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溪
编辑|杜雯雯
屏幕对面的“敌人”姓名未知,年龄未知,面貌未知。
但汹涌而来的谩骂与羞辱,让王莎莎真切感受到,自己陷入了网络暴力的围攻。这位22岁的女孩,因为一张穿着吊带的照片,和吐嘈被男性凝视的发言,在2023年6月被截图挂到了百度贴吧的“孙笑川吧”。
那则标题为《谁懂啊家人们》的网帖,在互联网的一个小角落,制造了一场针对个人的“舆论狂欢”:超过3万次的访问量,765条评论和685个点赞,充斥着对她的恶意评价。
在有着520万关注量、超过1.5亿条发帖的“孙笑川吧”,类似的帖子并非首次出现。“孙吧”多次被指发布侮辱女性、造黄谣的帖子,一度有网友称“孙吧”为“网络公厕”。
这一次,王莎莎决定要直面风暴。
半年的时间里,她先后经历了与对方沟通无果、报警未立案和情绪崩溃。但维权的决心没有改变,她想要揪出那个发动网暴的始作俑者,“让对方(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
最终通过律师诉诸法律,她得到了一份法院的判决支持,被告存在侵犯原告名誉权的行为——这意味着,那个发布照片的陌生人,要向王莎莎公开发帖道歉并赔偿经济损失。
去年11月,当她终于直面那位给自己带来巨大精神创伤的陌生网友,才发现,对方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恶人”,那是一个三十多岁、从事设计的普通男人,平头、肥胖。在他自己的社交媒体里,最常见的照片是自己养的兔子和花花草草,生活一派静谧温柔。
在庭审现场,男人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习惯用简短的几个字应答法官的问询。当被问及发帖原因,他回答,“只是想让人评论一下。”对方的淡漠和轻飘态度,以及毫无意识的“平庸的恶”,让还在就读大三的王莎莎感到愤怒又可笑。
她和律师,光是向互联网法院起诉平台公司披露被告的个人信息,就花去近3个月的时间,此后的搜集证据也几乎是全靠自己。她独自在宿舍盯着手机,一条一条爬楼录屏保存。重复经历那些侮辱自己的谩骂,漫长而艰难。
在与网暴为敌的过程中,王莎莎一度动摇过,担心自己是白费力气。但好在,最终她为自己夺回了名誉。
以下是王莎莎的讲述。
“怎么会有人这样讲话?”2023年6月13日中午,我和朋友约在杭州湖滨吃饭,当天穿了一件黑灰色的吊带背心,露出了腰和肩膀。这种款式剪裁修身、显瘦,在爱穿搭的同龄女孩当中也不算稀奇。
等红绿灯的时候,旁边有几个中年男性不停地打量我,眼神怪怪的,还有人端着手机对着我。我想到之前网上有很多偷拍事件发生,就让他们不要拍照。对方第一反应是有些震惊,说自己没有拍,赶紧把手机放回了裤兜里。我朋友有些凶地说,你把手机拿出来让我们看看,他很不情愿地解开锁屏,滑到相册晃来晃去,也不让我们看清楚。
回家后,我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两张自拍,吐槽男性凝视,“今天穿得稍微赛克西点,就有很多中年男从上到下一直盯,目光让人很难受……”一开始,评论也都是支持鼓励我的,一些人表示能理解这种不适,还有人让我不要在意这些眼光。
过了两天,就有一个陌生网友来私信我,说我被截图发到孙吧上去了。我进了“孙笑川吧”,点开那条帖子,是我的照片,只配了一行字,“家人们谁懂啊?”
下面全是侮辱性的评论,还带着错别字。“臭泔水我疯狂拷打”“就差把哭当露出来了”“是个人看到出来X的都会看一眼吧”“自己就是厕所,不用上”“穿着一看就像X”……
怎么会有人这样讲话?我第一反应是不舒服和震惊。我又多逛了一些他们的帖子,发现都是差不多的内容,还有别的女生的照片也被挂在上面,下面全是类似的评论,最常说的是女生的穿着——给我的感觉是,他们并不是针对某一个特定的女性存在恶意,而只是讨厌女性身上的一些普遍特质。
“孙吧”多次被指发布侮辱女性、造黄谣的帖子
其实一开始我没有很在意。我平时不玩贴吧,这些陌生的网友聚在一个角落自说自话,不会打扰到我。我安慰自己,也就被恶心一下。没想到过了几天,有很多人跑来我的个人社交账号骂我,说你这样穿不对,好像要通过说教骂醒我。
点开这些人的账号头像,也和孙吧的那些人头像很像。收到几十条私信辱骂之后,我不得不把私信关了,也把原来的帖子设成仅自己可见。平时我很爱发自己的照片,那几天也有一些犹豫,担心有更多的人涌过来评论我,或者人肉出我的个人隐私信息。
我先是给贴吧的发帖人私信,询问能不能删帖。对方收到消息,已读未回。第二天我又给他发了一个问号,这次对方给我回了一个“你好”。我就继续说,“删除帖子并向我道歉,不然走法律程序”。他回,“好的对不起”,但还是没删帖。
我打算报警。在西湖边的派出所,两名男警察听完事情经过,看了我录屏的评论。我又解释了孙吧,他们看到相关的文章,也觉得很吃惊,说怎么还有这种地方,对女生评头品足的。
在派出所也就待了十来分钟,最终也没立案。出来我就委屈地哭了,感到很无助,想不到该怎么反击。我打车去找朋友,路上一直嚎啕大哭,司机师傅还给我递纸。我的朋友对这些事情其实没什么经验,但是一直安慰我说,要么不要理会,要么就去起诉吧。
没有立案,我是不甘心的,所以第二天我又和朋友一起去了。这次派出所换人值班,三个警察站在旁边,我们坐着。我又复述了一遍,但结果还是一样。他们大概意思是说,除非是私密照片泄露出来,达到一定的传播量,可以算刑事犯罪。即便是男的偷拍女朋友隐私照片只发给一个人,影响力都不够大。让我最好是去找律师。
虽然我当时很情绪化,其实后来想想,这类案件涉及的侵权人和被侵权人往往分散在全国各地,真实身份信息难以查询。即便是警方受理,也会面对核实对方在网络背后真实身份的难处。民事诉讼也许更可行。
一个潜移默化的影响过程我找到了另外一位同样被挂在孙吧的女孩,决定一起维权。
因为我还是学生,经济开支有限,一开始只是在网上找了一个商家代写律师函,花了两百块钱。当我把这封律师函通过贴吧私信发给了对方,想让他给我公开道歉,但又是已读未回——这让我觉得,对方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和伤害,甚至根本不在意。他用忽视的态度来应对一切,并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在这期间,有网友帮我搜到了他在社交平台的账号,和百度贴吧上同一个用户名——他还关注了我个人的社交账号,甚至我还有个朋友和他在一个共同的群聊里。朋友在群里问他,你为啥要发人家女孩的照片?他说我就觉得好玩。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决定把帖子删了,还说“好,我认输”。我说,你需要道歉,他说“好的对不起”。我突然觉得有些生气。凭什么你一个帖子让我遭受了这么多麻烦,又是遭受网暴又是报警写律师函还去了医院,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算了?
当时除了愤怒,也有些正义感爆棚。因为在维权的过程中,我发现很多女生面临类似的被网暴和被造黄谣的困境。我决定继续把法律程序走下去,至少要让他把公开道歉发在贴吧里,让那些骂过我的人也看到,引以为戒。
随着社交媒体兴起,越来越多女性在网上遭受骚扰和威胁
还是基于有限的预算,去年6月底又在网上找到同为女性的蒋莹律师。当时蒋律师还在实习,收费便宜,并且人在浙江也方便走起诉流程。我选择她来代理的一个原因是,和她沟通中,她讲话和思考的条理很清晰。
7月,律师帮我把证据清单都罗列出来,除了基础的证明身份信息的材料外,还包括涉案发帖人主页、涉案帖子及评论的截图、录屏,与涉案发帖人的私聊截图及录屏,其他网友因涉案帖发来的辱骂性私信及评论的截图。关于证据搜集以及案件进程,我们保持一周沟通一两次的频率。
一开始我心里很没底。因为发帖人的文案很擦边,并没有把他不好的目的直接表现出来,只是想让人“评论”。律师发了以前的法院判例给我看,证明发帖人是有阻止、删除不当评论的义务的。
我们要做的第一步是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才能提起诉讼。蒋莹律师先直接联系了平台的法务以及用户中心,但是平台只支持公安去调取证据。连法院开调查令也是不行的。所以她又提议,将平台公司起诉到北京市互联网法院,获取对方用户的注册信息,还有涉案侵权帖子的浏览量、点赞量、评论量,这关系到侵权行为的严重程度。
律师说,这一步非常关键。因为在网络名誉权侵权、网络侵犯知识产权、信息网络各类合同等互联网媒介上产生的案件中,除非侵权人自己主动发送身份证件,否则都需要先通过提供网络服务的平台获取到被告身份信息才能起诉。许多轻微侵权案件中,调取被告身份信息确实增加了受害者的维权难度,但是这也体现了公民个人信息保护、不得随意泄露的精神。
第二步就是起诉对方侵犯名誉权,搜集证据又成为很重要的一环。我当时是点开帖子的评论,开始录屏,从顶滑到底。其中有一个热评是把我的脸P在黄图上,这张照片作为关键证据专门保留下来了。这部分证据只能靠我自己来搜集和整理,那时候我一个人对着手机在宿舍,看那些极具侮辱性的语言,心里忍着不舒服。
我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之后,大概半个月过去了。心情平复下来,我再回头看,才意识到原来我经历了一场网暴。
我以前睡眠很好,这件事之后,我经常一个人盯着手机就想哭,默默流泪。晚上总是会惊醒,晚睡早醒。去年六月底左右,我去医院挂了睡眠科,测出来有一些抑郁情绪。医生开了安眠药和抗抑郁药。
我所理解的网暴,不是一下子会让人情绪崩溃,而是有一个潜移默化的影响过程。一开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他们说的话我根本不care,安慰自己说对我的现实也造不成影响。但是没想到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影响。
我以前是个很快乐的人,mbti人格也是活泼的e型,但因为这件事情,经常都是在抑郁的状态当中,朋友都觉得我变得话少和沉默了一些。
付出代价去年11月23日,开庭在线上进行。
那天我还在学校上课,专门找了个没人的自习室,戴着耳机参加庭审。在电脑屏幕上的方格子视频框里,这个给我带来网络暴力的人出现了。
他看起来很胖,留着寸头,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袖,不到三十岁,一只手托着脸,坐在电脑前面无表情。他看起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宅男,和我全程没有交流,只是和法官有些问答交流。
法官问他什么,他都只有几个字的回复,显得很淡漠的样子,好像很想快点结束这一切。问他对事实有异议吗,他说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发帖,他说只是想让大家评论一下,就这样。
其实之前就我了解到的,他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在各个社交平台上扮演着岁月静好的形象——喜欢唱片,文艺,设计师,养着小兔子,有爱心。但他从来没想过,他的随手一发会给我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可能即便法院判决了,他也意识不到对我造成的伤害有多大。
从起诉到拿到判决结果,耗费了小半年时间。看到判决书的时候,我的心终于放下了,也和网友们分享了结果。八千多个点赞,八百多条评论,大家评论这个判决结果大快人心,说我有敢于直面网暴的勇气,很棒很酷。其实一路走来,如果不是因为网上陌生人的鼓励,我可能没办法坚持下来。
后来我又收到很多私信,陌生的网友们讲述自己被网暴的经历。私信我的基本都是女孩子,说话很小心翼翼的样子,礼貌、无助,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会成为网暴的对象。有人说自己也被挂孙吧了,问我具体的维权过程是什么样的。有人说被我感动到,因为她被挂被网暴后虽然觉得生气和伤心,却没有维权的勇气。
王莎莎花费几千元维权半年,得来一个公开道歉
我看到有人成立了一个维权小群,里面有两百多个人,教被网暴、造黄谣的女孩子们骂回去。大家讨论去报警、求助律师的流程。但是当受害者反击的时候,对方好像更兴奋——有女孩说自己起诉了发帖网暴她的人,结果又有新的网友把这个截图再次发去孙吧,戏谑地说我就发,你要不也来告我?有记者报道被造黄谣的女孩子维权的故事,又被发到了孙吧里。
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个女孩说她发在朋友圈的照片,被人投稿到微博上的颜值博主,配上恶心的文案,还有评论问她是不是X的,要她的联系方式。
虽然很多人会问我找律师、报警的流程,但基本问完就没有后续了。一是维权成本时间长、举证困难、要付出精力,二是举证的过程中其实情绪也会受到影响。大多数人还是抱着过一段时间就会淡化的侥幸心理,不去追究。但律师说,只要能克服以上障碍,胜诉率并不低。
也有很多人评论说我是大女主、是女王。但我觉得夸张了,其实很多时候我很懦弱。一开始我也哭,也怕没有好的结果,钱和时间都白费了。是在朋友、网友、律师的鼓励下,一点点坚持下来。如果是我一个人默默做这件事,可能中途也放弃了。
我以前从来没被网暴过,也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小学时受到同桌男生的性骚扰,我会告诉父母。那次爸爸知道之后很生气地打电话给学校告诉老师,让男生给我道歉。这样的小事让我觉得有些事情就是不能忍气吞声。长大了走在路上如果有人言语调侃自己的穿着,我也从来不会客气赔笑,而是直接怼回去。
因为怕父母担心,这次我没有告诉父母自己被网暴和找律师起诉的事情。只是拿到判决后,轻描淡写地跟他们说了一下胜诉的结果,他们倒也没有多问。
每个人上网都有可能成为被网暴的对象,我现在觉得,把这些事情讲述出来,并且用实际的行动去维护自己的权益,比一个人闷着不说,能聚合起更多的鼓励和力量。
莫名其妙被挂出来,有人会选择删帖、隐身、沉默,等待时间去抚平一切。但我总觉得,是不是也同样应该让网暴者付出一点代价?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莎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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