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特工队》与《头脑特工队2》:拥抱情绪,就是在拥抱自己

何以杂志 2024-06-20 21:50:34

人类出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撇除呼吸,就是哭泣。而哭泣(或者说背后的情绪),将会伴随我们一辈子。从生到死,再从清醒到梦境,横跨日夜的各种情绪,穿梭于不同的关系及场域,不断地影响我们的言行举止。

遗憾的是,即使情绪总是扮演关键角色,我们对于情绪的理解却非常有限,甚至经常视情绪为一种「麻烦」。尤其是那些不够体面的负性感受,直接被我们打入冷宫,尽管它们再用力鼓闹,依然得不到对等的关注,频频遭到冷落与忽略。

当然,我们对情绪如此疏离,不能完全归咎于个人因素,更像一种社会共业,才会让我们在这堂名为「情感教育」的课程上完全不在状态。

2015 年由 Pixar 出品的《头脑特工队》则像是一堂来得正好的补修课程,赋予情绪颜色、轮廓与个性,一步步把抽象的情绪(乐、忧、怒、厌、惊)给捏出来(具象化),并藉由一场内在公路之旅去提醒观众:每个情绪都有它的功能与意义,就算长得不太讨喜,终究值得一份肯认与和解。

只不过,情绪也会随着成长越来越复杂,特别是在青春期,由里到外,身心都在急速膨胀,自然会引起一场场混乱。来到续集《头脑特工队2》中,制作团队除了延续首集的设定,更加入焦虑、尴尬、倦怠、羡慕四种棘手情绪,同时提升叙事冲突、世界观格局,以便呼应所谓「宛若风暴」的身心发展阶段。

接下来,我将会结合心理的角度,依序梳理两部作品的细节与巧思。

愤怒,往往蕴藏着改变的力量

参照首集剧情内容,可以发现主角 Riley 之所以出现情绪困扰,很大的原因来自各种失控事件的迭加,包含无法融入团体、行李被货运公司搞丢、缺乏情绪调节技巧、父母忙碌于工作、挚友认识新朋友、曲棍球面试失败等,在在催化不安,持续打击 Riley 的适应状况。

就心理学来讲,人类都有追求安定的倾向。如果生活严重偏离常轨,好比 Riley 遭遇到的前述处境,即会自动触发身心警戒系统,确保对生存威胁迅速反应。这时候,大脑宁愿误判,也不要错放任何潜在的危险,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调动同理心运作,所以这时候的你我经常给人一种异常暴躁(紧绷)的感觉。

Riley 跟父亲的餐桌争吵一幕,无疑代表她的适应困扰已然超过身心负荷;只可惜,Riley 的父母未能察觉到脱序行为背后的求助讯号。相反地,父亲选择展现「权威」去「惩罚(压制)」Riley,而这又强化 Riley 内心的不安与慌乱,促使她更加封闭自我,甚至拒绝接受父亲事后的示好。

当然,Riley 的一举一动都有心理学上的意义,「封闭自我」亦然。我们都明白,许多时候要保护好自己,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不去冒险、不去期待。至于后续的逃家计划,同样也有功能,看似在挑战权威,实际上是为了返乡创造快乐记忆。

不过,比较特别的是,整个逃家计划其实是由「怒怒」所主导,不是惊惊,更不是厌厌。原因在于愤怒是一种充满力量的情绪,往往会驱动人们以行动去突破困境。

换言之,愤怒确实经常造成破坏,但也促使我们起身行动,不管是拒绝或反击,都让我们可以响应外在挑战与压力,进而有助于生活适应。然而,社会太习惯抹黑愤怒,一旦有人表达怒意,随即会被贴上各种标签,包含你不够成熟、不够体谅,甚或太过自私;可是情绪本身没有好坏优劣之分,端看人们(自身/周遭环境)如何理解与回应。以愤怒这个情绪来说,它代表受伤,更代表在乎,甚至蕴藏着力量,如果发挥得宜,在不伤害自己与他人的情况下,亦有机会打造出改变。

假如 Riley 没有逃家、没有表现异常,父母也不会有机会理解她的困境。甚者,在续集当中,怒怒反过来成为鼓励乐乐的角色。或许愤怒始终是一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情绪,但还能生气,终究是生命力饱满的展现,象征我们不愿就此放弃、妥协,仍旧抱有希望与不甘,还想要再为自己多努力一点。

那些藏在日常里的哀伤与失落

除了表现生气的意义,《头脑特工队》首集也聚焦谈论「忧郁」的存在必要性。但忧郁不会平白无故出现,Riley 的忧郁又是怎么发展成形的呢?

知名心理学家 Adler 曾说,人类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并认为心理困扰跟人际关系紧密相连。心理学家 Holmes 与 Rahe 也曾做过相关研究,同样发现压力感受排序较前面的事件,经常涉及关系的变动。换句话说,在首集剧情里,搬离家乡这个设定有其道理,并非毫无根据的安排,再加上 Riley 又处于看重同侪的发展阶段,搬家恰恰足以成为引发情绪困扰的主述议题。

实际上,Riley 不仅要跟亲朋好友分别,让她感到安心自在的环境也被抽换,甚至因为适应问题体会到自己不如想象中坚强与乐观。也就是说,Riley 历经了多重的失落,但Riley 的失落经验并未被父母或自己看见与理解。他们过于聚焦在新生活的展开,因而缺少关键的哀伤反应,最终导致哀悼历程受阻,甚至走上情感麻木。

若从哀伤治疗的角度出发,除了人人熟知的 Kubler-Ross 失落五阶段(The Five Stages of Grief),实务界也经常参考双历程模式(Dual Process Model)去解释人们的哀悼历程。简言之,人类因应失落经验的过程,可能分为失落与复原两种导向,并且会在两者之间不断摆荡,然后慢慢找到一个平衡去适应「逝者/关系消亡」的新生活。

然而,如前所述,Riley 的失落未被看见与理解。一方面只允许正向情绪、正向思考,二方面也只聚焦于新的生活去行动,妈妈甚至希望 Riley 成为父亲的后盾。但不管是研究或实务场域都发现人们面对失落时,也需要花时间消化、释放那些悲伤感受,更会历经一定程度的失控跟失能,藉此让失落被表达、被听见。

换句话说, Riley 的哀悼历程缺了好大一块,严重倾斜于复原导向。久而久之,哀悼需求未被满足的 Riley 自然会被空虚及迷惘吞没,而无处可去的悲痛并不会随着时间淡化,直到 Riley 难以负担,情绪感受机制就会陷入停摆,以便自我保护。

也因此,首集结尾才会安排 Riley 向父母说出自己对于家乡、朋友、过往的思念,藉此推动哀悼历程逐步展开、完整,并让忧郁发挥它的功能。正如忧忧所说:哭泣,可以让人慢下来,忧郁亦然。忧郁就像是人心的煞车系统,让我们缓下来,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去体会何谓失去、何谓疼痛,才能好好完成哀悼的任务。

如果没有忧郁这个煞车,受了伤的我们,往往会因为生活压力,在搞懂伤口之前,又循着惯性继续把自己往前推,结果忘了自己其实已经承受太多的辛苦,需要喘息,也需要有人一起分担。是故,犹如《头脑特工队》所呈现,忧郁不仅拉近我们跟他人的距离,更让我们有机会贴近自己,进而明白自己需要怎么样的照顾。

许多人都说:情绪没办法解决问题,但眼泪从来不是为了解决问题才存在,而是要帮助我们获得解决的资源。从心理学的角度,适当的忧郁,也确实可以提升适应力;练习好好哭泣,不仅释放压力,更能增强挫折忍受力,让人长出承受苦难的韧性。

综合来讲,忧忧与怒怒都一样,在不够认识它们的情况下,令人害怕,但只要花时间去允许、去接触、去熟悉,就会发现情绪造访我们不是为了要捣蛋,仅仅是因为有话想说。到头来,透过《头脑特工队》的故事可以发现:照顾自己,就是先从照顾情绪开始。当我们拥抱情绪,就是在拥抱自己。

当我们的生活被「完美主义」挟持

我们的生活深受情绪所影响,但影响人心运作的可不只情绪,还有信念与自我认同。甚者,情绪的产生,同样攸关信念。即使是一个中性的刺激,也经常因为信念不同,催化出天差地远的情绪感受。

而信念或者自我认同,皆需要记忆作为素材。只不过,记忆并非纯粹的经验载体,亦会随着信念而被扭曲、改编、再生产。是故,记忆无法指向绝对的真实,仅能代表我们所认为、所渴望的自己与生活。

在续集中,Riley 的失败经验(记忆)全数遭到埋葬,使得她极度缺乏因应挫折、转化挫折的学习机会。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过度固着于「正向自我信念」,亦即我是一个好人、我很认真、我很优秀,所以那些不符合自我认同的经验全被割弃。然而,人生不可能不犯错,更不可能永远处于完美,我们都有不堪的时刻,也都有自私的一面。

换言之,虽然乐乐是想帮助 Riley,但拒绝拥抱自己的不足,就像否认负面感受一样,终究会引发严重的失衡。故此,阿焦所灌输的各种「应该」,并不是来自于外界的教条,而是因应极权的正向自我信念所产生的一种反动──希望 Riley 可以先为未来做好准备,以免因为天真而受伤。只可惜,这个反动一样试图统治精神世界,结果变成另一种反噬,圈养出完美主义这头巨兽,铺天盖地的自我批判就此降临。

前述的反噬,虽然在心理治疗上拥有不同的命名,但治疗关键都在于如何整合分裂/冲突的自我。恰如电影所呈现的,无论经验是好是坏,都得先被看见与理解,才有机会被处理,然后转化成养分,滋润我们继续成长。

至于如何整合,心理治疗有一个基本概念称为「改变的矛盾理论」,亦即放弃改变的企图,改变才可能发生。当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未来,一不小心就会窄化视野,然后失去对当下的掌控。好比电影里的阿焦,试图运用灾难化思考去推动 Riley 前进,反而让 Riley 被还未发生的想象给击溃,结果冻结在原地,任由恐慌肢解。

而后,直到朋友靠近关心、乐乐劝说阿焦放手,近乎失速的身心反应才终于停下来,这非但符合改变的矛盾理论,更呼应首集结尾:社交连结有助于情绪调节的心理概念。

成功摆脱非理性信念(灾难化思考)的 Riley,重新打开了视野。情绪开始流动,思考也是,灾难不再是唯一的可能性,原本委靡的自尊因此找到了舒展空间。想当然,阿焦从未打算伤害 Riley,只是太过用力,需要稍稍调整力道,以免造成反效果。

结语

可以发现,随着系列故事发展,为了诠释更为复杂的人心运作,来到续集的情绪角色们不再只是象征情绪本身,更承载 Riley 拥有的各种信念,就像是 Riley 部分内在自我(特质)的具体展现,例如阿焦跟应该、阿慕跟自卑、惊惊跟警觉。

是故,回到身心困扰上,情绪不是敌人,过于僵化的信念才是。比如尴尬是因为懊悔过去而存在,恰恰帮助我们记取教训,过头的话,又会活在过去;而羡慕催化前进的动力,但太多的话,同样会让我们看轻自己。所以心理治疗不会只处理情绪,更会想办法松动引发情绪困扰的僵化信念,藉此协助个案发展出具备弹性的策略,以便响应充满变化的人生百态。

而在续集结尾,集体拥抱,除了代表情绪之间的和解,也进一步推动内在冲突(对立特质或者自我)的整合,意味着 Riley 的自我变得更丰厚,并因此拥有足够的相信与灵活去自主决定生命的走向。

如果说首集讲的是允许情绪存在,续集讲的就是接纳自我的混乱。我们都会假定人生应该是一条笔直的线性累积,但实际上,我们会经历各种风雨,并在获得的过程一并体验大大小小的失去。时而欣喜,时而枉然,不断摇摇摆摆,又不断找到前进的依据与重心。《头脑特工队》系列所描绘的故事,正是我们一辈子的课题,值得一再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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