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滑红彬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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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首发于《九江日报 · 长江周刊》2024年7月14日,总第992期。经作者授权转发。本文在《九江日报》发表时有删节,以下为原文。
易顺鼎(1858—1920),字实甫,亦作石甫、实父、硕甫,又字中硕,亦作仲硕,又字种石。自号眉伽、哭盦、一盦、橘洲醒人等,湖南龙阳(今汉寿县)人,清末民初著名文学家。
(一)
易顺鼎出生于诗书传家的仕宦门第,其父易佩绅(1836—1906),字笏山,号健庵,又号函楼。官至山西、四川、江苏布政使,有《函楼文钞》、《函楼诗钞》等传世。易顺鼎自幼聪颖,称为“神童”,然自光绪元年(1875)中举后,五赴会试不第,遂以纳捐为道员,分发河南,参与河工等事务,因功绩卓著,累蒙恩奖,但他不耐官场冗务,遂于光绪十六年(1890)四月间隐居庐山。
易顺鼎像 图源:百度百科
易顺鼎易顺鼎归隐庐山的念头由来已久。早在光绪三年(1877),他入京应会试下第后,自天津取海道南下,至上海转而沿江西上,途中作《江行杂记二十首》,其第十七首即为远眺庐山而赋,诗云:
朝吟庐山谣,誓志巢云柯。暮诵庐山高,结想扪风萝。
诗家誉山癖,窃恐所好阿。忽然覿真面,奇秀知非讹。
空青水欲碍,峭碧天相摩。古人去虽尽,清气留不磨。
晴翠一万重,供养灵踪多。香炉色缥缈,五老颜婆娑。
仙人绿玉杖,手把芙蓉过。餐霞饮琼瀣,但觉朱颜酡。
招我为外臣,受箓烟岚窝。世缘苦未尽,此愿终如何。
诗人曾在李白、欧阳修的诗篇中神游庐山的奇山秀水,如今远眺,不禁对巢庐山云松的隐逸生活顿生向往之情,只是易顺鼎尚致力于功名,奔波于仕途,正所谓“世缘苦未尽”,只能将归隐匡庐的想法发抒于诗中,寄托胸襟,排遣行役之苦。
光绪五年(1879)九月,易顺鼎再次赴京,取道江南。他乘流东下,又一次路过九江,于舟中遥望匡庐,于其《望庐山作》中再次发抒归隐庐山的念头,有“遥岚若相报,亦复沾余衣。翔鸟餐夕秀,傲我以无翚。愿言趣烟驾,暂解尘中鞿”之句。
至光绪十二年(1886),易顺鼎第五次会试落第之后,决意告别科场。光绪十三年(1887)夏暮秋初,易顺鼎由苏州往游庐山,历览香炉峰、太白草堂、五老峰、三叠泉、石门涧、东林寺、陶公醉石等名胜,作《夏暮秋初由吴门至浔阳独游匡庐五律十四首》、《登香炉峰作》、《登匡庐绝顶歌》等诗。易顺鼎对栖贤寺一代的景物最为钟意,作诗称:
最爱栖贤寺,青山隔几重。门前彭蠡水,屋后汉阳峰。
云傍栖檐鸽,雷惊出涧龙。寻僧何处所,日暮但闻钟。
出山之后,易顺鼎来到南京,谒见两江总督曾国荃,告以隐居庐山之意。曾国荃大加赞赏,即致书江西巡抚,推荐易顺鼎主讲白鹿洞书院,后因此席业已有人而未遂。其《哀知己铭·太子太傅两江总督一等伯爵谥忠襄湘乡曾公国荃》云:“光绪丁亥,游匡庐,有入山学道之志。时已捐纳道员,将入都请分发。见沅浦曾公于金陵节署,以入山意告之。公大赞赏,即致书江西巡抚使聘余主鹿洞讲席。书中称许备至,谓为‘当今有数人物’。汤小秋兵备见其书,为余言之。会此席有人,不果。”所叙正是此事。
易順鼎像 叶衍兰、叶恭绰著《清代学者像传》 编者配图
易顺鼎仕宦之缘未了,未能隐居庐山,遂入京谒选。分发河南,先充厘税局会办,后任赈抚、水利二局总办。光绪十五年(1888)正月,调办河南全省水利局务,督办贾鲁河工,又兼充三省河图局总办。易顺鼎在任上督修河工,勘绘河图,备尝苦辛,功绩卓著,因而蒙受朝廷的恩奖,由试用道保过候补班,加按察使衔、二品顶戴。但他不耐官场冗务,屡屡梦回匡庐,吟唱“今宵欲梦栖贤寺,月到桥边第几松”之句,遂于光绪十六年(1890)请假回籍养亲,于四月间由南康(今星子县)入庐山隐居。
(二)
易顺鼎归隐庐山,构草堂于栖贤寺前三峡涧之侧,遂其初志。草堂名为琴志楼,前临三峡涧,远眺五老峰,风景殊佳,再加以植木培兰的构思经营、借景移情的匠心独运,顿成胜境。易顺鼎《匡山草堂记》云:
易子隐匡山,筑草堂,临三峡涧西,为室仅数楹,而燕处游观之胜,有名号可图咏者得十有八:曰“兰若草堂”,可兰若、可草堂也;曰“琴志楼”,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也;曰“畹岩”,种兰处也;曰“鼻功德圃”,圃中种桂与梅也;曰“听湍轩”,涧之湍,他处亦可听,而轩尤宜也;曰“茶烟廊”、曰“粥饭寮”,山厨也;曰“云锦亭”,取李白诗中语,亭对五老峰也;曰“鳌矶”,象形兼会意也;曰“龙霤”,有瀑如悬霤,形兼声也;曰“小绿水洋”,潭深如洋,其色绿也;曰“藏舟壑”,泊小艇可泛洋也;曰“缒仙梯”、曰“飞虹梁”、曰“三峡船”,皆作于石上者也;曰“松社”,思岁寒也;曰“十二栏”,指事也;曰“玉井”,种莲池也。
草堂俯涧十数丈余,而楼出其上。楼三间,堂六间。堂之后为圃,桂四株,梅二株。圃之后、墙之内为岩,三石七土。自圃五步而登,兰之本数十。堂之前为轩,筑短垣,辟疏牖焉。终日闻龙霤声,与涧声相乱,徐辨之,龙霤如坠雨,涧如怒雷。出轩左门,为茶烟廊、粥饭寮。北行十步,又东南下涧至云锦亭。从轩望五老,见其四而止,至亭则皆见矣。置镜于亭之南,摄五老入镜中,峰顶云瀑松石僧樵,一一可数。
亭在涧西磐石上,石再叠,方广方半亩,由缒仙梯以达于鳌矶。前对龙霤,下瞰小绿水洋。月中敷坐,怡然悄然,有黄帝脱屣之思。矶南窈曲,如港如坞,老树断岸,天然泊舟处也。春夏大雨,溪水高丈余,由此入鄱阳湖,西洞庭,上沅湘、岷江,东沿于海,九万里达欧罗巴、阿非利加诸岛国矣。南石渡北石,相距三丈,则取道于飞虹梁;西石渡东石,隔涧相距又四丈,则取道于三峡船。桥架水上,人行空中,奇险之观,天下无有也。庐山泉石虽胜,罕兼二奇;兼二奇而有之,盖以此为最云。轩之右门外,曲廊相接,植杂花蕉竹,为十有二栏。栏以内有室三间,为松社,设宾榻以待,足音跫然者,庄子曰:“霜雪既降,松柏后凋”,意在斯乎?栏以外,为玉井,上有石桥,自岩后引水注焉。薰风南来,菡萏怒发,其花十丈,其藕如船,庶几见之。
易顺鼎手稿 编者配图
堂之地,西抵畹岩,东抵三峡船,东南抵藏舟壑,南抵松社,北抵粥饭寮。经始于六月,桷成于十月,用钱四十万有奇。
易子曰:余行天下山川多矣,而留连于兹山之一壑一丘,有是哉,有是哉!爰张之以贻好事者。
草堂之建构安排、游观景物、人文意蕴等等于文中历历可见,隐居于此,洵洽人意。草堂中富有藏书,据《庐山志》载,其所藏有《廿四史》、《九通》及经书子集等数千卷。易顺鼎《叠韵畴庆星子》亦说:“旧书重温热,驽马期十驾。方束深渊阁,敢比长源架。(自注:惠诗谓余藏书甚富。)”
又据王森然《易顺鼎先生评传》载:“实甫尝筑草堂三椽于庐山之三峡桥中,自制两联云:‘筑楼三楹,筑屋五楹,漱石枕泉聊永日;种兰千本,种梅百本,弹琴读易可终身。’‘三闾大夫胡为至于此?五柳先生不知何许人。’庐山三峡桥在深谷幽邃之中,人迹稀少。每至更深人静,万籁寂然,实甫卧草堂上,静听涧水澎湃之声,如海风,如松涛,如巫峡猿,如衡阳雁,每凄然泪下。”易顺鼎虽欲仿效陶靖节,栖隐匡山,然其胸中幽忧侘傺,心绪如死灰槁木,与靖节之平淡自然大不相侔。
故其《自序兼与友人》称:“年才三十耳,位号监司,阶登二品。他人得此,差可自娱,而乃处之骚然,弥若不能以终日。甫逾两载,拂衣南归。筑室庐山,枯槁憔悴,自称死活人,以别于前明之活死人。又言在大梁时,尘土十丈,埋而未死;在匡庐时,岩壑万重,死而未埋。”然则易顺鼎之凄然泪下所为何事?他曾说:“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识者,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热泪绝非小儿女惺忪作态者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盖易顺鼎以宏才节气冀大用于世而不可得,睹神州零落陆沉而不能挽,故而幽忧侘傺以至泪下。
(三)
易顺鼎虽然于庐山三峡涧构建匡山草堂,但他并非甘于长隐之人,因而在山之日少,出世之年长。
光绪十六年(1890)岁末,易顺鼎由庐山返乡里省亲。次年,流连长沙、武昌等地,与张之洞、程颂万、王景崧、缪荃孙、陈三立、文廷式、汪康年等人交游唱和,相得甚欢。入腊月后,将由武昌还庐山,不果,遂至上海度岁。
光绪十八年(1892)初春,易顺鼎由上海至庐山。相别两年,感慨万千,作《壬辰初春由沪至浔入庐山绝句二十二首》、《自题山居二首》诸诗,其《还庐山精舍作》曰:
万劫茫茫只叹嗟,空将热泪洒恒沙。难离亲舍思离世,得到僧楼似到家。
剑匣酒杯消结息,药炉经卷送年华。玉梅蕴藉幽兰瘦,珍重人间第一花。
世间尘事纷纭,徒唤奈何,惟有还归匡庐,尚可求得内心一丝慰藉。这年夏天,易顺鼎又迎请母亲入庐山消暑数月,以尽孝心。此番重回庐山,易顺鼎特地游览向年失之交臂的白鹿洞书院,“苍松偃华盖,丹桂余空架。……环墙桃李阴,一室芝兰化。小坐春风楼,如游舞雩下。”并与洞主华祝三唱和,“广夏营万间,良书购千架。邦人习礼教,髦士增声价。学当辨义利,治必分王霸。庶追洙泗风,用赞羲轩化。一老鲁灵光,诸生齐稷下。”至闰六月前后,陈三立、梁鼎芬等人应易顺鼎之邀共游庐山,小住琴志楼,历览三峡桥、五老峰、简寂观、开先寺、莲花峰等处,迭相唱和。今开先寺旁石壁犹有“光绪十八年闰六月朔陈三立、易顺鼎、易顺豫、梁节庵同游”之题刻。
易顺鼎书法 编者配图
匡山草堂旁有“天下第六泉”,传为陆羽所品题,见载于张又新《煎茶水记》。易顺鼎遂以此泉水并庐山茶、笋等馈赠张之洞等人,张之洞以诗谢曰:“江城炎燥闷无风,忽有甘泉药病翁。遍酌一家俱满腹,劳人堪傲赞皇公。”嗣后,张之洞聘请易顺鼎出任武昌两湖书院讲席,分校经学、文学。
至光绪十九年(1893)四月十二日,易顺鼎与陈三立、范钟、罗运崃自武昌登船往九江,同游庐山。此番游山与以往大有不同,易顺鼎《入庐山》诗曰:“名山别经年,见面恒苦疏。重寻意已欣,况有嘉客俱。……余亦自怡悦,兹游清可书。”诸人历览濂溪墓、通远驿、隘口、青玉峡、归宗寺、万杉寺、栖贤寺、卧龙岗、三叠泉、五老峰、海会寺等名胜,各为诗一卷,汇刻为一帙,陈三立《庐山诗录序》云:“吾友易仲实向称好事,尝筑室庐山深处,曰琴志楼。昨岁粤人梁节庵共诣游宿,迫烦暑陵遽而返,今夏四月仲夏复持范中林、罗达衡及予往,尽二十日为雨中之游,覿幽选奇,各得诗歌数十篇以写其意。”五月,易顺鼎手录游庐山诗中佳作,题名《庐山诗录》,呈张之洞。张之洞亲为点评,推崇备至,称“此卷诗环伟绝特,如神龙金翅,光采飞腾,而复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谓真实不虚而神通具足者也。有数首颇似杜、韩,亦或似苏。较作者以前诗境,益臻超诣,信乎才过万人者矣。”
是年七月,易顺鼎母陈太夫人逝世,易顺鼎庐墓守孝。第二年又值中日甲午战争事起,易顺鼎奉父命墨絰从戎,以赴国难,入刘坤一幕中,佐筹军务,多所襄赞,并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赴台,谋划抗日复台大计,最终依然失败。易顺鼎内渡之后寓居长沙,后受命委管湖南盐务。自光绪十九年秋以来,易顺鼎迭遭磨难,四处奔波,未尝有闲暇一至庐山。
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易顺鼎之父易佩绅以九江地清旷,遂于城南能仁寺右建楼卜居,名曰“琴心楼”,因易佩绅号函楼,故又称“函楼”。闵孝吉《苣斋随笔》载:“能仁寺之旁,有曰涵楼者,实甫、由甫兄弟筑以奉其尊人笏山翁旅居於此。楼之南端有双梧馆,多植红白梅花。涵楼面挹匡山双剑峰,形家言杀气重,不可居人,乃设仙坛于其间,实甫好扶鸾,自言为张梦晋後身。四方名流,来游匡山者,过九江,即主实甫家,而涵楼文酒之会,殆无虚月。”易顺鼎琴志楼在山南,易佩绅琴心楼在山北,故易佩绅作诗称:“自从麟笔绝春秋,古道凭谁一线留。是大英雄先隐逸,非真运会不王侯。山南山北君臣位,琴志琴心父子楼。聊借匡庐存世界,免随陆海共沉浮。”因父亲寓居九江,易顺鼎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春夏间,往来九江、长沙。是年秋,刘坤一保荐易顺鼎性情忠笃,学识闳通,堪大用,遂奉旨召对,继续奔波于仕途,至光绪三十年(1904)被劾罢官。
《庐山诗录》卷三 编者配图
光绪三十一年(1905),易顺鼎至九江省亲,旋至武昌,寓居黄嗣东之霭园。至五月间,携妾入庐山琴志楼,居数日,旋又返武昌霭园。光绪三十二年(1906)七月十二,易佩绅卒于九江,易顺鼎与弟易顺豫奉父柩回湘。此后易顺鼎宦游南北诸地,再无因缘重返匡山草堂。民国九年(1920)八月三十日,易顺鼎卒于北京,享年六十三岁。
(四)
易佩绅逝后,琴心楼抵押给方永成银号。原来易佩绅晚年寓居在九江的日常开销都是从方永成银号借贷而来的,此致无力偿还,遂以楼房抵债。之后,方永成银号倒闭,琴心楼又为张氏所得,改为私立医院,至抗日战争中沦为废墟。
易顺鼎匡山草堂则于民国十九年(1930)毁圮。吴宗慈《庐山志》载:“循慈航寺南行二百步许,湘人易实甫于清光绪年间所建匡山草堂在焉。三年前圮,今存遗址耳。其遗留书籍有《廿四史》、《九通》及经史子集等数千卷,屋圮后,移弆慈航寺。书皆旧版,有无残缺,不可知矣。”民国二十三年(1934),蒋介石在匡山草堂遗址上建造行宫,而易顺鼎匡山草堂早已化为云烟,唯有石制“匡山草堂”题额尚伫立三峡涧旁,饱阅世间沧桑耳!
滑红彬
【作者简介】
滑红彬,1983年生,河北内丘人,九江学院庐山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兼任江西省书院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地方文献的整理与研究。
【读后记】
易顺鼎之名,如今很多人都不知道了。清末民初时期,他的名声很大,他隐居观音桥之举,也给庐山带来了很大的流量。不过这位寄情于山水的雅士,离开庐山放浪起来也可谓惊世骇俗。以至于编者总在猜测,会不会观音桥下的溪水有强烈的壮阳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