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思,她回信了没有?”
“没有,君上,您给王后去了十三封信了,还要写吗?”
“……说寡人病了,重病,叫她速速回朝。”
“君上,您这三个月里已经重病五回了……”
1
收到泽仲的第十四封信时,我正周游到蜀国边境。
一行人走到一处路边茶铺歇脚,我脱了帷帽与蓁蓁凑在一处拆信。
泽仲为人阴险古怪,写的信倒妙趣横生。
可蓁蓁不知:“呀,君上重疾,女君是不是回去看看好?”
我皱皱眉:“用不着管他,我出门七月,他月月重疾,身子若真这么差,也不该夺嫡,早早让贤好。”
蓁蓁被我吓了一跳:“女君快慎言!”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收了信。
没什么新奇的,左不过说君上重疾,右不过说云生别有居心。
章云生是我的青梅竹马,嫁给泽仲之前,我原先同他有婚约。
成婚前我也常与云生周游列国,只是我有分寸的,如今做了王后还与他同行,我也不忍叫泽仲平白听这么多闲话。
只泽仲不知,以为云生仍与我同行,日日念叨。
蓁蓁说我太不待见君上,可我说,我已经待见他太多了。
我初次见到泽仲是四年前,我与云生正周游至齐国,撞上了在齐为质的泽仲遭人殴打,伤痕累累,衣裳却素净灰白。
我救下了他。
那时我不知道他是我朝的少陵君,公子泽仲。
我身上没有银两,便将随身玉佩取下来送给他,他就瘫坐在泥泞里,混着血污的手心紧紧握着那块莹润乳白的于阗玉。
离开时,他突然紧紧抓住我的脚踝,云生要上前被我制止,我转身蹲下与他平视,温和道:“你还想要什么吗?”
俊美的脸上,他的眼睛明亮异常,嘴角是不正常的笑:“女君的裙裾脏了。”
“脏了就脏了,洗得掉的。”
“洗不掉的。”
后来我才知道泽仲是什么意思,他是个被虐待得心理出了毛病的人,见不得我和云生这样一看就过得好的人怜悯他。
第二次见面就惊心动魄得多了,我冲进他的少陵君府,随手抄起一盏灯就朝坐在书案前的他砸去。
“原来竟是你向我父亲提亲!我与云生当日也算救过你一命,虽不求你报答可你恩将仇报是不是也太亏心了?”
他神色淡定:“尤伯独女,果然气度不凡。”
我冷笑:“少陵君却枉为君子了。”
议事厅空旷阴暗,像他这个人一样叫人觉得压抑生寒。
“我不明白,嫁给我有什么不好?”
夺嫡之乱我不多耳闻,可也知道这位返朝的质子,少陵君,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手段高明,知人善任,果断残忍,回来两年便已搅弄风云。
“我也不明白,少陵君,娶我又有什么好?”
他从书案前走下来,走到我面前,轻声道:“尤伯为四伯之首,娶了你,我也尝尝有岳家倚靠的滋味不行吗?”
我气得发抖:“可我救过你,你不能恩将仇报。”
“我怎么恩将仇报了?让你将来做王后还不好?”
“可我并不想做王后,我的志向不在于此。”
泽仲缓缓贴近我,语气轻快:“那怎么办呢?我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会是我的妻子。”
他在挑衅我!
我当时气血上头,直接甩了泽仲一耳光:“卑鄙小人。”
泽仲白皙的脸上很快浮现红肿,可他竟然不以为意,还笑得很开怀:“卑鄙小人,可不是正好配尤伯独女这样善良勇敢的高门贵女吗?”
“你知道吗?如果四年前你真可怜我,最有用的是给我一些吃食,因为银钱都会被抢去,可是你,给了我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那时我抓住你,你问我还要什么,尤慎尔,我要的是你。”
泽仲的眼睛像狩猎般死死盯着我:“我在泥潭里挣扎求生,你一尘不染,轻飘飘地就想做我的救世主,当然要做好被我拉下泥潭的准备。”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强硬打开我的手心塞进来:“后来有更多人来抢夺玉佩,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我忍住几欲呕吐的冲动,手心的玉佩仿佛染满鲜血,被我手抖掉落在地。
泽仲,是一个神经病,真的。
2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我没能改变联姻的结局。
嫁入少陵君府当晚,宾客散尽,泽仲进青庐,饮罢合卺酒,神色清醒地朝我走来。
我在衣袖里藏了把刀。
他先识破,嘲笑我:“夫人不会以为一把未开锋的刀能伤我?”
我毕竟没有杀过人。
但我仍将这把刀作为防御的武器:“先说好,我不跟你一起睡。”
他姿态闲散:“这又是你们高门大族的规矩?”
我将刀逼近他:“不是!是我尤慎尔的规矩!”
“我父亲将我嫁给你,可也没有卖给你!你想借我父亲的势,便要尊重我。”
泽仲的眼神是明亮的,可又很阴鸷,一如四年前第一次见我那样。
叫人看了心慌。
他有时候还是好说话的。
“可以,我不碰你,可夫人也替我想想,新婚被夫人赶出房,少陵君的面子往哪儿搁。”
于是我叫贴身侍女帮他在地上铺好被褥,他倒也不嫌弃,一连睡了两三月。
他说:“从前在齐国,连马厩都睡过,这也不算什么了。”
……
云生后来总恨恨道,他就是吃准了你心软。
嫁给泽仲后的日子其实没多大变化,无非是每日要与他吵上几次。
成婚后的第一个月,我就说要继续去云游列国,完成未尽之业。
他起先是好说话的:“去多久?我找人随身保护,一旬?”
我摇头。
他皱眉:“一月?”
我又摇头。
“那你要多久?”
“一两年吧,路途遥远,总是周折的。你也不用派人保护我,我有云生呢,他也去。”
泽仲脸都黑了,扣着我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尤慎尔,我才是你的夫君,章云生又不是。”
我甩开他的手,觉得莫名其妙:“云生与我只是同窗好友,志趣相投故而相约出行,你与他又不一样。”
泽仲看了我很久,最后说:“确实不一样,章云生学富五车,我在齐国想读本陈客游记都困难重重,他俊逸出尘,我只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质子,倒委屈你下嫁了。”
我嘴硬道:“你任人摆布,敢情你杀的那些人都是泥人不成?”
泽仲沉默着,最后笑了:“是,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惹我。”
我与泽仲,见面十次,九次是吵起来的。
不稀奇了。
只是没料到这次他真动了怒,一连十天没有见我。
3
我本乐得清闲,一日午后却见他身边的侍从丘思来见,说少陵君寒毒入体,病了好几日了。
我扬起团扇遮目望日:“真是出奇,六月天里哪里来的寒毒?”
丘思犹豫片刻道:“想来是睡地日久所致,少陵君三月里便……地下阴湿,日积月累故而发病了。”
“……”
罢了去瞧瞧吧。
丘思没有说谎,医士说确是寒毒入体以致高烧昏迷,需得有人时时侍奉,以防病情加重。
我自然就成了那个照顾他的人。
傍晚丘思来给泽仲擦身换衣,刚脱下中衣,一大片斑驳的疤痕横亘在泽仲胸口和背后。
“……”
我想过泽仲或许日子不好过,但没有想到这么不好过。
“这些伤口,是在齐国被人打的吗?”
丘思恭敬回道:“也不尽然。少陵君为人高傲,不肯受嗟来之食,夏日要劈柴换米,冬日要上山狩猎,还要时常应付齐国贵族的戏弄,常是旧伤添新伤,不知多少层了。”
我叹口气,等丘思离开,就坐在床榻前沉思。
忽然,泽仲嘴里呢喃着什么,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我赶紧握住泽仲的手,安抚他:“泽仲,泽仲,你做噩梦了吗?”
他像是在梦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着我的手,渐渐平静下来。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苍白,平日高傲阴鸷的少陵君这时候倒只像个十八九岁脆弱的少年郎了。
屋内光影渐趋灰暗,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也撑不住伏在榻前沉沉睡去。
我被热醒时,外面大约已天光大亮,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圈在我腰间,身后是源源不断的热源贴近我。
我被吓了一跳,像只兔子般惊慌逃到床脚,气急败坏吼始作俑者:“泽仲!”
泽仲被我吵醒,怀里少了什么东西好像很不满:“夫人,再睡会儿吧。”
我抄起手边的玉枕就朝他砸去:“我要杀了你!”
泽仲闭着眼却准确无误地扣着我的手:“这玩意儿能砸死人的你知不知道?你要谋杀亲夫啊?”
我气血上头爬过去坐在他身上抢玉枕:“你这种说话不算数的伪君子,死了也是我替天行道。”
泽仲轻而易举就擒住我双手,往下一拉,我受迫贴近他。
“夫人,我只是怜惜你照顾我劳苦,把你抱到榻上好好休息,我一个病弱,夫人不会忍心叫我睡地上吧?”
他今日明显气色好了不少,唇色都不苍白了,反而是浓烈柔软的绯红。
我只觉得耳朵都快烧起来:“那你……那你怎么能,抱着我睡?”
泽仲脸上明显是很愉悦的笑:“夫人不是也睡得好好的吗?”
我将头偏向一边,他又强硬地用手扣住我的下颚转向他,正色道:“慎尔,我们成婚也有三月了,你不会以为我娶个妻子回来是当摆设的吧。”
他闭上眼,柔软的唇轻飘飘从我的脸颊流连到嘴角,声音带着欲色:“不要考验我了好不好。”
4
确切地说,我是被泽仲吓得连夜出城周游列国的。
起先我还只是躲着他,好在彼时他正忙着先王退位让贤一干事务没空搭理我。
父亲说,少陵君称王大典,我必得尽心辅佐。
我应下了。
于是泽仲称王第二日,自觉辅佐之务已尽,我就策划出逃了。
我出逃距今已有七月了,他大概是心中有愧,派人接过几次也就放弃这个念头了。
在蜀国拜访一位文坛大儒时,我收到了泽仲的第十五封信。
他说冬日寒冷,派人给我送了些衣食物用,莫要仗着年轻就不顾及身体,他就吃了这个亏。
他说齐国连日动乱,或起干戈。
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
我面无表情叫蓁蓁替我收好信,用晚膳时还是没忍住:“蓁蓁,送信的人回去没有?”
“还没有呢,今日雪大,我叫他明日返程。”
我装作不经意从怀里摸出一张药方给她:“这是上个月途径齐国时扁神医给我的风寒方子,泽仲从小在齐国长大,想必齐国的药理更对他的体质。”
说完我又不自在地补充:“他今日又送来封信谎称风寒,我只是不想哪天真病了就更要烦我了……你给信使一起带回去吧。”
蓁蓁含笑接过方子,揶揄道:“不像是随手留着的方子,倒像是特意求的呢。”
我嗔怪她拿我取笑。
可心里又明白,我竟然开始可怜泽仲了。
一个女人可怜一个男人,这是她爱上这个男人的开始。
全天下的人谁不可怜呢?
谁没有一点难言之隐呢?
可你偏偏就可怜他。
我叹了口气。
也开始动摇起什么时候启程返回的念头。
过了小半个月,泽仲的第十六封信又来了。
“慎尔吾妻,药方甚是有效,只夫心病难医。近来齐国遭邻各国攻打,国君不日将遣女君来朝求援,朝中诸臣欲结秦晋之好。妻未归,不能决断。”
我看完信,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向蓁蓁抱怨:“真是个伪君子!娶了我,借了父亲的势,又想娶齐国的女君,天底下的好事凭什么都叫他泽仲一个人受着了?”
蓁蓁接过我手中的信,细细看完宽慰我:“女君,少陵君只是说与你商议,可没说要娶妻呀……”
我冷笑:“他是个什么人?要真是好说话的坐得上君主之位?”
外头的雪势渐收,我当机立断:“收拾行装,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