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读明清女诗人的诗词,越读越有味道,越品越觉韵味无穷,在那夫为妻纲的社会,女性诗词一直被指为“粉脂气”太重,而被排斥在主流之外,这其实还是男尊女卑的观念在作怪。
并不是她们的诗词写得不好,之所以她们的作品“较风人墨客为难”,是因为她们在生活大多需要依附于男性,更不可能做那“行万里路,写万行诗”之举,所以,眼界便相对狭窄,显得气魄不够阔大。
不过,在我最近所读诗文中,有一位女子应该是个特例,她打破了女性空间的局限和束缚,走出闺阁,行走南北,交游女性同好,各方才媛,编撰出了女性诗词集《名媛诗话》,实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奇女子,她便是清道咸年间的女诗人沈善宝。
滚滚银涛,写不尽、心头热血。问当年、金山战鼓,红颜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江淹笔。算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
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出。把篷窗倚遍,唾壶敲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鬓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生磨折。
这是她写的一首《满江红·渡扬子江感赋》,乘舟过江,看滚滚长江水天际而来,想起当年巾帼英雄梁红玉,击鼓战金山,何等的威风,可惜,如今的我,纵然有江淹之才,也难如苏秦那般挂印扬名,只能如辛弃疾,北固山上拍遍栏杆,空有壮志,难酬胸怀,问苍天,如何生我为女子,生生地受尽这般地苦楚和折磨。
怅望烟云笼罩的北固山,她的这首词,实际上是对现实社会的控诉,也是中国妇女发出的一声呐喊,内中充满着激愤之情,在触景伤怀的秋日,愈发显得悲凉。
读这首词,全无一点脂粉气,反而觉得如一个被现代人称作“女汉子”的女中豪杰,一吐胸中块垒,在抒发那“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豪情和无奈。
沈善宝,字湘佩,号西湖散人,浙江钱塘人,清代女诗人,咸丰时吏部郎中武凌云继室,师从陈文述,她幼秉家学,工于诗词,著述甚丰,有《鸿雪楼诗选初集》、《鸿雪楼词》及《名媛诗话》传世。
对沈善宝的生平,史书记载很少,只能从她的著述及诗文中探及一二,她的生活轨迹应该主要在清嘉道年间,父亲为江西义宁州判学,就是今天的江西修水,是一辅助地方官员处理公务的低级官吏。
早期她的家境还是很不错的,据她自己记述,“故居箫引楼前有玉兰一株,高数十丈,花时,先严置酒延宾,登楼吟赏。”而且,经常是严父吟诗,慈母抚琴,一家人和谐美满,其乐融融。
沈善宝热爱她的家乡,在她后来的描述中,极尽赞美之词,读来就是一篇令人赏心悦目的山水美文,绝对不输于任何散文大家。
“吾乡西湖佳处,全在真山真水,所以四时风景及阴晴朝暮,姿态不同,月夜更为清绝。烟波浩渺,一望无际。偶见数星渔火,出没芦汀菱溆而已。盖限于城闱,无人作秉烛游也。先慈在时,每年六七月之望,必招姊妹携儿女泛舟游玩,觞咏达旦。
家兄等亦邀一二至亲之善音乐者,别驾一周,相离里许。万籁皆寂,竹肉竞发,歌声笛声,得山水之助,愈觉空灵缥缈。维时明月如画,荷气袭人,清风徐来,水天一色。想广寒宫阙《霓裳羽衣曲》不是过也,令人有飘飘出尘之致。”
在这样优渥氛围中长大的沈善宝,自小就浸润在诗意之中,造就了她深厚的艺术底蕴,尤其是她的母亲吴浣素是位知性女人,一时名媛,才藻富丽,知书识礼,著有《箫引楼集》,可见也是个才情横溢的大家闺秀。
可惜,一场大火,不仅将家财付之一炬,母亲一生心血著就的文集也焚于火海之中,后来,全家只能离开了美丽的西子湖畔,随父亲去了江西任所栖身。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作为一家顶梁柱的父亲“为同僚倾轧,忿而自裁。”抛下一家老小,生活随即陷入困顿。
我思觅吴钩,愿学赵娥技;
左揕仇人胸,右扶谗人齿。
从性情上说,沈善宝是位刚烈的女子,父亲被人陷害而死,她一直想着为父报仇,但可惜,她又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恨自己无法效东汉酒泉的赵娥,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一家人的生活无以为继,面对憔悴神伤的病中母亲,时年刚12岁的她,看着身后的弟妹们,不得不担负起了家庭生活的重任,她用售卖自己的诗画,来养家糊口,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
沈善宝自幼习画,以前的她只是“少小耽吟咏,东抹与西涂。继而学丹青,聊复以自娱。”而现在,却要以此技艺支撑起全家人的生活,这不得不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何况,对一个如同现在刚小学毕业的女孩子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从旧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到抛头露面、卖画为生,这中间所跨越的难度和饱含的辛酸,真可谓是天悯人怜,感天动地,在我的记忆中,明清两季公开卖画为生的,只有明末的奇女子黄嫒介,但那是成年人啊。
庭前新竹笋,今尚短于兰;
待到干霄日,人皆仰面看。
这沈善宝真不是个平凡的女孩子,她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与厄运拼死相搏,她自信满满,以不囿于女儿身的凌云之志,生生地将这一片天空撑起;她在此时写下的这首诗,让世人看见一个小女子的志气和惊人的力量。
也许是她的不幸引起了极大的同情,当时众多的名士文人对她都大加扶持,她的诗画也很受欢迎,她成天作画吟诗,“镇日挥毫腕未停,新诗又向枕边成。”不过,相对于那些生活优渥的女子,吟诗作画是风雅,而沈善宝却是“为稻粮谋”的辛酸。
“吟眉瘦成吟腰减,不愧东阳旧有声。”也许是同情,也许是她的画作技艺高超,不管如何,她竟可以此技艺保障了生活,不仅“书画竟能供菽水”,而且还收获了“才名直欲动公卿”,为自己赢得极大的声名。
天妒英才,红颜薄命,苦难似乎是同沈善宝如影相随,虽然她鬻诗卖画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但家人却接连着离她而去,随着母亲的去世,弟妹及亲属也命丧黄泉,伤心欲绝的她欲哭无泪,痛不欲生。
卷地朔风阵阵,过江征雁行行。底事劳劳无定迹,只缘辛苦随阳。清夜月明人静,残星几点微茫。
毛羽谁怜丰满,书空枉费文章。嘹唳一声愁欲绝,芦花两岸飞霜。玉笛小楼吹罢,碧天万里何长。
这首词名为《河满子·寒雁》,是她此时心绪的凄惶写照,寒风,征雁,芦花,飞霜,沈善宝仰望着寒雁过处,倾听着“声愁欲绝”的叫声,这心中的怅然岂是一个寒字能写尽,她犹如落单的一羽孤燕,草枯沙净,水平天远,不知自己将飞向何方。
不可思议的是,她以一已力,先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安葬,后来的她,竟将八位亲人的棺椁扶归故乡,祔于祖墓;此举不仅在她的家乡,也在当时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惊谔之余,人们都为这才情绝顶的大孝之女所倾倒。
“修竹窗前缘底事,琮琮彻夜助侬愁。” 沈善宝是一位自立自强的女子,面对逆境,她坦然面对,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努力地活出了一个独立又精彩的自我,在绝境中完成了破茧化蝶的华丽转身,从此,一个生活独立,人格独立,不畏任何艰难困苦的女子,在这尘世中逆流而上。
艰难的独立生活,繁重的生活重担,也让她的青春在一点点地流逝,一晃便过了婚嫁之年,不知是能入她法眼的几无一人,还是考虑到家庭的重任,她到了年近三十还孤寂一人,至亲已去,前途迷离,在那十几岁便出嫁的年代,成为骨灰级的老处女了。
后来,浙江盐使陈克钰欣赏她的才华,收她为义女,并将她配与夫人刚去世的太原知府武凌云作了填房,随后,她便跟随丈夫去了北京,从此,她在北京度过了十几年安定的生活。
虽然生活安定,日子过得也算是优渥,但也并非一帆风顺,在这期间,她连续经历了丧子失女的痛苦,这对一个作母亲的人来说,亦是很难承受的,能安抚她心灵的,唯有诗书和她的画笔。
她同丈夫的感情如何不得而知,因为在她的诗文中无一字记述,但我隐隐地感觉到似乎并不是很美满,大概同宋朝女诗人朱淑真差不多,也很看不起她那一文不名的老公。
不过,那个时代的男人身边是不缺女人的,沈善宝还算是比较自由,这不得不归功于他先生对她的宽容,新生活,各管各,大家都落得个清闲自在。
沈善宝在北京的时间里,交结了很多在京官宦人家的女眷,当然,都是一些有才情的京师名媛,这其中包括大名鼎鼎,被称为有清第一女词人的顾太清,还有龚自珍的妹妹龚自璋等一众女中英杰,她们经常在一起相伴游玩,结社赏花,诗词唱和,一时为京城美谈,惹得仕女们的极度钦羡。
早在江南之时,她就同如吴藻等江南的女性文人有着很深的友谊,在京城同这一众优秀的女性交往,使她产生了要编辑一部反映这一时期女性诗人作品的想法,于是,她踏上了游学之路,广泛交结这些闺阁诗人,为这些女性的佳作不被湮没而努力。
挂席塘栖路,离乡第一程;
凉风吹袂薄,孤月向人明。
镫火高堂梦,烟波旅客情;
吟成谁与和,村析正三更。
她不恋岁月静好的安详,勇敢地走出了深深的庭院,独自一人的她,顶着众多的非议, 行万里路,她不仅同许多女性同好们们交游,对男性文人亦是磊落大方地结识,风餐露宿,一路艰辛,个中滋味,怕只有她自己才能品得出来。
为何要编这部文集,沈善宝在这部书的自序里阐述得很清楚,她说:
“窃思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而闺秀之传,又较文士不易。盖文士自幼即肄习经史,旁及诗赋,有父兄教诲,师友讨论。闺秀则既无文士之师承,又不能专习诗文,故非聪慧绝伦者,万不能诗。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蓬筚,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
行尽山程与水程,故乡风景已全更;
一年又向今宵尽,万感都从此夕生。
怅望白云迟雁字,烧残红烛听鸡声;
游秦季子裘空敝,倍觉文通赋有情。
历时十数年,她拜友寻朋,摭拾搜罗,历尽艰辛,终于编撰完成了《名媛诗话》,文集中收录了清初至道光年间的女诗人近千名,不但选了她们最为得意的作品,还较详细的记述了同她们交往的过程。
这部文集的问世,使得许多“藏在深闺人未识”的锦绣诗文,随着这部书的刊印而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赏识,从而给后世留下了一连串女性的名字,使她们的诗文得以传扬,也提高了她们在家庭和社会上的地位。
她是当朝大名士陈文述的弟子,这陈文述同袁枚一样,招收了很多的女弟子,这在当时似乎成了一种风气,而后来的沈善宝在盛名远播后,同乃师一样,也招收了众多的女弟子,人数达到了百余人,所以,完全可以说,沈善宝实为近代女性觉醒先声的第一人。
正是通过编书和招徒,沈善宝挖掘和保存下来了一大批女性文人的作品,通过这些诗文,方使我们能识得很多女性笔下的千般愁怨,万种风情,也记录下了她们苦楚的心路历程。
书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这是她回到江南后,去江苏武进女文学家张䌌英家时发生的趣事,这张䌌英同她一样,也是位博学的女性,不但著有《澹菊轩诗存》,还选编《国朝列女诗录》,并且她们一家四姐妹都很有才情,在当时亦名重一时。
时值鸦片战争刚结束,清王朝被英国的坚船利炮打得灰头土脸,被迫签订了《南京条约》,沈善宝同张䌌英是属于闺蜜级的朋友,二人对时局都很关心,谈起这次战事,二人都唏嘘不已,扼腕相叹。
张䌌英取出自己正在填写的一首《念奴娇》,她刚填了上半阙,便让沈善宝续填下半阙。
“良辰易误,尽风风雨雨送将春去。兰蕙忍教摧折尽,剩有漫空飞絮。塞雁惊弦,蜀鹃啼血,总是伤心处。已悲衰谢,那堪更听鼙鼓!”
沈善宝看后,略一思索,便提笔一挥而就;张䌌英看后,赞叹不已,对沈善宝的才情和女性中少见的豪情,由衷地钦佩。这后半阙为:
“闻说照海妖氛,沿江毒雾,战舰横瓜步。铜炮铁轮虽猛捷,岂少水师强弩?壮士冲冠,书生投笔,谈笑平夷虏!妙高台畔,蛾眉曾佐神武。”
这首词虽是两个人所填,但情感一以贯之,只不过细品之后,张䌌英所作,细腻沉郁,体现的是借物伤情之悲感;而沈善宝所书,则刚烈雄壮,展现的是气冲斗牛之豪情。
从这二人的比较来看,沈善宝的性格,同一般闺阁女子那是完全地不同,“愿将一鞠银河水,倾向东南洗甲兵。”这些如壮士豪杰般的诗句及所行之事,完全不是我们认知中的女子应有的形象,而是一位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女中豪杰。
沈善宝是同治元年在北京去世的,年龄应是55岁左右,她离世得很是突然,因为闺蜜顾太清在十天前还去看望过她,这在顾太清的《哭湘佩三妹》诗前的序说得很清楚。
“妹殁于同治元年六月十一日。余五月廿九过访,妹忽言:‘姊之情何以报之?’余答言:‘姊妹之间何言报耶!愿来生吾二人仍如今生。’妹言;‘岂止来生,与君世世为弟兄!’余言:‘此盟订矣。’相去十日,竟悠然长往,能不痛哉!”
观沈善宝的一生,可谓古典闺秀诗人中之集大成者;前期历尽苦难,以一已之力,卖诗鬻画,独支家庭重担,虽生计艰难,但始终心怀大志,“放开眼界山川小,付与文章笔墨狂”;后期行走在山水间,为替姐妹们的作品能传之后世,耗尽心血。
“ 平生心性多豪侠,辜负雄才是女身”,她实在是一位让人钦佩的奇女子,颇有后世“鉴湖女侠”秋瑾的风骨,在她心灵深处,是一颗壮心的英雄情结,如果说前期她的所为体现的是女性的坚忍,而后期的她则是给我们展示的是一位远大抱负女性的刚毅,也代表着的近代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
可惜的是,在那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女子为时代所囿,不能一展抱负,我相信,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是怀着一颗破碎之心离去的,红粉佳人,难抒冲天之志,一代名媛,唯留闺香豪情,笔下激荡的风雷,掩映在历史厚重的帷幄深处,画中远山亭阁,徒留下她迎风而立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