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1922年)四月初三,吉林省吉长道,农安县靠山屯。
此时正是春日播种时节,农户都在忙着在地里刨坑浇水、点苞米籽。直腰歇气时如果手搭凉棚就能看到:有一支七八十人的队伍从北边在青山口渡过松花江,逶迤而至。
队伍成员要么是瞎子、瘸子,要么是傻子、哑巴,走在前面的有拿着顺子棒的,有举着牌子上写“吃米”的。瞎子要么是有半大孩子领道,要么牵着一条狗。
靠山屯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集镇,不乏地主财东。
队伍很快分成三四拨,分头行动,看到门口贴对联的大户就会上门乞讨粮米。
其中最大的一伙径直来到屯西头的烧锅院,大门口的对联虽有斑驳掉色,但字迹仍然清晰:
“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东家姓王,烧锅出产的“圣涌泉酒”销往大房身、黄鱼圈、半截塔,颇有财力。
王当家的见到队伍前来不由变了脸色:“大筐队”!
赶紧令人关上大门,砖围子的炮台上也有炮手待命。
所谓“大筐队”,即要饭花子组合,他们在城镇周边有固定花子房据点,每年春秋两季都会结队外出走村串屯乞讨粮米。
王当家对此陋习深恶痛绝,所以直接拒绝。但“落子头”认为如果就此偃旗息鼓,那么其他大户有样学样,以后还怎么过活?
只见他把柳罐斗放地上,从怀里掏出哨子呜呜吹动,很快要饭花子就都来这里集合,七八十人伏在门前空地上,以头拱地的、放声嚎啕的、唱落子编排人的……带的狗也跑前跑后的乱叫。
一时间人嚎犬吠,声动四邻。
人们扔下地里的活纷纷跑来热闹:只见瞎子捶胸顿足,仰天痛哭;瘸子用铁拐砸门框,呼爹又喊娘;哑巴比比划划,呜哩哇啦;还有花子把自己脱个精光,对着大门搂空挡,傻子则站在旁边笑嘻嘻的给拍手加油。
更有那手拿哈拉巴的花子,开始表演嘴上绝活:
你不给,我就要,要到天黑日头落(读“烙”);要得那:狗儿咬,鸡也叫,让你们一家难睡觉。
哎!
烧锅姓王名红薯,兄弟排行三加五;
王八生来命真苦,身上背着一面鼓;
天气越热越出卤,见到水坑往里扑。
哎!
松花江畔清水漫,金黄沙丘一大片;
王家老八爬个遍,刨出沙坑下个蛋;
躲在水里偷着看,专看老婆去养汉;
光阴如梭急似箭,王八出生有日限。
哎!
当家一看喜开怀,引进一代后人来;
后人一来前人埋,烧锅年年都亏财……
01
清末民国时候的东北物阜民丰,都说“关东大地好混穷”,干什么都能混一碗饭吃。可就有人偏偏不想“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好逸恶劳,想歪门邪道。
有那胆大不怕死的去吃打食(当胡子),而怕死又穷横的就当要饭花子。
旧时东北几乎每个有些规模的城镇旁边都会有花子房,据说是官府特批要饭。花子房领头的称“大筐”,手里有一条“老牛鞭”,对于手下的要饭花子有生杀予夺大权。
很多花子表面破衣烂衫,实际腰包鼓鼓,背地里更是吃香的喝辣的。所谓“要过三年饭,给你知县都不换”,又说“打狗棍难拿难舍”,都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要饭花子之间实际也是有区别的,可以分成:
穷花子:这种是真的贫困无依,鳏寡孤独,人称“要冷饭坨子”,如果没有花子房收留,结果就是冻死。
癞皮花子:这种多是沾染鸦片恶习,败光家业,平日里如同癞皮狗一样,毫无底线,甚至花子房都不收留。
跟腚花子:顾名思义,就是跟在人后死乞白咧的伸手要铜板。
死扇花子:假装有病或者是编造谎话装可怜,比如自称丢了盘缠。
以上这些花子都是属于最底层的,没啥能耐,不但没有嘴上功夫,也舍不得一身剐。
在花子房当中真正有地位的,还得是出身于相府传承的“落(读“烙”)子头”与“帮落子”。
旧时东北叫花子传承有四家,即丁家、高家、范家、韩家,其中韩家最大,又分三门,称“韩三门”。
相府花子都是从小被师傅教出来的,可敲平鼓(打哈拉巴)、能吃竹林(打竹板)、懂说华相(唱落子)、有碰瓷儿功夫。
拉胡弦、吹唢呐,也都样样在行。
当然最主要的是嘴上功夫十分了得,能够现用现编,最牛的甚至可以一个时辰不重样。
要好话自然就有好话,要难听的也会有难听的:比如本文开头那一幕,真是让人血压飙升二百八……
02
相府的花子一般不固定在一个花子房挂棍,而是游走四方,到哪都有一席之地,非常自在。
比如当地的花子如果看到有生脸孔同行在说唱乞讨,就会打竹板先来一段:“竹板打,响叮当,我问相府奔哪方?”
外来的回答:“来的急,走的慌,想到柜上去拜望,还望朋友多相帮!”
这时当地花子就会领着去花子房拜望大筐,互相盘道之后就可以留下挂棍,成为“帮落子”(是“落子头”的助手,在花子房当中地位很高,仅次于大筐)。
这种人有嘴上功夫, 比如找棺材铺掌柜的要钱:
“哎!打竹板,迈大步,一迈就到棺材铺。这棺材,真是好,一头大来一头小,装上死人跑不了。”
这时如果掌柜的瞅他一眼,马上下面就来词儿:
“掌柜的,你别瞅,给个角洋咱就走。”
一个角洋都能买二斤牛肉了,这花子胃口还不小,所以掌柜的十分恼火,然后就是:
“叫掌柜,你别恼,听咱唱段数来宝。要说宝,就是宝,刘金定,高君宝;穆桂英,杨宗保,门口还贴秦叔宝,镇着小鬼才叫好。人吃米,羊吃草,吃完才能长犄角……”
如果是两个花子相配合,那更是如同说相声一般:
A:“掌柜的,发大财,你不发财我不来。”
B:“大掌柜,二掌柜,不知掌柜哪一位?”
A:“掌柜的,上边坐,日进斗金他掌舵。”
B:“掌柜的,不说话,好像文王演八卦。”
A:“掌柜的,不出声,好像钓鱼姜太公。”
B:“掌柜的,不开言,他要给咱去拿钱。”
A:“给钱吧,给钱吧,早早晚晚省不下。”
B:“早早给,早早走,早早离开进财口。”
这时候掌柜的如果仍然坚持不给钱,那么好听的张口就来:
“这棺材,做得好。丁是丁,卯是卯,装上掌柜跑不了……”
反正要是被这种给纠缠上,不给钱那可真是不厌其烦。
03
花子如果面向城里买卖铺户或者是村屯地主老财,通常是在每月初一、十五的固定时间段。
而在平时则是找普通人家讨要粮米,往往也都是现编现唱。
话说在伊通县城丁字街口有两个老太太在门口大树下带小孙子玩,一边纳鞋底一边说些闲话。
这时看到有花子走过来,就说:“这一天天的,要饭的都能接上溜,缸里有多少米都不够给的,愁死个人……”
花子听到了直接开整:“你也愁,我也愁,我愁肚子没有油,你愁和老头抢炕头。老太太,别发愁,小孙子长大能封侯,给你盖个大高楼。老太太,住一楼,老头子,住二楼,上上下下真是抖。”
老太太听完噗嗤一声乐了:“你等我一会儿啊,纳完这根线就给你舀一碗小米儿!”
“老太太,真不赖,合该你吃四个菜。我长长的角,慢慢的性,单等老太太倒出空……”
该说不说的,花子编唱落子真是有一套,嘴上功夫不比“某某社”差。
如果买卖铺户给的少,那肯定没完没了。比如两个花子却只给了一个大子儿,那么一人一句的落子就会唱起来:
A:“大掌柜的你来看,门口来了两条汉。”
B:“你老施舍一文钱,叫我两人犯了难。”
A:“没法分,没法掰,急得抓耳又挠腮。”
B:“一文钱来惹大祸,我们两个犯口舌。”
A:“三说两说红了脸,横眉立目急了眼。”
B:“你踢我,我踹他,抬手打个大耳刮。”
A:“他拿石头我扔砖,把他送进鬼门关。”
B:“这回你老摊上事,人命关天吃官司。”
A:“黑皮传你到法庭,三推六问难说清。”
B:“回头送你进大狱,钉上脚镣出不去。”
A:“扔下买卖没人管,关门黄铺没钱赚。”
B:“那时你老准后悔,不如早点把钱给。”
A、B:“掰开指头算一算,这事你说该咋办?”
如果遇到嫁娶喜事,那么花子自然不会错过,会成群结队前去蹭吃蹭喝,顺便讨喜钱。勤行的厨师使用尖刀把一块肉插在门梁上,只要花子唱落子让人满意,就可以把肉取走:
老东家,好眼力,请的大厨好手艺。
炸得好,炒得香,胜过皇上御膳房。
菜刀响,大勺颠,惊动过海上八仙。
张果老,驴倒骑,赶到下方来坐席。
何仙姑,笊篱端,要到人间来吃鲜。
铁拐李,葫芦扛,来到厨房把菜尝。
韩湘子,拎花篮,连吃带拿装不完。
曹国舅,吹横笛,见到东家就道喜。
蓝采和,阴阳板,东家赶紧把饭管。
吕洞宾,汉钟离,想夸大厨没了词。
八仙吃完心喜欢,要请大厨当九仙……
04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千万不要小看要饭花子的积累,表面穿的破衣烂衫,实际有钱着呢!
找乡间地主老财索要的可不是小数目,比如本文开头那一幕,就问谁能抗住?心态差一些的都能当场去世。
如果心态坚硬如铁,就是死扛,那么这些花子也有办法,“破头”该出马了:所谓破头,就是拎着一把刀砍自己的头,头皮崩裂,鲜血直流。
直到把自己砍死为止——就问你服不服?
服了之后就得把要饭花子带来的五个柳罐斗装满,然后他们背背抬抬的带回花子房,由“大筐”统一处置。
花子房还经营自己的副业,比如养猪、养鸡——讨要来的汤汤水水、剩饭剩菜,其实根本不是自己吃,而是带回去喂猪。平时他们吃的饭,都是自己做,隔三差五的还有酒有肉,舒坦着呢……
此外,花子房还兼做义庄,比如发现死倒暂时无人认领,则官府会要求存放在此,反正花子不在乎。而当官府行刑时,如果人犯没有家人管,花子也要负责收敛尸首。
这都不是白干的,官府会发给凭照,可到薪柴市场对每辆车抽两捆柴,不但可供自己烧用,多余的还能售出。
所以大筐都富得流油。
普通要饭花子包括“吃米的”、“软杆子”、“硬杆子”、“小拉子”,这些花子没有啥才艺,也没有能耐,所以没资格分钱,只能混个肚儿圆,有个容身之所,不至于冬天冻死在外面。
而会唱落子的相府则不然,是有资格找大筐分红的,属于技术入股。
这些唱落子的确实厉害,不但嘴上功夫了得,而且还能给自己要粮要钱找到理由,以自圆其说。
据花子所言,他们的祖师爷是范丹:当年孔子出游列国,在陈国地界落了难,最后是颜回与子路在范丹那里借到了粮米盘缠。
于是孔子许诺:后辈弟子必当偿还报答。
所以只要门口贴春联,那么花子们就可以认定是读书人家(春联上面有字),进而索要粮米……
还真别说,当时只要大门不贴春联则花子就不会上门讨要,比如回族不贴春联,花子从不登门。
花子讲究的是“天生地养”,有病了不能扎古,全靠硬挺——实际仅限于吃米的、软硬杆子等普通花子,就是为了摆脱负担而已。大筐、落子有病有灾的都会背地里偷着找大夫,甚至不惜斥资住进东洋人开的医院……
注:范丹实际是东汉人……
04
花子不但嘴上功夫高,而且还擅长整活。旧时东北在腊月二十九那一天,有花子会头戴龟形帽,背着染成绿色的布片,打扮成王八的形象。
然后手持算盘来到买卖铺户的门口,把算盘珠子摇得哗啦啦响,高声道:“掌柜的,我来找你算账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这一年时间里我老婆和掌柜的相好,你得给些补偿了(实际花子有个屁的老婆,借口而已)。
围观看热闹的无不放声大笑,掌柜的则自认脸上有光——懂的都懂。
于是会给些赏钱。
这就是所谓的“王八算年账”。
本文开头是损烧锅当家的是王八,实际为了讨钱自己扮成王八也是丝毫不带犹豫的,主打的就是能屈能伸,为了讨钱毫无底线……
毫无底线真的是很多方面的真实写照
当年的相声表演艺术家们,都是这个套路
现在的相声艺术家是有底线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