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作者:迟子建
上一节,我们讲了主人公和弟弟跟着父亲去湖边狩猎堪达罕的往事,后来,父亲在一次雷雨中不幸离世。三年后,主人公和弟弟长大成人。母亲和伯父尼都萨满互生情愫,但他们的感情不为氏族所接受。
那么,在这一节,我们来看看,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成立了伪满洲国后,长年生活在森林里的鄂温克族人,他们的生活又发生了哪些变化?
第一任丈夫
1932年秋天,日本占领中国东北地区,成立伪满洲国,传闻要对苏联发起进攻。一天早上,伊万和往常一样,跟哈谢、鲁尼出去打猎,但晚上回到营地时,他却发现自己的希楞柱里空无一人,他的俄国妻子娜杰什卡怕被日本人抓走,带着一双儿女逃走了。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很吃惊,张罗着要赶紧去找,但伊万没有去,他用那双大手搓了搓脸,慢慢地坐下来,凄凉地说:“不要去找了,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营地里出动了四个人,哈谢带着鲁尼,坤德带着我们的主人公,分成两路连夜出发,去找娜杰什卡和孩子们。期间,主人公不小心和坤德走散了,她在密林深处迷失了方向,天又下起了雨,只能采菇菇充饥。就在筋疲力尽时,迎面遇见了一只黑熊。
惊恐中,主人公想起,姑姑依芙琳曾经告诉她,熊不会伤害在它面前露出乳房的女人。于是,她在慌乱中脱掉上衣,将上半身裸露在熊的面前。
黑熊本来抬起了两只前掌,直立着朝主人公走来,但当看到她露出乳房的一刻,却停了下来,怔了怔,然后放下前掌,转过身走到了一旁。
主人公呆站在原地,想跑却挪不开脚步,她眼睁睁地看着旁边的黑熊一棵棵把树连根拔起,直到缓过神来之后,才拼命地跑掉了,但急得连脱掉的衣服都没有拿。
一直到太阳落山,又累又饿的主人公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在森林里看到了一座“靠老宝”。
几乎每个乌力楞都会在山里建几个靠老宝,就是找四棵松树做柱子,在上面搭个仓库一样的框架,外面苫上桦树皮,底部开一个口,用来收藏闲置和富余的东西。为了防止黄鼠狼和山猫到靠老宝里偷吃食物,仓库往往有两人高,还会做个梯子平放在附近,便于人来取东西。
主人公在这个靠老宝下面找到梯子,爬进了仓库,在里面翻出一些狍肉干,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得救了,不但没被黑熊吃掉,还找到了一个临时休息、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她正想睡一觉,突然听到下面传来一阵嚓嚓的脚步声。
主人公探身出来一看,只见一个陌生男人,端着枪,虎视眈眈地对着她。
那个男人叫拉吉达,这个靠老宝就是他们乌力楞的。那天,拉吉达从附近经过,看见靠老宝下面有梯子竖着,以为有黑熊来糟蹋东西,便准备一枪打死它。没想到探头出来的是个年轻女人,而且裸着上身,一双眼睛清澈又湿润。
拉吉达知道,这个女人是迷路了,他什么也没说。主人公沿着梯子爬下来,一落地,就软绵绵地扑进了拉吉达的怀抱。正值落日时分,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也是在那一刻,拉吉达怦然心动。
哈谢和鲁尼一直追到额尔古纳河,也没找到娜杰什卡和孩子们,他们消失的无影无踪,当大家又开始寻找我们走失三天的主人公时,她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营地,而且还带回来一个男人。
拉吉达所在的乌力楞是他们那个氏族最大的,光他们家就有16口人,和主人公成婚那年,拉吉达最小的弟弟拉吉米只有3岁。主人公不愿离开自己的乌力楞,拉吉达便自愿入赘,带着20头驯鹿作为结婚礼物,来到了主人公的乌力楞一起生活。
婚礼是简朴的,但主人公觉得无比幸福。那天晚上,她和拉吉达紧紧抱在一起,在属于他们的希楞柱里,制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强劲风声。
母亲和尼都萨满
主人公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临产时,十分痛苦。姑姑依芙琳为了安抚她,讲了很多故事,也就是那天,主人公才知道父亲、母亲和伯父尼都萨满的往事。
年轻时,父亲林克和伯父尼都萨满,是在一次和其他氏族的聚会上认识母亲达玛拉的,达玛拉是那个氏族最爱跳舞的姑娘,模样又格外讨人喜欢,父亲和伯父都爱上了她,两人都去找祖父提亲。
主人公的祖父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爱上了同一个姑娘,感到很为难,便去找达玛拉的父亲,问达玛拉相中了哪一个。谁知道达玛拉说,这两个小伙子都不错,一个温和忠厚,另一个精明开朗,她跟哪个都行。
祖父没有办法,只好告诉两个儿子,他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要做出让步,但面对心爱的姑娘,父亲和伯父谁也不肯放手。最后,祖父让二人比试箭术,他在森林中找到两个对着的猴头菇,谁射中了猴头菇,谁就娶达玛拉。
比试那天,两个乌力楞的人都跑来看。父亲和伯父年轻时,都是射箭好手,两人同时举起了弓箭,那两只猴头菇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莹白明亮,就像一对兄弟。
寂静中,两只离弦之箭发出了相同的响声,最后却以不同的声音戛然而止。父亲林克的箭射在了他的猴头菇上。伯父尼都萨满的箭则扎在了树身上,他的猴头菇完好无损。
父亲赢得了达玛拉。但从那以后,伯父尼都萨满再没有射准过,其实在那之前,他是个出色的射手。
姑姑依芙琳说,她怀疑伯父是故意让着父亲的,因为伯父在看着那支射偏的箭时,目光非常镇定。
也许,他不忍心让弟弟失望。
第二年,父亲林克和达玛拉成亲的时刻,伯父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手指,鲜血一滴滴流下来,人们要给他止血,他却拒绝了,只见他竖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血竟然奇迹般地止住了。
大家从那超乎寻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萨满了。
那时候,氏族的萨满已经去世三年了,新萨满一般会在旧萨满去世的第三年产生,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会来自哪个乌力楞,是不确定的。没想到,伯父成了萨满。当人们把置办好的神衣、神帽、神鼓、神裙捧给伯父的时候,他足足哭了一天一夜。
那是个疼痛的故事,但它却让主人公忘记了自己的疼痛。姑姑的故事讲完时,主人公的孩子平安降生了,是个男孩,取名叫作维克特。
从那以后,主人公开始同情母亲和伯父尼都萨满,她相信,命运已经把伯父当年射偏的那支箭又还给了他。这次,他完全有权利让那支箭成为幸福之箭。而且,每当看到母亲抚摸那条美丽无比却不敢穿在身上的、尼都萨满为她做的羽毛裙子,以及尼都萨满在营地搬迁,默默跟在母亲身后时,主人公也不会再反对。
然而,在氏族陈旧的规矩下,尼都萨满的那支箭,已经锈迹斑斑。时光催人,他们一个迅速枯萎,一个渐渐疯癫。
几年后,主人公的弟弟鲁尼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他结识了一个猎人的女儿妮浩,对她一见倾心。
在弟弟鲁尼和妮浩的婚礼上,母亲破天荒地穿上了尼都萨满送她的羽毛裙子,在欢庆婚礼的篝火旁,母亲跳起了舞,大家都惊叹于她的美丽。那天,母亲一反常态,说着、笑着、旋转着、直到黎明时分,倒在地上悄然离世。
尼都萨满为母亲主持葬礼,他唱了一首长长的送葬歌,主人公明白,那真挚而凄凉的歌声里,藏着他对母亲深深的爱。
不久后的一个雪夜,尼都萨满在跳完请神的最后一次舞后,一边走,一边丢掉神衣、神帽和神鼓。鲁尼的妻子妮浩慢慢跟在他身后,尼都萨满丢掉一件,她就拾起来一件。当尼都萨满卸掉全部法器和神衣后,他倒在地上,去了另一个世界。
拉吉达之死
之后,日本人成立了东大营,日本人铃木秀男带着向导和翻译进山来到营地,召集男猎民下山,去乌启罗夫接受训练。
乌力楞的女人们留守在营地,没有男人去打猎,时间久了就没有兽肉吃。姑姑依芙琳便和玛利亚,也就是训鹰的老达西的儿媳妇,结伴去打猎。老达西早些年去世后,玛利亚和哈谢夫妇终于生了一个儿子,起了和他爷爷一样的名字叫达西。达西已经长成小伙子,也被召集下山受训去了。
营地的男人们一走几个月都没有音讯,这天,森林里来了一场暴雪,姑姑依芙琳大惊失色,因为雪灾不仅会给狩猎带来不便,更可怕的是,会威胁到驯鹿的生命安全。外出觅食的驯鹿,没法扒开厚厚的积雪去找苔藓吃,会被活活饿死。
漫天飞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鹿群没能按时回到营地,姑姑依芙琳和玛利亚冒着风雪出门寻找驯鹿,主人公和弟媳妮浩则留在营地焦急地等待着。
那场罕见的大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男人们回来了,他们担心山上的女人们,便跟日本人交涉,提前赶回营地。听说驯鹿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了,男人们立刻分头去找,主人公的丈夫拉吉达只喝了几口水,便骑上马匆匆出发了。
第二天傍晚,马气息奄奄地回到了家,拉吉达趴在马上,一动不动。连日奔波的他太疲劳了,可能只是想在马背上打个盹儿,却在睡梦中被活活冻死了。他的马察觉到主人不再动弹,觉得出事了,所以带着他返回了营地。
第三天,其他男人们陆续回来了,他们找到了在雪灾中幸存的三十几头驯鹿,大家把拉吉达风葬在营地附近。
在主人公的记忆里,那个冬天是漫无边际的长夜,即使是晴朗的白天,她也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的泪水小部分流向脸颊,大部分流向了心里。
山上永失我爱,山下战火纷飞,冬去春来,乌力楞的生活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