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南京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沙发上,杨本芬坐在丈夫对面,微微低头,沉默了片刻后,抬起眼睛看向他。
她认真的说道:“真要是有下辈子,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丈夫吕医师抬头望了她一眼,没有思考,干脆地答道:“不愿意。”
那一瞬间,杨本芬怔住了,她没有想到六十年的婚姻,得到的回答会如此直接。她苦笑了一下,像是对自己的安慰,又像是对命运的无声嘲讽:“不愿意啊……真是比六十年来的冷漠更让人心寒。”
这个答案,比起“无爱”,更像是一种对她整个人生的否定。
她的一生,为了家庭、为了丈夫,压抑了梦想、牺牲了自我,却换来一句“不愿意”。
她默默回想起这些年,那些被忽视的感受、被埋藏的委屈,一时涌上心头......
初见与承诺
1940年,杨本芬出生于湖南湘阴。
1950年,中国正处于社会剧变的时代,杨本芬的生活轨迹因一次变故彻底改变。
她本是一个怀揣读书梦的少女,却因家庭成分问题被迫下乡。
就在这段迷茫的岁月里,她遇到了吕医师。这个男人不算英俊,但他的老实外表和平静性格让杨本芬觉得值得信任。
吕医师提出了一个让杨本芬心动的承诺:“只要嫁给我,我就帮你继续完成读书的梦想。”对杨本芬来说,这句话像一道光刺破了她灰暗的生活。
天真的她,没有丝毫怀疑。她以为,嫁给他后,她的求学梦就可以重新启航。然而,世事往往不如人意。
杨本芬和吕医生的婚礼很简单,没有彩礼,没有婚宴,甚至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
婚后的生活,也并没有如她所期待的那样美好。每当杨本芬提起继续读书的事情,吕医师总是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甚至开始灌输一种让杨本芬无法认同的思想:“你看看农村多好,有鸡鸭,有田地,守着这些过日子难道不比去读书舒服?”
杨本芬起初还心怀希望,以为丈夫只是暂时不想提及读书的计划。
可日子久了,她渐渐明白,所谓的“承诺”不过是一个无力兑现的谎言。她开始感到迷茫,却无法回头。
因为那时的她,已经怀孕了。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家庭的组建而变得温暖,吕医师的冷淡性格逐渐显露出来。
他很少与杨本芬交流,家里的事情,几乎全是她一手承担。即使杨本芬在生产时需要他的陪伴,他也冷漠地以“不能娇生惯养”为借口推脱。
有一次,杨本芬怀孕后期行动不便,只是希望吕医师能够帮忙挑点水,却被冷冰冰地拒绝。
他斥责道:“女人怀孕又不是生病,哪需要这么娇气?”一句话将杨本芬的委屈压了回去,却在她心中埋下了对婚姻的失望。
对于外人而言,这对夫妻是幸福的典范——吕医师是个“好好先生”,工作稳定,从无不良嗜好。而杨本芬则是勤劳贤惠的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冷淡的。
夫妻之间并非没有亲密时刻,但这种“亲密”更多是出于责任,而不是爱。
对于杨本芬来说,这样的生活充满了痛苦,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隐形人。丈夫对她从不多看一眼,似乎只有当她为家庭贡献体力时,她的存在才被承认。
杨本芬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问自己:“这样的婚姻,我还能坚持多久?”然而,家庭的责任、传统观念,以及孩子的存在,让她无法挣脱这段枷锁般的关系。
命运的颠簸:牺牲与失落
好在生活的琐碎,并未完全掩盖杨本芬对梦想的渴望,某一天,她在村里的田间发现一则小报正在征稿。
那个刊物征集的内容,正好是她擅长的农家生活主题。杨本芬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她提笔写下了文章《采茶女》,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稿件寄了出去。
一个月后,她收到了刊物的录用通知和稿费,那一天她的内心充满了久违的喜悦。
她甚至萌生了一个念头:或许通过写作,她可以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然而,命运再次和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在一个夜晚,杨本芬外出办事,把看护火炉的任务交给了丈夫。
回家时,她看到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以及自己辛苦积累的稿件化为灰烬的场景。吕医师却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这场火灾不仅烧毁了杨本芬的文字,也烧毁了她重拾梦想的信心。从那以后,她不再提笔写作,稿件的事情也成了她不愿再提起的往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丈夫无心经营家庭、冷漠待人的情况下,杨本芬决定为孩子和家庭拼尽全力。
当时,她被村里一所中学的校长看中,邀请她去学校当代课教师。对杨本芬而言,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铁饭碗,不仅可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还可以让她重新接触教育的氛围。
然而,命运的安排总是显得特别残酷,当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好课程,努力适应教师工作时,意外又来了。
那一天,她突然发现保姆,竟然将自己嘴里的食物喂给孩子吃。目睹这一幕的她怒不可遏,却又感到深深的不安——如果连孩子的饮食都无法保证卫生,她还能安心工作吗?
最终,杨本芬不得不辞掉这份工作,亲自带孩子。这一次,她不仅失去了职业,更失去了作为独立女性的尊严。
她开始意识到,家庭和婚姻似乎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令她难以挣脱。
尽管一次次梦想的破灭让杨本芬心灰意冷,她依然不甘认命。在生活最困窘的时候,她又接受了运输队的工作,选择了一个时间灵活、能带孩子的岗位。
可惜,这份工作也因为临时工的身份而让她处处受限,无法得到保障。
更令人失望的是,杨本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从丈夫那里获得一丝支持。
他对她的付出毫无回应,甚至认为她所谓的职业追求,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家中的争执日渐增多,而她始终是那个默默妥协的一方。
杨本芬的牺牲并没有换来丈夫的爱,反而让她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婚姻的真相。
她牺牲了读书的机会、职业的尊严,甚至压抑了对写作的热爱,只为了维持这个家庭,而她换来的,却是丈夫的不在意与家庭生活的无情重负。
从一个满怀梦想的少女,到一个默默承受的母亲,她的人生似乎都在为别人而活。可谁又曾真正懂得,她的梦,她的痛?
正是这些累积的痛苦与失落,成为了杨本芬日后觉醒的基石。
晚年的觉醒与蜕变
2000年,60岁的杨本芬随女儿一家来到南京,开始了她作为外婆的晚年生活。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无需为柴米油盐而奔波,但生活的单调和空虚,让她常常陷入长久的沉思。
她的身份依旧是“家庭的附属”,丈夫依旧冷漠,而子女渐渐独立,她仿佛成为了一个被生活边缘化的老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杨本芬在南京的小书摊上看到一本书,书中描写了作者对母亲和家庭的深情回忆。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一种召唤——也许,她可以通过书写,找回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在女儿家的厨房里,找了一块不起眼的角落,用半旧的笔记本和廉价的钢笔,开始记录自己的生活故事。
她写的第一篇文章,是关于自己的母亲和童年——那些贫穷却温暖的记忆,如涓涓细流涌出,让她久违的写作梦重新苏醒。
她并不确定这些文字能否被人看到,更不确定是否有人会在意,但她清楚,写作不再是追逐名利的工具,而是一种疗愈自己、与过去和解的方式。
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杨本芬从未放下笔。她一边照顾外孙,一边利用厨房的闲暇时间,慢慢写下属于自己的故事。
从旧时的乡村生活,到家庭的苦难,再到女性在婚姻中的挣扎与成长,她用质朴的语言,诉说着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情感与记忆。
2018年,杨本芬的女儿章红无意间看到了她的手稿,深感震撼。她意识到,这些文字不仅是母亲的倾诉,更是一代普通女性的生命见证。
于是,在女儿的帮助下,杨本芬将自己的手稿整理成书,寄给出版社投稿。
2020年,已经80岁的杨本芬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高光时刻——她的自传体小说《秋园》正式出版。
这本书以母亲的悲苦人生为主线,展现了几代女性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出版后,这本书迅速得到了读者的关注和好评,被誉为“女性视角的《活着》”。
那一年,她的作品销量超过8万册,豆瓣评分高达9分,《秋园》还获得了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新浪年度好书等多个荣誉。
杨本芬,这个曾经在婚姻中沉默忍耐、为家庭牺牲一切的普通女人,以“素人作家”的身份震撼了文坛。
《秋园》的成功,给了杨本芬巨大的信心。随后,她又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了《浮木》和《我本芬芳》等作品。
这些文字不再仅仅是个人的回忆,而是从女性视角书写的时代史诗,记录了普通人在动荡年代的喜怒哀乐。
更重要的是,通过写作,杨本芬完成了对自己命运的重新定义。她不再是那个被家庭、婚姻束缚的弱者,而是一个有思想、有声音的女性。
这种蜕变不仅改变了她自己,也让无数读者从她的作品中汲取力量。
许多女性读者通过她的文字,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有人写信给她说:“您让我明白了,即使生活不幸,也能用自己的方式创造光亮。”杨本芬读着这些信,感到自己这一生,终于有了意义。
杨本芬晚年的成功,不仅在于她作为作家的成就,更在于她完成了自我价值的重建。
曾经,她以为自己的幸福只能仰仗丈夫和家庭。如今,她通过文字证明,女性的幸福并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
她说:“我从未埋怨我的丈夫和孩子。他们给了我痛苦,但也让我成长。我用60年等待爱,却用写作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在80岁的高龄,她学会了打字和上网,开始用电脑记录更多的故事。她的身体虽已不再强健,但精神世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丰盈。
晚年的杨本芬,不仅找回了自己,也重新理解了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
在写作过程中,她逐渐明白,丈夫的冷漠并非出自恶意,而是源于他从未在成长过程中学会如何去爱。
丈夫出身在一个冷漠、缺乏爱的家庭中,亲人的背叛和遗弃让他对“爱”这个字感到陌生。在长达60年的婚姻中,他始终把家庭看作一项责任,而非情感的寄托。
尽管如此,杨本芬依然选择放下怨恨。在一次访谈中,她说道:“或许爱会让人卑微,但我始终相信,爱也能让人坚强。”
如今的杨本芬,依然在书写更多的故事。她的作品不仅填补了中国文学中普通女性家族史书写的空白,也成为了无数女性勇敢面对生活的精神力量。
杨本芬的生命,正如她最后一本书《我本芬芳》的名字那样,无论遭遇多少风霜,她依然绽放出属于自己的芬芳。
而她的人生故事,也证明了一个道理:真正的幸福,不在于依赖他人,而在于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