欲掩料应难,这何尝不是香菱本身的写照!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蒙尘久矣,得黛玉一朝拂拭,立马放光明。
03
香菱之悲
想想,如果香菱不启用保护机制,不管现实多么不堪多么难以承受,那么,对现实有清晰认知的香菱就会发展出一套应对现实的实用策略。
不管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撒泼、不要脸、施计策,不会用不没关系,至少懂得,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自己。
那么,香菱对夏金桂就会有比较正确的认识,让自己不受或者少受伤害。
只是,应对现实的策略会磨灭灵气,那个不“呆”的香菱也不“雅”了,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个美香菱了!
那样一个有着截然不同气质的香菱,也没有机会让宝玉感叹:没想到那样一个人竟俗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熟悉的香菱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果能够选择,你选择像夏金桂的丫头宝蟾一样活着的香菱,还是这个又“呆”又“雅”,像烟花一样绚烂了即逝去的美香菱呢!
这真是个世纪难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