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武侠小说就是“快餐文学”，读的时候很爽，读过之后便忘了。
这话我是不赞同的。
金庸小说宛如一壶陈年佳酿，哪怕在武侠小说早已不再流行的当下，重新翻阅他的作品，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醇香”。
读完一部金庸小说，合上书之后，仍能让读者隔着纸张，隔着时间和空间，感受到袅袅不绝的余韵。
今天我们就来聊聊金庸笔下那些“意难平”。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初中时代第一次在《神雕侠侣》结尾读到李白的《秋风词》，那种莫名的怅然之感至今深深牢记。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神雕侠侣》结尾，杨过和小龙女携手而去，这个结局算圆满吗？
这要看站在谁的角度。
杨过小龙女在阔别十六年之后，终于在绝情谷底重逢，有情人终成眷属；接着群雄又在襄阳大战中合力挫败了蒙古大军，甚至杨过还亲手击杀了蒙哥大汗；再到群雄汇聚华山，展开第三次华山论剑，郭靖和杨过这两位主角跻身五绝之列，一切都看似恰到好处。
整本《神雕侠侣》在此时画上句号，还有什么不圆满呢？
而站在郭襄的角度，此时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郭襄孤单的身影，有一种寒彻心头的悲凉寂寞。
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秋风清，秋月明”，并非金庸原创，是引用李白的《秋风辞》。这是一首“三五七言诗”，每句的字数按三字五字七字顺序排列。这首诗写得凄清又缠绵。
自此一别之后，杨过和小龙女再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二人不知去了哪里隐居，过自己的神仙岁月。
只苦了始终不能释怀的小郭襄，她骑着头青驴，南北东西四处找寻杨过的踪迹。
她去终南山，终南山古墓长闭；她到万花坳，万花坳花落无声；她下绝情谷，绝情谷空山寂寂；她回风陵渡，风陵渡凝月冥冥。
那之后，终其一生郭襄再也没有见过杨过的面。
但其实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也见了白发
《倚天屠龙记》的前两章，金庸专为郭襄而作。到了第三章里一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也见了白发”，才正式拉开了倚天屠龙记江湖新篇章的帷幕。
郭襄钟情于杨过，而张三丰对郭襄其实也有莫名的情愫。
《神雕侠侣》结尾，在华山之巅，张三丰第一次见到郭襄（那时他还是小小少年张君宝）。郭襄见小君宝伤口汩汩流血，便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听杨过和众人告别“他日江湖重逢，再当杯酒言欢，就此别过”，眼见他携着小龙女之手下山而去，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张君宝其时年纪尚幼，见此番情状心下奇怪不知她为何伤心至此。
然后，三年后，在《倚天屠龙记》开头，两人在少室山重逢：
二人并肩下坡，走过一苇亭后，只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首一看，只见张君宝远远在后跟着，却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张君宝脸上一红，应了一声：“是！”（三联版《倚天屠龙记•天涯思君不可忘》）
还有这样一段：
郭襄笑道：“这么说来，你师父非但不是受罚，反而是在练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张君宝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师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远不敢忘记。”
郭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只听得树林中一声驴鸣，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声，招呼青驴近前，张君宝颇为依依不舍，却又没甚么话好说。（三联版《倚天屠龙记•天涯思君不可忘》）
《倚天屠龙记》第二回 “武当山顶松柏长”中，觉远大师受难坐化而去，二人哭了一场，郭襄向他道别：
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荒山野岭之间，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寞。
郭襄不忍此情此景，又送给张君宝一只金丝镯作为信物，让他去襄阳投靠郭靖和黄蓉，让他有一个好的前程。临别还特意嘱咐张君宝去了郭家之后要顺着姐姐郭芙的脾气，以免吃苦头：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罢。”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阳去见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而去。
张君宝年纪虽小，却有志气，不肯去受郭芙的气，遂自立门户，开创出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日相逢“、”后会有期”。但他们自此再也没见过。
如果彼时小君宝肯前去襄阳投靠郭靖黄蓉，或许与郭襄情缘未尽也未可知。可人生就是这样，恰恰此时，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张君宝在山林中遇见一对农夫农妇，他们的一番对话让张君宝触景生情，决心不去寄人篱下，而是发愤图强，独自修行。
此后悠悠岁月，武当山上，曾经那位轻易便会脸红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代宗师张三丰。而峨眉山的花开了又谢，那个潇洒明慧的美丽少女，鬓边也终于见了白发。三两捧黄土，一座孤冢，至此无言。
到了《倚天屠龙记》第九章 “七侠聚会乐未央”中，张翠山殷素素自冰火岛重回中原，遇上二师兄俞莲舟，师兄弟久别重逢，同上武当为张三丰贺百岁寿诞。途中俞莲舟与他二人分说武当派与峨眉郭襄渊源，殷素素快人快语：“这一位郭襄郭女侠，怎地又不嫁给张真人？”俞莲舟道：
俞莲舟道：“恩师与郭女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后，此后没再见过面。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郭女侠走遍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三联版《倚天屠龙记•七侠聚会乐未央》）
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张三丰，在弟子面前提及郭襄仍是不吝感激，感激她当年仗义襄助，感怀她多年寻访杨过不得。至于自己的心事，却不可为外人道了。
张三丰知道郭襄始终只爱杨过一人，而郭襄“比张君宝只大几岁，但俨然以大姊姊自居”（见《倚天屠龙记•天涯思君不可忘》），从来只把张君宝当作小孩子看。于是，又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单恋。
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双鬓白。在这个后来才渐渐明白的我爱你、你爱他的故事里，谁都没有说出口。
“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后来呢？中间几十载，金庸没有写。
后来的江湖，又有了一茬又一茬年轻的英雄和美人陆续粉墨登场。
多年以后，我们才看到灭绝师太于万安寺中向周芷若提及恩师风陵师太。
“风陵”二字，读来令人唏嘘，谁都没有忘记，那是郭襄杨过初相遇从此误终身的风陵渡。
到了《太极初传柔克刚》这一回中，赵敏前来灭武当。张三丰身负重伤之下，这位年逾百岁的老人自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罗汉交给俞岱岩，颇有遗言的意味：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交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郭襄十六岁生日那年，无色禅师因杨过之义送了郭襄一对铁铸罗汉作贺仪。郭襄珍爱万分，后来寻觅杨过不得欲上少林询问无色禅师，又因缘巧合转赠给了张君宝。这一对罗汉，倒更像是二人相同命运的传递。
——他们都只能目送那人远去，却无法去追。
这对铁罗汉，张三丰居然贴身珍藏了百年，他对这份礼物的珍视可想而知。此中情义，又岂是几句话能道得尽的呢？
风陵渡，是郭襄一生的不肯忘；而铁罗汉，却是张三丰跨越了一百年的空惆怅。
有情人都是“向来痴从此醉”，无缘的人却只能在原地目送他们渐行渐远。这个江湖，有人携手同归，就会有人孑然独行。
对于独行的她们，作者从来都很残忍——道一声再会，便真的参商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程英陆无双孤独终老；小昭远去波斯；阿九遁入空门；郭襄闭关峨眉；张君宝顿悟武当......
郭襄走过大江南北，也不一定是要见到他，只要走走他从前走过的路，听听旁人说说神雕侠的近况就心满意足了。假如有一天能和他短暂相逢又告别，又该和他说些什么话？
其实，郭襄终其一生的寻觅，与殷离的“不识张郎是张郎”又有什么分别？
郭襄苦苦寻觅的，是那个风陵渡的神雕侠大哥哥，不是和小龙女归隐去过神仙眷侣生活的杨过；而殷离追寻的记忆中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又要到哪里去找？
倚天卷末，张三丰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都说“一见杨过误终身”，郭襄如此，程英和陆无双亦如此。
陆无双算是最早接触杨过的女子，同时陆无双还是第一个被杨过戏称为“媳妇儿”的女子。
尽管杨过不过是以调侃的口吻说出这称谓，但陆无双难免当真，一颗芳心自此便系在了杨过身上。
至于程英，她外冷内热，她对杨过的爱更为深沉内敛。
小龙女在崖上刻下16年之约后，不告而别，杨过肝肠寸断，状若癫狂，几欲跳崖轻生，谁也劝不住。
让他安静下来重拾生存意志的，还是程英。
后面众人离去，但都放心不下杨过，程陆二人主动提出愿意留下来照顾和陪伴杨过，黄蓉见是二人自是放心不已，而郭芙却趁机讥讽陆无双想趁虚而入。
——可见二人对杨过的情意，连郭芙这种神经大条的人都看出来了。
程英和陆无双默默地照顾他，她们的深情，杨过如何不知？可是他无以为报。
为了不耽误二人，杨过提出与二人义结金兰。
杨过道：“咱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两位意下如何？”
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头，眼中含泪，忙道：“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株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是撮土为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过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在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胡斐和程灵素义结金兰时，程灵素的脸瞬间通红惨白，一时之间简直有疯态，让胡斐尴尬不已。本来嘛，这种事，谁能承受得住呢？
陆无双听杨过说要义结金兰，都眼中含泪了，可是程英还帮着劝解陆无双，说什么“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她自己都伤心到极处了，还这么周到地体贴别人。
这一段，读来真是断人肠。
对于杨过，她们终究是能相伴一日便贪恋一日罢了。
谁知这份贪恋竟也不可得。
杨过终于还是不辞而别了。
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划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四下遥望，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他到那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么？”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这也许是整本神雕里，程英唯一一次情绪外露的时刻。
程英不比陆无双，她始终是隐忍的，就算心中大痛，还是要安慰表妹，强忍伤心。
程英永远是那个安慰者，用她的温柔去照顾他人的情绪，她劝解陆无双不必烦恼，到底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走了，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郭襄会到处寻杨过的踪迹，但程英不会。
既然杨过对小龙女痴心不改，情深义重，又主动与她结为异姓兄妹，那自己便同陆无双一样终身不嫁，与陆无双相伴余生。
她从未试图去找过他，只是与表妹隐居嘉兴，连黄药师要带她散心也不肯。
程英只会在某个月夜，静静地抿上一口清茶，茶杯里倒映出个月亮来，不由地秀眉微蹙：“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年的相遇，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写在最后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凡有华人处，皆读金庸。”
金庸小说里什么都有：除了江湖的波云诡谲，还有儒道佛，有古诗词，有秀丽江山，有历史风云。
于我们而言，金庸的武侠宇宙，比漫威宇宙更加浩瀚无垠。
都说金庸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但在他架构的江湖世界里，除了一路开挂的幸运儿以外，也有痛苦和眼泪，也有很多凄凉和无奈。
金庸的书里充满遗憾，恰如红尘往事。
世事纷繁，亦真亦幻。
感谢年少时读过的金庸小说，让我们有了一个武侠梦。
那些小时候令我们废寝忘食的金庸作品，从第一本《书剑恩仇录》到封笔之作《鹿鼎记》，从江湖之远到庙堂之高，都教会了我们很多：比如家国情怀、侠义之心，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愿我们继续走自己的江湖路，笑看风云，笑对生活，不悔梦归处。
悠悠酱点评
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告别时，大家嘴里都说着“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但事实却往往是，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而现在，正如《倚天屠龙记》开头写的：“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
金庸走了，江湖老了，青春没了。
我们怀念金庸老爷子，也是怀念自己渐行渐远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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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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