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我妈的五十大寿照常举办。

她穿着臃肿的裙子，挽着我爸的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妹妹给我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愤怒地跟我妈告状，说我不守约。

我妈停下舞动的裙摆，开始给我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埋怨，「他不来我们这顿饭钱谁结呢。我这裙子都还等着他来结尾款呢。」

我爸也开始给我打电话，骂骂咧咧地，「这个小兔崽子，这么没有孝心。亏我刚还开了一瓶82年的拉菲，他不来不就砸我手里了吗。」

可是我真的去不了了。

我已经死了。

1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只是爸妈的一个工具。

妈妈将我的小手放在她鼓起的肚皮上，一脸慈爱地说，「你是大哥，以后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旁边一岁多的妹妹还在吃手，天真地望着我们，以为是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抬起头，好奇地问，「妈妈怎么知道是弟弟啊。」

「弟弟妹妹无所谓的，只要家里有一个成气的就行。咱们家发家致富就指望你们了。」

我望着那个不足五十平的地下室，阴暗逼仄，有一些墙漆脱落下来成了地灰，嵌进缝隙里慢慢结了块，郑重地点了点头。

「妈妈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弟弟妹妹的。」

那时我还小，不懂这个承诺要付出什么代价。

另一边，我妈转过身，把手机揣进兜里，开始和几个亲戚客套，生怕被别人看出什么异常。

她今天五十大寿，为了撑面子，也叫来了一些不太熟的亲戚朋友。

我爸还在角落不停地给我打电话。

我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关心的表情，可他眼里只有那瓶开了盖的拉菲酒。

「爸，你别着急，我哥会来的。我哥不来这账我结。」

这时懂事的许恩祐走了过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结什么结？你一个学生有什么钱？学费都还是你哥出的呢。」

我爸恼怒的情绪终于在心爱的小儿子这里得到了释放。

他继续滔滔不绝，「你们四个孩子，就你大哥最有出息。我砸锅卖铁供他读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如今他上班了，我们一家花他点钱还不乐意了，给我玩失踪。」

许恩祐知道这是又翻旧账了。

前几天，许多多要买一个平板看网课，妈就跟大哥说了一下，大哥就暴跳如雷，死活不肯出钱，气得爸妈好几天没理他。

许恩祐最会察言观色，见状立刻跟爸妈同仇敌忾起来。

「爸你别生气，放心，我今天就是绑也要把大哥绑回来。大哥太不像话了！」

许恩祐安抚好我爸妈，转头就换了个态度给我发了许多条微信。

「大哥，你别耍小性子了，爸妈一直等着你呢。」

「咱妈心脏不好，你把她气到了，还要陪她上医院呢。」

最后他顿了顿，脸色凝重地打下了几个字。

「一个女人而已，大哥你要是真介意，我还给你就是了。」

「不过我得先声明，是嫂子先勾引我的。」

2

一阵风吹来，我往过道飘去。

我看见李娇就站在过道打电话，可和她通话的人不是我。

「死鬼，今天我婆婆五十大寿，你还敢打过来，不怕被人发现吗？」

李娇用气音嗔怪道，犹如一团棉花打在了对面男人的心房。

「就你那个窝囊废老公，说不定都死在外面了，你干脆跟他分手跟我算了。」

李娇不大不小地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我可不跟他分手。他耳根子软，我几句话就能哄回来，你行吗？」

这时许恩祐推门出来，李娇赶紧挂断了电话。

「嫂子，妈叫你呢。」

「来了。」

李娇心虚地看了一眼我的方向，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许恩祐趁门开挡着视线的瞬间，在李娇脸上亲了一口。

李娇顿时娇羞，脸上浮起了红晕。

两年前，我把李娇带回家时，许恩祐就爱上了她。

我至今记得，他看见李娇的一瞬间，眼睛都在发光。

后来我去了大城市打工，李娇就留在了家里跟爸妈一起做点小生意。

许恩祐在家时没少和李娇说我的坏话。

他说我上学时候偷东西、乱搞男女关系、学术造假。

李娇是个聪明人，许恩祐说的她一个字不信，可她却明白了点别的。

她知道许恩祐对她有意思。

「嫂子，可不是我诽谤我哥。我是看你是个好姑娘，不想让我哥耽误你。你要跟我哥，得慎重考虑。」

回忆间，我便看见我妈一张怒气冲冲的脸穿过我的身体直奔李娇而去。

「怎么回事？让你给许天赐打电话你打了吗？」

李娇眼里水光朦胧，欲说还休，「打了妈，他不接。」

「他不接？你是他老婆你打不通他的电话？咱们这一桌算下来三万多他不来付就你出！你们俩是夫妻，他那点钱还不都是你把着。」

李娇被说得委屈，悄悄拉住了许恩祐的衣角。

许恩祐上前劝解道，「妈，我看大哥就是故意的。像他这种人没良心。咱们家好吃好喝供他读了本科读了研究生，他还记恨上我们了。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就是想故意给我们希望再让我们难堪。」

我妈用力地点了点头。

3

今天是她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她请来了好几个家里孩子考研没考上的老姐妹，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给她长长脸，好好让她炫耀一番。

结果我一直没来，她们倒是总问起许桃桃、许恩祐和许多多的情况，让她丢脸。

许桃桃读了个中专就出来卖货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点钱也没攒下，还在跟他们伸手要。

许恩祐比较争气，读了个本科可是专业没选好，现在连个实习都没找到，就窝在家里混吃等死。

许多多是他们看前两个都投资失败了，一大把年纪又拼的。

如今才上小学一年级，整日抱着手机，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我妈正在气头上，偏偏许恩祐火上浇油。

「妈，我看大哥是心疼来回的油费。现在油价上涨，我哥来回一趟也要燃个三四百。不过三四百就他一顿饭钱，大哥都舍不得。要我说，你们二老也别等他了，反正咱们赊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等过年大哥回来，一块一结不就行了吗。」

他的表情看上去永远真心实意。

就像很多年前，我作为高中优秀毕业生代表，希望爸妈去看我的演讲，可他们却在临门一脚杯许恩祐拦住了。

「恩祐打篮球脚崴了，我们得过去看看。这孩子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伤的重不重。」

他们出门的前一秒接到许恩祐的求救电话，而我被晾在了一边。

「许同学，你家长还来不来了。我们这边家长发言稿都准备好了，你要不再催催？人家两个同学的家长可都来了。」

最终我在两家人的裹挟下，满脸通红领了奖状。

回到家，我把奖状给他们看。

他们也只是意思性扫了一眼，「这点成绩就骄傲了？人家为什么选了三个优秀学生代表，而不是你一个？你也不想想，肯定是你还不够优秀，跟人家并列第一。什么时候全校就选你一个才叫好。」

说完，他们又继续给许恩祐按摩去了。

许恩祐不是脚崴了，就是脚抽筋了。

「大哥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破坏你毕业典礼的。实在是太疼了。你那么独立，演讲这种小事肯定能办好。不像我打个球都能不小心崴脚，让爸妈担心了。」

许恩祐委屈地看着我，我木然地点点头回屋去了。

沙发上，许桃桃和许多多在看电视。

许桃桃见我路过也只是鄙夷地扫了一眼，她说我跟她班里的那种好学生一样，高高在上的，让人讨厌。

现在好了，她再也不看见我了，我已经死了。

4

除了我爸妈，还有一个人也在疯狂打我电话。

那是我的组长。

「许天赐这小子，平常凌晨三点的电话都接，现在怎么还打不通了？这个月的奖金还想不想要了，真是的。」

组长平时待我不错，他知道我家里困难，要养家糊口，所以能给我介绍的不会给别人。

他说，项目成功了只要给他百分之五的点就行。

下一秒，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许天赐这人憨傻，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所以干脆叫他把我那份也干了，他还傻乐以为活多钱多呢，抽成还不是归我。」

我愕然。

我没想到一向和善的组长居然是这样的。

我每日没日没夜的工作，就是为了爸妈的一个笑脸，为了弟妹完成学业，为了组长的夸奖，没想到在我失踪后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担心我的安危，竟然对我只有埋怨。

其实也还是有人关心我的。

公司楼下的保安看着下班出去的打工人，一直找我的身影。

我没告诉他我今天请假，所以他还以为我会从那栋楼里出来，然后买份饭跟他打个招呼再回去加班。

可是等到整栋大楼的灯都熄灭了，他也没找到我。

因为我已经死了。

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