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流芳:吴郡真率会和友朋对黄易的追慕
选自|《西泠艺丛》2024年第10期总第118期 |
文/宁方勇
苏州博物馆古籍图书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摘 要】
晚清,吴中是金石家、收藏家会聚的地区之一。顾文彬、吴云、李鸿裔等“吴郡真率会”的收藏家们,修筑园林亭馆,广蓄金石文物。他们承继乾嘉时期的金石风气,既笃力于收藏、研究历代金石、碑帖,亦着力于黄易等金石名家的作品、藏品的收藏。这些收藏活动都对晚清金石学的发展、繁荣做出了重要贡献。
【关键词】 黄易 吴郡真率会 沈树镛 吴大澂 金石 鉴藏
晚清同光时期,顾文彬(1811—1889)、吴云(1811—1883)、李鸿裔(1830—1885)、沈秉成(1823—1895)、彭慰高(1810—1887)、潘曾玮(1818—1886)、勒方锜(1816—1880)七人聚于吴中,组成“吴郡真率会”,造园修圃,修禊林下,诗文唱和,雅集赏鉴;他们和交游圈内鉴藏家沈树镛(1832—1873)、吴大澂(1835—1902)等对乾嘉以来金石学者的作品、藏品等有意识地进行收藏、研究。
黄易(1744—1802)作为乾嘉时期金石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访碑”第一人,历史上就与吴中的士大夫有着往来和交流,并且对于吴中的金石收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仅其藏品受到鉴藏家们的追捧,其作品也成为学习、临摹和收藏的对象。吴中鉴藏家们对黄易颇为热衷,喜好收藏其藏品和作品,这一方面反映出当时金石鉴藏的兴盛,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当时金石文化在吴中地区的延续和弘扬。(图1)
◎ 图1 《吴郡真率会图》 清 胡芑孙、任熏 苏州档案馆藏
一、对黄易旧藏碑帖的收藏
翁方纲(1733—1818)、黄易等乾嘉学者搜罗金石,勤于考证,学术高深,后世追慕。他们的片纸只字都成为大家竞相收藏的对象。因此,黄易的金石碑拓藏品是吴中的金石家、鉴藏家都很重视的,以纳入自己的收藏为荣。沈树镛、吴云和吴大澂等一批金石学者都堪称黄易藏品的重要收藏家。
沈树镛虽为松江人,但因其妻家是吴中的吴大澂家族,便经常寓居苏州。在苏州,他除了与真率会的至好交流之外,还能与同好金石的吴大澂、潘祖荫(1830—1890)等经常往来,探讨学问,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他们都有宏富的藏品。沈树镛未给后人遗留自己的收藏目录,其收藏的详细情况不为人所知。通过沈氏后人辑录其题跋编撰的《东洲草堂金石跋:郑斋金石题跋记》,可以了解黄易碑帖的鉴藏情况。(见表1)
根据《东洲草堂金石跋:郑斋金石题跋记》来看,沈氏藏品中有相当数量的金石拓片是黄易的旧藏。虽然这并非沈氏的全部藏品,但也足以看出沈树镛对黄易的看重。其中,号称沈氏金石收藏三件“瑰宝”之一的《汉兖州刺史雒阳令王稚子双阙》就是源自黄易的小蓬莱阁旧藏。吴大澂作于光绪十三年(1887)的《东洲草堂金石跋:郑斋金石题跋记·序》中谓:
数十年来,大江以南言金石之学者,前有嘉兴张叔未,后有川沙沈韵初。韵初收藏之精且富,甲于海内,尤非张氏清仪阁比。其生平瑰宝尤为著名者,王稚子双阙、罗凤墓阙、华阳观王先生碑,皆当世金石家一求见而不可得者。所获宋元明拓精本多至数十种,萃翁、黄之遗珍,补欧、赵之未录。
吴大澂高度评价沈氏收藏既富且精,海内无双,宋、元、明的精本拓片也有数十种之多,而且其中多为翁方纲和黄易递藏的藏品。黄易的藏品能传之后世的毕竟数量有限,能为鉴藏家有幸得之的更属于凤毛麟角。《汉兖州刺史雒阳令王稚子双阙》的拓片得之不易,有限的数量更显珍贵。沈树镛在跋文中说明了1867年拓本得于都门及入藏自家的过程。
刘燕庭方伯旧藏东汉《王稚子双阙》,即小蓬莱阁故物,近为黔南景剑泉宫詹所得,海内瑰宝也。余于今年十月重来都门,箧中携有《米海岳三札》卷,宫詹必欲得之,特以《双阙》来易。时詹宫锐意搜罗宋元名迹,而余正酷嗜古碑,互易宝藏,皆大欢喜,是于秋庵、鹿樵而后又续一顾缘矣。因属无锡秦谊庭农部绘图以纪其事。
先后继刘喜海(1793—1852)、景其浚(?—1884)递藏后归入汉石经室,奉为至宝。可惜的是,沈氏去世以后,此拓本就下落不明。[1]苏州博物馆藏有《赵之琛双钩汉王稚子二石阙》本(图2),根据其后陈豫钟(1762—1806)的题记,可知其母本是黄易的拓本,尚可管窥黄氏藏本面目。
“汉故先灵”
“侍御史河”
◎ 图2 《赵之琛双钩汉王稚子二石阙》 清 赵之琛 苏州博物馆藏
余过访黄司马小松秋影庵,见所藏旧拓汉碑及宋拓本共有十余种。独假《王稚子二阙》归,以字少而易钩也。属表仲高爽泉用败颖摹拓,逼肖原本。前人跋语亦尽录出之,装池存案头已五年矣。素门吾友亦有是好,求旧拓本不得,复从余处假钩本,命其子之琛摹出,神气仍豪忽不失。持以示余并属录题语,因以应之。己未十月十日,秋堂陈豫钟记。
这件双钩本是原拓的摹本的再复制件,是赵之琛(1781—1852,字次闲)奉父亲赵宏(生卒年不详,号素门)的命令绘制的。赵氏所摹陈氏的本子是高垲临摹的。双钩本的制作时间当在陈跋的嘉庆四年(1799)之前。陈豫钟、高垲(1769—1839,号爽泉)、赵宏和赵之琛皆为当时金石名流,陈豫钟和赵之琛位列“西泠八家”,与黄易齐名。
此册前有高树程(生卒年不详,字迈庵,号烟萝子等)和顾洛(1763—约1837)作的《捡碑图》两帧(图3),后面还有翁方纲、张埙(生卒年不详)、阮元(1764—1849)、陈鸿寿(1768—1822)、何琪(生卒年不详,字东甫)、钱杜(1764—1844)、吴恒生(生卒年不详)、屠倬(1781—1828,号琴坞)、余铎(生卒年不详)等人的题跋。这些学者大部分都是杭州乃至清代金石圈里的名人,当是黄氏大费周章遍邀友朋进行题跋、绘画,可想而知黄氏对此拓片有多得意,不惜工本为其增益添彩。由此,也不难理解它何以成为沈氏金石收藏的“三宝”之一。
《捡碑图》 清 高树程
《捡碑图》 清 顾洛
◎ 图3 《赵之琛双钩汉王稚子二石阙》之《捡碑图》 苏州博物馆藏
从《东洲草堂金石跋:郑斋金石题跋记》中来看,其中黄易相关的藏品主要从北京和苏州得来,这两地是重要的文物碑帖流通集散地,也聚集了众多金石收藏家。何绍基(1799—1873)虽非吴中人士,但晚年侨居姑苏,并终老于此,与众多苏州鉴藏家潘曾玮、李鸿裔、顾文彬、沈秉成等多有往来,和吴云过往尤为密切,吴氏的金石藏品多有其题记。何绍基对于黄易相关藏品也非常重视,曾经手其许多旧藏。何绍基在《跋黄小松旧藏衡方碑拓本》记道:
余得见小松拓本多矣,似此剪褾气韵,望而知为小蓬莱阁手装本,加以题签分书出小松手,益增宝重。因忆从前得杨石卿所赠整褾本,有碑阴者,即小松所藏,而覃溪诸老及后来赏鉴家题记满眼。
何绍基酷爱金石,宝重黄易的藏品自是情理之中。鉴藏家们喜欢原装老裱亲题的金石拓片,尤喜其上满是名人题记,此种赏鉴经验的形成自是渊源已久,不过也促使藏品的价值和价格更高。他在《又跋衡方碑拓本》中记述黄易旧藏《衡方碑》得于咸丰七年(1857)的历下(今济南):“丁巳薄游历下,购获此本,精采勃发,又剪褾册便于摹取,意甚珍之。嗣复得黄小松乾隆末年拓本。”因是剪贴本装裱形制尤为喜欢,其后又收到黄易乾隆末年的《衡方碑》拓片。看来只要是黄易的藏品,何绍基不惜多次购买,宝爱之心可见一斑。
除了金石藏品外,何绍基还多次见过黄易的书画作品,如《黄易嵩洛访碑图册》(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其上有两段何绍基的题跋,记录他为老友李佐贤(1807—1876)的这件藏品所作的题跋。
竹朋[2]世仁兄前辈见示黄小松《嵩岳访碑廿四图》,适于梁矩亭[3]同年处见《嵩岳访碑日记》。互有异同访碑月日,日记详之得碑始末,则图记缕悉。闻《岱岳廿四图》在姜玉溪[4]处,昨在济南竟未得寓目,它日当索看也。尘事录录,易作难写,此诗脱稿将十日矣,今始录于纸,竹朋其教和之。咸丰七年岁在强梧大荒骆孟夏月壬午朔越五日丙戌,道州何绍基书于京师宣武坊南米市胡同之寓斋。
在第一段题跋中,除了鉴赏《嵩岳访碑廿四图》之外,还提到黄易传世的另外两件遗物《嵩岳访碑日记》和《岱岳廿四图》,分属梁同新(1800—1860)和姜宫绶(生卒年不详),二人都曾经在山东为官。何绍基第一次题跋是在咸丰七年(1857),第二次是在咸丰九年(1859)。
秋盦步入云深处,尚有遗文拓未全。不解山灵呵护意,忍将奇篆秘嵩巅。竹朋前辈正之。己未坡寿日重展是册复记,蝯叟何绍基。
这是何绍基在为纪念苏东坡生日而举行的雅集“寿苏会”上重读是册所作。寿苏会是士大夫极为重视的文会。会上士大夫们赏鉴珍贵的书画、碑帖、青铜等文物,通常还会作诗唱和。收藏家们对黄易的访碑、读碑、拓碑等活动,非常熟稔,心怀极大兴趣,倾慕之心见于诗文之上。看来,他们不仅用心收集黄易的藏品,对其书画作品的鉴藏也是如此。
二、对黄易的书画作品的收藏
晚清士人对黄易的绘画水平的认知和肯定,某种程度上是通过对其拓片的制作水准的认可而加深的。沈树镛题跋黄易手拓的《肥城汉画像》时,认为其画艺精擅,以致其拓片制作也凸显其绘画功力:“秋庵精绘事,故用墨浓淡悉以六法参之,当与武梁祠画像唐拓本同为宇内真赏。”此种评价,吴郡收藏家可谓达成共识。李鸿裔在自己收藏的《黄秋庵山水册》后题跋说:
秋盦以名父之子,深通许郑经师之说,于金石文字辨证极精,甄访极博。泰岱嵩高,枝峰蔓壑,皆平生蜡屐所经,毡椎所及。于山水苍茫烟岚变幻之迹,能领取其神与意。虽以余事作绘而洗尽凡笔,独标天趣,绝不蹈袭前人窠臼。正书家所谓,散仙入圣,禅家所谓透网金鳞者也。光绪丁丑初伏苏邻记。
题跋通篇皆是赞美之词,他认为黄氏绘画是书家眼中的“入圣”之作,禅家所论的“金鳞”神物,已经“洗尽凡笔,独标天趣”,评价极高。这都是其深厚的金石学养的外化表现,运用在绘画技艺上,将学理和画理融汇。何绍基曾致信吴云,委托其在苏州为他寻觅黄易字画。吴云答复其所觅黄氏折扇为他人抢夺而去:“所需黄小松折扇已为龙蛇攫去。”之后,吴云不负所托,为他买到一些作品:“去年夏秋间曾寄二书,附有黄小松画卷、楹联、集帖等件。迄今未奉还答,究不知前书曾否到达。”从何绍基上文的题跋可知,他对黄易作品自有认定,定在他的审美点上,才费力搜罗。
文物市场上的供需矛盾更多地体现在真假的对立之上,晚清时黄易的书画作品也属于此种情况。李鸿裔在同治十二年(1873)以四十佛饼购得《黄秋庵山水册》,并于光绪四年(1878)题跋:
同治癸酉,以四十佛饼购得。初不经意,以为近人之笔易求耳。年来,于友朋鉴藏家书画燕集,娄水、虞山诸大宗常日见之。惟秋盦一鳞片羽不轻得觏,无论巨册矣。可不宝诸。戊寅五月中弦晾画西廊,苏邻又题。
从题跋中看,黄易的书画作品在晚清已经属于凤毛麟角,真迹难得寓目;而娄东画派、虞山画派即“四王”所谓的正统画派的作品却能常常在雅集上得见。他有幸购得此黄易山水巨册已是十分快意,必须一题再题,流露出宝藏的心态。
黄易这套山水册,可能已经不存世。根据《虚斋名画录》记载,该山水册为纸本,共有十二帧,“每高六寸三分阔八寸”,有设色,有水墨,几乎每帧都有题跋。此册为乾隆三十八年(1773)五月黄易在朐阳(今连云港)客居时为铁星七兄所作。李鸿裔购得此本也是极为喜欢,不仅两次题跋,还曾经带到“真率会”上与众多好友观赏,得到众人激赏,吴云题记中详言此事:
秋盦此册笔意隽逸,设色淡雅。同时以画擅名者,如铁生、兰士、椒畦学力虽胜而一种名贵气皆所不逮,所谓得味外味也。册为怀新阁李氏所藏。戊寅秋七月廿四日,真率第七会集听枫山馆,少仲勒方锜、子山顾文彬、季玉潘曾玮、仲复沈秉成、香严李鸿裔、退楼吴云同观。香严即怀新阁主人也,吴云并记。
吴云评价黄易的绘画有“味外味”的格调意蕴,较之奚冈(1746—1803,字铁生)、方薰(1736—1799,字兰士)、王学浩(1754—1832,号椒畦)等同时代的画家,更有一种“名贵气”。“名贵气”的含义,不知道具体所指。顾文彬、吴云、李鸿裔等诸老的评画论书之语,多有自创。从黄易绘画风格来看,属于文人画,故不能以职业画家论之,其画可称为“逸笔”,或论之为“金石气”。
对黄易作品进行收藏的吴中鉴藏家,自然是少不了过云楼顾氏。不过,顾文彬和黄易的缘分似乎很浅,也许并不珍视其作品。《过云楼日记》中光绪元年(1875)三月廿一、廿二日记录有黄易作品的信息,分别是:
廿一日
以廿四元得黄小松《访碑图》册廿四页,以一元得吴让之隶书十二言对。
(眉批:朱保三携示小松扇面册,每页非二元不售,以此较之,此册甚便宜矣)
廿二日 晴
接二十日家信。发廿九号家信。
是日余诞辰,因国服期内,只平酒请幕友两席。
近有人携示小松为钱梅溪画《梅花书屋图》卷,长不及三尺,后有陈曼生、汪剑潭一诗一词,索价百元,可谓望天讨价,余还价十二元。
接连两天的日记都事关黄易作品的购藏之事,他以廿四元相对低廉的价格购得《访碑图》册廿四页,又回掉索价百元为钱泳绘制的《梅花书屋图》手卷。从价格来看,黄易作品价格已是相当之高;同时也印证了李鸿裔所说的黄易书画稀缺,才有居奇之价。不过,《访碑图》册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顾文彬低价得来的《访碑图》册页在顾家三年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流转到了真率会的另一位重要成员——耦园主人沈秉成的鲽砚庐之中。顾文彬在其光绪二年(1876)二月廿一日的日记中写道:
吴子敬老翁求售书画,又以四十元得其白阳花卉册八页,石涛补四页,其余数件送与仲复阅看,潜入家藏者数件。仲复留黄小松《访碑》册一件,却非吴物,余皆退还。
顾文彬作为中间人,向沈秉成推介北京来的古董商的书画,并趁机将自藏的书画混进搭售。恰巧,沈秉成只看中了顾氏掺入的《访碑》册。沈秉成选择黄易的金石作品不难理解,收藏圈里有着共同的金石趣味。鉴藏家们对黄易书画作品的追慕之情,已演变成一种集体的收藏行为。
从吴中诸老和交游圈来看,金石书画的收藏已然是时尚,黄易作品也有竞相收藏之势。但是,黄氏书画作品真迹显然流传不多,以致市面上的赝作颇为常见。上海图书馆藏李鸿裔《苏邻书画目》,著录有黄易作品四种:“黄小松探碑图册,纸本,兰布套,赝;黄小松画十二页册,纸本,微损;黄小松山水册,纸本,八页,赝;钱箨石墨梅轴,纸本,黄小松寄题,新装。”三种册页,一种题跋,从李鸿裔的鉴语看,伪迹就有两种。不过,这并未妨碍吴中的收藏家鉴藏黄易作品,并且还乐于临摹其书画作品,即便是赝品亦作临写。
三、对黄易作品的临摹
黄易传世的绘画作品中,“访碑图”是代表性的绘画题材。黄易经典化的访碑历程,不仅对晚清吴中的金石学者有触动,而且引起文人士大夫复制“访碑图”的极大兴趣。[5]
吴大澂是吴中著名的金石学者代表之一,他对黄易的《访碑图》曾着意临摹。吴大澂任河南山东河道总督时,令在苏州为其服务的古董商人徐熙(生卒年不详)向费念慈(1855—1905)借阅《嵩洛访碑图册》并复制。“黄小松司马《嵩洛访碑图册》昨已临毕,乞转交屺怀太史,并为道谢。”吴大澂对于未能将《嵩洛访碑图册》纳入家藏,还引以为憾。他在《临黄易山水册》中说:“此戊子年在粤中所作,每见小松司马画册、画卷必手摹一本藏之,盖性情相近,好之尤笃,见者辄以为神似秋庵,则吾岂敢。”吴大澂的访碑活动似乎也是深受黄易启发,并倾力于鉴藏和临摹其书画作品,对世人将其临摹之作喻为“神似小松”而非常得意。
黄易的影响还体现在“非著名”金石学者或者鉴藏家对其“访碑图”的临摹复制活动上。李鸿裔在其《靠苍阁日记》中记录:“试笔作画二帧,临黄小松《访碑图》,乃帖贾持售之赝本,聊以遣日。”此事,一方面说明李氏对黄易的书画作品也非常喜欢,曾两跋自藏的《黄秋庵山水册》即证明;另一方面,李氏临摹赝品《访碑图》之事,印证了薛龙春先生的观察,即现存的一些黄易书画伪迹也多以访碑为主题。或许,吴门鉴藏家们对黄易作品的追捧,也使得古董商为迎合需求,伪造“访碑图”牟利。
对黄易《访碑图》的临摹在吴门绵延未断。苏州博物馆所藏顾麟士(1865—1930)《岱岩览古图册》(图4)是临摹黄易的《岱麓访碑图》(现藏故宫博物院),二十四页,庞莱臣旧藏。除了将黄易的印鉴全部替换为顾麟士的以外,其余原样摹写,包括其后的诸多题跋。顾麟士临摹的缘由,应是对黄易绘画作品的高度认可,笔者虽未见到其对黄易作品的直接评价,通过他对吴云画作的评语可以辗转得出一些认识。
他说:“退楼老人,金石名家,未尝于绘事致深思,偶一着墨,恍如初筵尊彝,惊睹三代。金冬心、黄秋庵后,未易数觏。”他将吴云与金农(1687—1763)、黄易相比,认为他们的绘画都有“金石气”,极具高古趣味。虽然过云楼里的唐宋元明真迹如千里马之集于燕市,也并未影响顾麟士对黄易的绘画作品给予高度评价,这或许就是他大力临摹此册的根本原因,追慕之情可见一斑。
◎ 图4 《岱岩览古图册》(部分) 苏州博物馆藏
晚清,吴中地区以顾文彬、吴云、李鸿裔等真率会诸老和吴大澂、沈树镛等为代表的鉴藏家们,倾力竞相收集黄易藏品、作品,还用心学习临摹,足见黄易影响之大、之深。黄易所代表的乾嘉以来的金石传统,深刻影响了吴中收藏家们的金石鉴藏方向和收藏趣味,乃至于对晚清吴门绘画方向的转向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沈树镛:《东洲草堂金石跋:郑斋金石题跋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6页。“外祖二跋及秦谊庭《新都访石》《易碑》二图、景氏一诗俱存沈氏家藏集册中,未经装入,惜今拓不知流落何处为憾。吴湖帆敬识。”
[2]李佐贤(1807—1876),字仲敏,号竹朋,山东利津人。道光进士。晚清钱币学家、金石家、鉴赏家,著有《古泉汇》《书画鉴影》《石泉书屋类稿》等。
[3]梁同新(1800—1860),原名纶机,后改名同新,号矩亭。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历任湖南学政、山东道监察御史、顺天府尹等。
[4]姜宫绶(生卒年不详),字丹铭,又字玉溪,归安人(今湖州)。道光二年(1822)举人,曾任泰安知县。《李星沅日记》中记载:“县令姜宫绶迎见。浙江壬午举人,精星象兵法,有干才。”
[5]薛龙春在《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中认为,黄易作为画家,其影响力与访碑也有极大的关系。
【参考文献】
1.胡芑孙,任熏.吴郡真率会图[A/OL].苏州档案馆藏品,www.daj.suzhou.gov.cn/detai/98795.html.
2.苏州博物馆.烟云四合:清代苏州顾氏的收藏[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308.
3.沈树镛.东洲草堂金石跋:郑斋金石题跋记[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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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吴云.两罍轩尺牍校注[M].马玉梅,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9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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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吴大澂.吴大澂书信四种[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166.
8.薛龙春.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M].上海:三联书店,2019:208.
9.李鸿裔.苏邻日记[M]//《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编委会.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第18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115.
10.顾麟士.鹤庐画识[M].上海:文汇出版社,2019: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