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共乐
《那先比丘经》是唯一在正藏之外被尊奉为绝对权威的佛教经典,最早的中文译本大约出现于我国的东晋(317—420)时期。
此经主要记录了那先(Nagasena)比丘和弥兰王之间的一些对话,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那先问王:王本生何国?王言:我本生大秦国,国名阿荔散。那先问王:阿荔散去是间几里?王言:去是二千由旬1,合八万 里。那先问王:曾颇于此遥念本国中事不?王言:然恒念本国中事耳。那先言:王试复更念本国中事,曾有所作为者。王言:我即 念已。那先言:王行八万里,反复何以疾?王言:善哉,善哉!
此外,在另一处又有“北方大秦国名沙竭。......其王弥兰以正法治国”等方面的记载。
这两段话文字虽短,但里面保存了两个非常重要的地理概念,一是“大秦国”;二是“阿荔散”。合理确定这两个地名的内涵和位 置是中外学术界一直追求的重要目标。 对于汉译《那先比丘经》中“大秦国”和“阿荔散”,我国学者都有过相当的研究。但一般认为,《那先比丘经》中的“大秦国”是指罗马帝国。
然而,经过多年的研究,却发现这里的“大秦国”与人们常说的罗马帝国毫无关系,它是指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在中亚所建立的国家。
对此,笔者有非常过硬的证据。
首先,《那先比丘经》中记载的两位主人公那先和弥兰都生长在中亚和北印度一带。那先是印度人,弥兰是梵文“Milin-dra”或 巴利语“Milinda”的音译,从希腊语“Menander”或“Menandros”转化而来。弥兰是一位国王,但他并非生长于西方的希腊罗马,而是 生长在中亚的巴克特里亚,是中亚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的国王。对此,西方古典作家斯特拉波等说得非常清楚。
斯特拉波曾在《地 理学》中这样写道: 由于巴克特里亚地区的富饶膏腴,领导巴克特里亚暴动的希腊人变得相当强大,他们既成了阿里亚那(Ariana)地区的主人,又 成了印度的主人。正如阿特米塔·阿波罗多鲁斯(Apollodorus of Artemita)所言:由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尤其是弥兰(Menander)征服的部 落远远超过了亚历山大(至少是弥兰逐渐向东越过了希巴尼斯[Hypanis]远至伊毛斯[Imaus]地区)。这些部落中有些为弥兰亲自征服, 其余的皆为巴克特里亚国王优提德摩斯(Euthvde-mus)之子德米特里一世(Demetrius)所征服。
他们不但占有帕塔莱那(Patalena),而且 也占有苏劳斯图斯(Suraost-us)和西吉底斯(Sigerdis)王国的海岸部分。总之,阿波罗多鲁斯说:巴克特里亚那(Bactriaba)不光是整个 阿里亚那的装饰,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还将他们的帝国扩张至赛里斯(Seres)和富里尼(Phryni)。3 特罗古斯也提到过阿波罗多鲁斯和弥兰的丰功伟绩。
而另一位古典作家普鲁塔克则更在其《治国箴言》中指出: 当一位名叫弥兰的巴克特里亚好国王死于军营的时候,他治下的许多城市照例进行葬礼。但在处理其遗骸时,各城之间引起了 激烈的竞争。后来,诸城艰难地达成协议,决定平分全部骨灰,并将其带回诸城本地以造碑纪念。5
此外,我们还在印度北部发现了弥兰时期发行的大量货币,它们大部分分布于喀布尔地区、印度河中、上流以及联合省西部地 区。在这些货币中主要刻有以下两种希腊铭文和一种佉卢铭文。 BAΣIΛEΩΣ ΔIKAIOΓ MENANΔPOΓ,其意是:执法者弥兰国王;(见图1) BAΣIΛEΩΣ ΣΩTHPOΣ MENANΔPOΓ,其意是:救世主弥兰国王;(见图2) MAHARAJASA DHARMIKASA MENANDRASA,其意是:公正的弥兰大王。
其中MAHARAJASA一字就来自印度人对国王的 称呼。6(见图3) 大量刻有弥兰名字的货币在中亚和印度河领域的发现确实也表明,弥兰这位中亚希腊人的国王曾经统治过这一地区。 总之,无论是希腊罗马人的记载,还是现已出土的货币资料都说明,有一位弥兰国王,他是中亚希腊人,他的统治区域主要包 括中亚的巴克特里亚和北印度一带。由此我们完全可以得出结论,《那先比丘经》里所说的弥兰国王的出生地和统治国——“大秦 国”显然不可能是罗马帝国。 其次,现存的另一与汉译《那先比丘经》相近的巴利文本《弥兰王问经》(Milindapanha)为我们解开“大秦国”之谜提供了极好的 条件。
在巴利文中,我们也发现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段对话,但非常遗憾的是没有找到“大秦国”的对应字。不过,在巴利文本中确 实也多处指出,弥兰是萨竭那(Sagala)的国王,他生于亚历山大里亚岛的卡拉西村(Kalasi),从这里到萨竭那的距离为200由旬。而萨 竭那又是臾那(Yona)人的城市。
在弥兰出行的时候,总是有500名臾那人陪伴。7这些信息都非常清晰地告诉我们:汉译《那先比 丘经》中的“大秦国”是指Yona即Yavana统治的国家。而Yavana一字来自希腊文“Ionia”,是印度和中亚人对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的特 称。8所以汉译《那先比丘经》中的“大秦国”不可能是罗马帝国,而显然是指在中亚的巴克特里亚·希腊王国。
至于《那先比丘经》里提到的“我本生大秦国,国名阿荔散”这句话中的“阿荔散”,国内外学者大多同意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的观 点,认为:这里的“阿荔散”是指埃及之亚历山大里亚城,而不是远东的亚历山大里亚城。9建立这种观点的主要理由是汉译《那先 比丘经》中的一句话,即“阿荔散”离当地(指萨竭那)的距离是二千由旬,合8万里。 应该说,“阿荔散”是亚历山大里亚的对译,这不成问题。因为在巴利文本《弥兰王问经》中有其对应的字Alisanda。虽然我们 现在还无法确定Alisanda的具体位置,但可以肯定这里的“阿荔散”不可能是指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城。
理由很简单:汉译《那先比丘经》把“阿荔散”离当地的距离翻译错了。因为据巴利文本《弥兰王问经》记载:“阿荔散”是一个岛,离当地(指萨竭那)的距离是2 百由旬,而不是2千由旬。10更为重要的是,巴利文本《弥兰王问经》明文指出:萨竭那城距中亚的罽宾(Kashmira)只有12由旬。 (11)
所以这个“阿荔散”一定是在南亚北部的中亚。至于它是指印度的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 in India),还是指高加索的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 in Cau-caso),还是指其他的、附近的亚历山大里亚,则还需作更深入的研究。(12) 此外,从时间上说,《那先比丘经》中的“大秦国”也不可能是罗马帝国,“阿荔散”也不可能是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
因为希腊人弥兰统治巴克特里亚的时间大约是在公元前150至前130年之间。(13)在这一时间段,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虽已存在,但它是埃及 托勒密王朝统治下的一个城市。只有到公元前30年以后,罗马人才完全控制了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
这就是说,只有到这个时候, 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才真正成为罗马帝国的一部分。
“大秦国”和“阿荔散”是中外关系史上格外引人注意的国际性重大问题之一。对汉译《那先比丘经》中“大秦国”位置的确定以及 对“阿荔散”位置的大致确定应当说具有相当重要的学术意义,它不仅大大加深了我们对中亚历史的了解,而且也为我们进一步解决 中亚历史上的其他疑难问题,如希腊文明在中亚地区的传播和消亡等,提供了极好的条件。
这也是笔者感到非常欣慰的。
1 由旬(Yojana),又译由延、俞旬、瑜缮那,玄奘在其《大唐西游记》中将其译为逾缮那,为古印度路程的计算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