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一生经历了明清两朝，但他笔下记录的那些好时光，大多发生在明朝。
最为人赞颂的“湖心亭看雪”，是在一次落雪的夜晚，他独自乘舟去湖心亭看雪，偶遇陌生的知己，宾主尽欢而归。
但除了这次，还有很多次，他乘一叶扁舟，行过许多地方，遇过很多人，经过很多事。
让我们一起循着踪迹，去张岱的明朝大梦一场。
明 唐寅 溪山渔隐图 局部
他曾在夜晚行舟时玩心大发，深更半夜去唱戏，吓倒一寺的人。
崇祯二年中秋节后一天，张岱从镇江乘船到兖州，快半夜时经过金山寺，他毫无睡意，便停船上岸。
已是夜深人静，寺庙里的人早就睡入梦乡，张岱让随从把唱戏的戏服和道具家伙都从船上搬到龙王堂的大殿里，在漆黑的殿堂点上烛火，开始敲锣打鼓地唱戏。
锣鼓声喧嚣嘈杂，惊醒了一整个金山寺的僧众，僧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位老和尚惊得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用手背反复擦拭自己的眼睛。
戏台上的戏很好笑，老和尚想笑，但深更半夜又冷又困，于是呵欠声、欢笑声、打喷嚏声一起响起。
笑完又惊疑不定，不知道半夜从哪里跑来这么一群人，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
但张岱却故意什么都不说，等唱完戏，天已经快亮了，一群人收拾收拾东西，回到江边乘舟离开，僧人们都跟到山脚下目送，始终没有一个人问的出口：
这群莫名其妙的人到底从哪里来？是人乎？是神怪乎？
每每读到这里，总是忍俊不禁。
明 仇英 浔阳琵琶图 局部
他曾乘舟去庆祝荷花的生日。
苏州民俗中，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的生日，这一天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去荷花宕游玩赏花。
明熹宗天启壬戌年的这天，张岱在苏州偶然碰上此次盛会，便也去凑热闹。
只见男男女女几乎是倾城而出，湖上所有的楼船画舫、渔舟小艇都满客了，有远道而来的游人出价万贯铜钱都雇不到一艘船，只能在岸上干着急。
张岱自然是早早就定下了船，只是等划到湖上时，却发现根本看不到什么风景，满湖都是俊男佳丽，平日里讲究的男女大防在这一天全都不算数，怪不得大家都兴致勃勃。
恐怕大多数人的心里并不是来赏荷花，而是借机出游和看人的，这种心情想来比我们小学时的春游还要激动许多。
元 佚名 仿李嵩西湖清趣图 局部
同样热闹的还有西湖的七月半。
杭州的习俗，农历七月半都要去游西湖，那天张岱去西湖发现，人比湖还要有意思，可分为五种：
第一种人，穿着华服，乘着楼船画舫，在船上大摆宴席，名义上是看月，眼中却始终看不到月亮；
第二种人，也着华服、乘豪船，携名门闺秀、童子少年，在船中露台上围绕而坐，左顾右盼，人在月光之下却无心赏月；
第三种人，也坐楼船，船上有名妓闲僧，有丝竹低唱，人在月下，眼睛在看月，心却不在赏月，而是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赏月的样子；
第四种人，在岸上呼朋唤友，借酒撒泼，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口中唱着荒腔走板，引得周围人原本看月的看着他们，不看月的看着他们，甚至天上的月亮也看着他们，但其实并无什么可看的；
第五种人，乘一叶小舟，罩着轻纱帷幔，舟中有干净的茶几、温暖的火炉，几位好友煮茶品茗，邀请月亮同坐。他们的小舟有的藏在岸边树影下，有的远远行到远离喧嚣的里湖。
他们赏月但不刻意赏月，也并不刻意向别人展示自己在赏月。
张岱自己无疑是第五类人，他将西湖上赏月的众生百态记录下来，却只是如实描述，并不加一字褒贬，反而更引人深思。
宋 夏圭 松溪泛月图
他也曾在舟上有过“艳遇”。
崇祯己卯年的八月十三，张岱与友人饮酒，夜色渐浓时他想告辞回家，怎奈友人挽留，不许辜负“如此好月”。
于是张岱让随从再送一斗家酿酒来，几人乘小船沿着西湖边游边喝，经过玉莲亭的时候，岸上有位女郎让童子传话，请求搭船，众人自然应允。
女郎欣然上得船来，只见这位女郎淡雅动人，张岱的朋友忍不住询问：
“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
这里他的朋友借用了唐朝传奇中红拂女与虬髯客兄妹结交的典故，请女郎喝酒。
女郎毫不扭捏，欣然就座对饮，等船行到终点时，已近半夜，一斗家酿竟都喝光了，而女郎却丝毫不见醉意。
众人担心女郎安全，问她住哪里，她只是笑而不答，张岱的朋友偷偷跟着想看看，谁知道追到岳王坟便失去了踪迹。
这简直像聊斋里的故事，这位女郎不但豪气爽快、酒量过人，而且智慧和胆量也都很出色。
她先是在舟中与众人饮酒谈笑，下船后恐怕是知道有人在后面跟踪，故意引导至荒坟野地，让对方知难而退。
在明朝竟然有这等胆色与智慧并重的奇女子，真令人神往。
五代 董源 潇湘图 局部
但我最喜欢的却是下面这一则。
是在镇江，还是半夜，月明风清时，张岱乘船去焦山。
焦山位于长江中，四面环水，他独自登上焦山，半夜的长江水面澄明，清澈到能看见里面的礁石和鱼儿。
他将随身携带的饭食投入到水中，海猪（即江豚）就会争相跳起来抢吃的，一点也不怕人，好像家养的宠物一般。
山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灯火，一片漆黑寂静，安静得仿佛如太古鸿蒙时期，他独自站在黑暗中遥望对岸城中的繁华灯火，恍若隔世。
这种体会是沉浸在繁华声色中的人所不能拥有的。
回顾张岱的这些经历，他似乎特别爱在深夜、月明风清之时驾舟出行，有时与友人，有时独自，有时热闹，有时冷清。
可无论热闹还是冷清，他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寻找生活的美。
参考资料：《陶庵梦忆》张岱
清 石涛 山水图册 局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