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叔也是我们村早年出去的人,年轻时参军入伍,在部队做到了团级干部,转业回到地方,一些年后又做了县里的局长,多年来在村里算得上颇有名望的人。
这些年来,登叔忙于公务也很少回家,家里父母两个老人也还健在,幸好家里还有两个弟弟,照顾老人的事情倒也不是没人管。
到18年的时候,登叔退休了,刚好家里的老父亲八十岁,念着自己这些年来在父母面前没有怎么尽孝,如今无官一身轻,就带着老伴回了乡下老家,想要给父母操办一场八十大寿。
登叔虽然跳出了农门,但家里的祖屋还是分了一份给他,回到老家也不是没有地方住。
这些年来,老父母也还在,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而然登叔也五六十岁了,在父母眼里总还是自己的儿子,那两间祖屋也给他整理收拾得不错,如今一回到家就有地方住。
当天晚上,登叔就把两个弟弟叫到了一起,谢过了这些年来两个弟弟代替自己尽孝照顾父母,虽然经济上登叔负责了绝大部分,但膝下尽孝也辛苦了。便提出这回给父亲做寿,就由自己这个大哥全权负责,两个弟弟到时候只要来喝酒就行了。
俩个弟弟其实也有点顾忌,但这么多年来,登叔这个大哥在他们心目中就像神明一般的存在,大哥有了决定一手操办父亲的寿酒,两个弟弟也就没有说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大概一个星期之后,登叔老父亲的八十大寿就到了。三五天之前,登叔就在镇上请了大厨,商议好了需要购买的食材。
大厨是外地人,也不知道朱主家到底有多少客人,一切都由登叔说了算。
登叔说村上有一千多乡亲大概两百户,打个八折也有一百五六十人来喝酒的,再加上自己的亲戚朋友,就按照三十桌来准备好了。
于是,大厨写好了菜单,登叔自己亲自去镇上采购食材,据说都是尽量选的一些好东西,整个家里都堆满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只有两个弟弟私底下和登叔商量过,说东西买回来了不要紧,是不是不全部下厨,等当天看来客数量再决定怎么样?
但登叔还是认为自己的估计没错,刚好那时候又是秋天,门口的地坪不够大就向门外的干田延出去,搭了一个硕大的彩棚,三十张圆桌三条龙铺开,门前的大路上到处都是拱门彩旗,气势确实很不一般。
厨房里也是一片火热,到底是从酒店请来的专门大厨,烹饪技术和乡下草头班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登叔尝了尝味道,还是觉得非常满意。
时间到了十一点,陆续有客人来到。登叔一直站在门口自己迎客,可接到的客人,基本都是自己家里的亲友,比如外村的姑妈舅舅,表哥表妹之类。
这些都是自己的亲人,而所谓的白客、也就是自己村里的乡亲,左邻右舍几乎都不见人影。
看到彩棚里三十张圆桌只坐满了零星六七桌,登叔的心里就有点感觉了,赶紧走到礼房,拿来礼簿翻了一阵。
虽然礼簿上确实写了几十个人名,但登叔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村里的乡亲总共才来了十个,这个数字和登叔预计的百五六十人就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了。
就这样,浩浩荡荡的一个大场面,登叔父亲的寿酒最后只坐满了八座,彩棚里还空着二十二张大圆桌,幸好厨房没有把做好的菜食端出来,要不就更不好看了。
自从吃饭开始,登叔就进了自己那间卧室再也没有出来,也还是两个弟弟带着老父亲和来的亲友们答了谢。
客人走了好之后,父子兄弟几个又坐到了一起,只是和几天前那种热情洋溢的场景不同,整个屋子里气氛非常压抑,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最后还是登叔自己开口,长叹着对父亲和弟弟们说,我也算当了一辈子官了,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老家的乡亲们眼里,竟然是这么一个地位啊。这些年来,我一不贪不要两袖清风,大家怎么要这么打我的脸呢,我做错了什么吗?
登叔的二弟嗫嗫嚅嚅地想说话,但刚张口又想起什么似的打住了。登叔刚还看到,就大声让弟弟有什么话就明说。
二弟小声地说道:今天村里没什么人来,是不是和你欠的那十块钱有关?
登叔楞了一下,嘴张的老大,最后还是没有说一个字,很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低下了头……
原来,登叔当年出去当兵后,大概在79年前后回来探亲,刚好那段时间登叔的母亲生病,登叔就把身上的钱全部拿出来给母亲治病了,到了要归队的时候,全家连车费都没有了。
正在一家人在家里垂头丧气的时候,村长刚好路过他们家,便随口问了一句。
得知是没有归队的路费,村长就马上把会计叫来商量,最后决定从给村里借十块钱给登叔当路费,等你什么时候有钱再还也不迟。
登叔顺利归队了,心里也没有忘记借的那十块钱,只是那时候的津贴也少,大概到半年后才有钱寄回家。
可家里收到钱后,好像又出了点什么急事,临时把钱花掉了。老父亲曾经说,暂时解了燃眉之急再说。村上的钱反正是公家的,慢慢还只要不赖账就行。
可这一拉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登叔父亲就给忘记了。直到几年之后下放集体,村上清算时才拿出登叔那张欠条。
当时有人就说,登叔如今在部队混得那么好,这十块钱欠条如今也不值钱了,还去问他要账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不如就算了吧。等他将来有出息了,随便给村里办点什么事就是好几十块啦。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拉着,欠条虽然没有了,但登叔借的村上那十块钱,却一直在老人们心里留着。当然,那时候并没有指望人家真的还钱。
登叔在部队的时候,和地方上确实扯不上关系,那些年村上半点什么公益事,都是按照人头分摊的,登叔的户口虽然已经迁走了,但他自己那一份还是给了,乡亲们都说这伢子不错。
可后来登叔专业到了地方,尤其是在县里当了局长之后,乡亲们的看法就开始有了变化了。
那些年,我们附近几个村子都在大搞建设,有的修路有的修桥,有的搞自来水通高压电,到处都在找门路集资拉钱。
我们村交通不是很方便,最希望的就是建造一座大桥接通公路。于是,村长就带着人去了县里找登叔,希望他能帮助解决一下资金。
那时候,登叔可能还不是一把手,更主要的是,他军人的作风一直没变,很麻利地答复村长说,村里修桥是大好事,我肯定全力以赴帮忙。
可登叔带着村长在好几个部门走了一圈,一分钱都没有拉到。
后来还是有人说,登叔一向太清高,从来不和同僚们喝酒来往,如今有事求人家了,人家自然不搭理你,这也是后话。
从别人部门拉不到赞助,登叔虽然怄了一肚子气却也无法可施。村长就建议,是不是在你自己的部门列支一点。
这句话不说便罢,说出来可触犯了登叔最大的霉头。因为他一直都说自己不贪不要不收礼,怎么能假公济私给村里出钱呢?
幸好还是村长,要是他自己家里的人,肯定会被登叔骂个狗血淋头。但登叔的语气还是不是很好,一口就拒绝了村长的提议。
就那样,村里拉不来赞助,大桥自然就建不成,一拖就是好几年,后来还是市里的扶贫队解决的。
但同乡亲们都认为,如果登叔当年懂得变通一点,村里的大桥就不至于拖这么多年,完全就是不懂得报答老家啊。
于是,这么些年来,乡亲们对登叔也就都有了看法,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人,知道当年登叔借钱的人就更有看法了,经常和年轻人说起这回事。
而登叔当了一把手之后,也就保持着那种清廉的作风,甚至连老家也很少回了,这样一来,他和老家的关系其实就相当冷淡了。
到现在,突然退休了回来给老父亲做寿酒,还是登叔一个人负责,乡亲们心里就有了个决定,好歹要给你一点彩头。
登叔想通了这一层,整个人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身子倒在靠背上,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第二天就离开了。
我听说这个消息后,也是相当的迷茫,登叔有错吗?清廉的干部,不正是我们一直以来最推崇的吗?清廉如登叔,肯定是没有错的。
但乡亲们有错吗?谁不希望从村里走出去的人,能够尽可能地反哺家乡?真像登叔那样片叶不沾,或许对乡亲们来说,也正是可有可无的。
这是一个非常纠结、看似无解的问题,不知道读者大大们,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清官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