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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姜
我原是唱曲儿的戏伶。
世人皆道我命好,长了双极像舒妃的桃花眼。
萧珏对她求而不得,便将我收作通房。
入府那日,他对我说:「若护不好这双眼,本侯便要了你的命。」
我乖巧地点点头,可低垂的眸中却无半点怯色。
我才不是他的玩物,我是来索命的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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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萧珏回来时,我尚在梦中。
房门一开一合,微冷的空气钻了进来。
我忽而从梦中惊醒,正想起身相迎,萧珏却已宽衣上榻,于我身侧躺了下来。
「别动。」他淡淡道,语气有些莫名的哀伤。
一双大手环住我的腰,身上的寒气使我不自觉地抖了抖。
「侯爷?」
我弱弱地唤了他一声。
萧珏闻言将我搂得更紧,脑袋也贴了上来。
未久,他抬起头,看向我的眼中满是情愫。
「柔儿,你喜欢我吗?」他问。
我愣了一瞬,继而环上他的脖颈,目光流转顾盼生辉:「奴婢自是喜欢侯爷的。」
入府已有数月,我早知该如何讨他欢心。
话音刚落,萧珏的吻便落了下来,唇齿间尽是尚未消散的酒气。
情到深处,他故作拿捏,用染了欲色的声音同我道:
「柔儿,叫我萧郎。」
夜还漫长,我咬着唇,一遍遍地唤他——萧郎。
可我清楚明白,他心心念念的「柔儿」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将军府的嫡女沈月柔,如今的舒妃娘娘。
她才是萧珏的心上人。
可惜世事无常,半年前,新帝选妃,沈月柔亦在其中。
萧珏对她求而不得,便将我视作替身。
那些个翻云覆雨的夜晚,他真正想要融于骨血的女子,从来都不是我。
世人皆道我命好,长了双极像舒妃的桃花眼,是以一朝麻雀变凤凰,从小小戏伶,成了宣武侯的枕边人。
我亦感激他。
若非他,我怕早就死了。
2
初见萧珏,是在城南的御史府。
御史夫人请了春喜班去府上唱曲儿。
我将要登台时,却听内宅突然传出一声惊呼。
而后便见有丫鬟匆忙跑来,跪在御史夫人跟前喊道:「夫人,不好了!老爷,老爷出事了!」
就在刚刚,御史遭人一刀毙命,死在了书房。
据侍卫长说,他当即便下令封锁了进出,故而刺客眼下必然还在府里。
而春喜班的众人,最是可疑。
萧珏带着宣武卫赶来时,我正在被严刑拷打。
身上布满鞭痕和伤口,痛苦到仿佛即刻就会死去。
恍惚中,我感觉有人托起了我的下巴。
我努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倏然出现一张冷俊的脸。
于是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求他道:「大人,救我。」
再醒来时,我正躺在雕花的红木床上,身上的伤口也已尽数被上了药。
环顾四周,一切都很陌生。
我被关在这座宅院里,整整半个月。
直到我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才有两个生面孔的嬷嬷将我接走,一番梳洗打扮后,送进了萧珏的卧房。
在我手足无措之时,萧珏走近我。
他将手轻抚上我的眉眼,像是在抚摸一件得来不易的珍宝。
「你很像她。」萧珏缓缓道。
我有些茫然,正想问「她」是谁时,就被萧珏打横抱起,往床榻处走了过去。
突然的腾空让我吓了一跳,只得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不消片刻,衣衫尽褪,一室旖旎。
他似乎爱极了我的眼睛,甚至威胁我:「若护不好这双眼,本侯便要了你的命。」
闻言我瑟瑟发抖,眼泪直流。
见状他又温柔地吻了过来,「柔儿,莫哭,我心疼。」
我叫方柔,萧珏总唤我「柔儿」。
可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心上人名字里也有一个「柔」字。
而我这双眼睛,与那人有七八分相似。
流离多年,我早学会曲意逢迎。
尤其是在得知春喜班众人熬不过酷刑、皆已认罪伏法后,心中便有了主意。
我费尽心思探听到沈月柔的喜好,有样学样,以此来对萧珏百般讨好。
她曾陪他做的事,我可以照做。
她不能陪他做的事,比如鱼水之欢,我也可以满足他。
数月过去,当初以为萧珏对我不过一时兴起的人通通被打了脸。
而今他们见我,总会客气地喊一声「柔姑娘」。
世态炎凉,惯是京城中人的做派。
3
翌日我起身时,旁边床榻已空。
近来南边不太平,常有逆党打着光复南梁的名号,四处作乱。
京城亦出了不少祸事。
数月前的御史案,后经宣武卫彻查,便是逆党所为。
其目的,自是杀鸡儆猴。
八年前,靖安王起兵谋反,南梁皇室覆灭,新朝继立。
御史李丞是新朝先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可他却死在守备森严的京城,着实让不少官员后背发凉。
如今的天子继位尚不足一年,最信任之人,便是宣武侯萧珏。
皇命有言,要他尽快清理京中逆党,是以萧珏不敢有半分懈怠。
昨夜的放纵,我猜,八成还是和后宫那位有关。
前不久,南下平乱的沈将军打了胜仗,一战剿灭了数百逆党。
天子龙颜大悦,当即封其为威武大将军,晋其妹沈月柔为舒贵妃,赏金银无数。
为此,昨日天子还特意设下宫宴,与百官同庆。
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子终日承欢于旁人身下,萧珏心中苦闷。
而我,是开解他最好的良药。
我穿好衣服,用白玉膏遮了遮脖间的红痕,这才缓缓往出走。
门外,翠竹等候已久,她说:「姑娘,国公府来人了。」
闻言我眉头微蹙。
萧珏虽出身国公府,可他却是不被关注的庶子,幼年便投了军,与家里的关系并不大好。
更何况,国公府此番,是为府上世子萧珣而来。
三日前,宣武卫偶然查得逆党消息,于是便在祥鹤楼设下埋伏,却不料最后等来的人,竟是萧珣。
此人乃京城纨绔之首,与逆党自是毫无干系。
可萧珏还是下令,将其关入地牢,仔细审问。
宣武卫的手段,世人皆知。
在天子眼中,萧珏姑且称得上铁面无私。
可在国公夫人看来,他这么做,便是以权谋私,蓄意报复。
「今日怎么不拦着?」我问。
翠竹答:「前头说,是国公夫人亲自来了,管家不敢拦,已经将人请去了正堂,眼下只求姑娘过去周旋一二。」
管家迎人进了门,却怕萧珏回来看见了怒火中烧,便想让我帮他解决这个麻烦。
自我在萧珏跟前得了脸,便经常帮府中奴仆说些好话,一来二去,他们对我也有了些许敬意。
可我这身份到底还是尴尬。
思考了片刻后,我才决定去正堂走一遭。
4
「你算个什么东西?!让萧珏来见我。」
果不其然,国公夫人见了我便开口大骂。
若非翠竹挡在我身前,恐怕她早就扇了过来。
见她这般,我却不气恼,只淡淡吩咐堂上丫鬟:「夫人的茶凉了,你再去换一杯吧。」
丫鬟点点头,应声退下,翠竹也站去了门外。
正堂之上,唯余我和国公夫人面对面坐着。
她自恃身份尊贵,于是横眉冷对道:「不过是个下贱的戏子,也配与本夫人平起平坐,堂堂侯府,竟是这般没规矩吗?!」
我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回她:
「侯府的规矩,自是以侯爷为天,夫人与其在这里同我生气,不如好好想想,怎样才能解了侯爷的心结,毕竟,宣武卫的地牢,多待片刻都是煎熬,世子身娇体贵,不知能不能受得了。」
国公夫人闻言拍桌而起,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淡定地瞧着,又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甚是悠哉。
半晌后,对面的人终是蔫了气势,跌坐回靠椅上,满目愁容。
卸下防备,她就只是个无措的母亲。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他还真想叫珣儿去死不成?」
我却摇了摇头。
「侯爷是怎样的名声,夫人最是清楚,便是今日国公来了,侯爷也不一定愿意相见。
「若真为着世子好,这样日日来哭是没什么用的,倒不如……」
我故意顿了顿,让她很是着急:「不如什么?」
「我曾听侯爷提起,自己年少离家前,最后悔的便是未将生母的牌位移去白云寺供奉。夫人若有意示好,可以在此事上下些功夫。」
国公夫人果真听进去了我的话。
翌日傍晚,便托人送来消息,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然萧珏得知后,却当众狠狠地斥责了我一番,令我禁足反思。
翠竹送来饭菜时,心疼道:「姑娘明明是为着侯爷着想,他怎就不知呢?」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告诉她这话不可再说第二遍。
翠竹为我鸣不平,这是好心。
可她不知道,我禁足的每个夜晚,萧珏都会来我房里。
然后与我耳鬓厮磨道:「柔儿,还是你最懂我。」
萧珏走到如今这位置,实为不易。
以权谋私?他便是想,也不会真的去做。
所以让国公夫人供奉其生母牌位于白云寺,只是我这个没有规矩的内宅妇人胆大妄为,与他无关。
至于国公世子,早便查清他那日不过是去玩乐而已,很快就释放了。
这件事里,我虽承了萧珏的怒火,可也得了他的允诺。
「过几日,我会解了你的禁足,届时,你便搬去茗月轩住吧。」
茗月轩,听说原本是给沈月柔准备的院子。
我莞尔一笑,眼眸中闪着点点精光。
我想,宫里那位怕是要恨死我了。
长乐宫。
舒贵妃气得砸了满室物件,厉声骂道:
「贱人!她是什么身份,也敢与本宫争?怕是嫌一颗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久,活腻了吧!」
这时,宫女莲心出了个主意。
「娘娘何必动气,不过是个戏子,只要唤进宫来,生杀予夺,还不是任由娘娘拿捏。」
舒贵妃闻言这才有了些许喜色。
「是啊,宫里最不缺的,便是死人了。
「下月初,太后要举办赏梅宴,那时,叫她入宫来吧。」
5
萧珏最近头疼得厉害。
几日前,朝廷又死了一名官员,可宣武卫却连逆党的半根手指头都没摸着。
天子震怒,差点要削了萧珏的爵位。
如今他忙得脚不沾地,是以常去白云寺祭拜的人便成了我。
这日,我奉旨入宫赴宴。
出发前,我照旧备好了贡品,嘱咐翠竹代我送去白云寺,给诵经的住持师父。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宫门口停下。
我缓缓下了车,便见前头已经来了许多人。
太后设宴,请的自是京中权贵家的女眷。
我落在她们眼中,与笑话无异。
「这可是宫宴,她怎么有资格来?!」
「是啊,不过是取悦男人的下贱玩意儿,她竟还有脸出门?」
「快别看了,我的眼睛都要脏了。」
……
这样的话语听得多了,我早便习惯了。
正要继续往前走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嫂嫂!」
我猛然回头,却见萧珣骑着马在我跟前停住,随即翻身而下,冲我咧着张笑脸。
贵女们闻声也看了过来。
有胆子大的,直接开口便问:「萧世子,宣武侯尚未成婚,这里谁是你的嫂嫂?」
萧珣瞥了她一眼,答:
「你眼睛瞎了?柔姑娘是我兄长的女人,那可不就是我嫂嫂嘛,怎么,你有意见?!」
他朝那贵女扬了扬拳,吓得她哪里还敢说话。
京城第一纨绔,这名头可不是虚的。
人群散去后,我朝萧珣福了福身:「多谢世子替我解围,只是『嫂嫂』二字,奴婢确不敢当。」
他挠了挠脖子。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都听说了,是你从中周旋,才叫兄长那个活阎罗早早放了我,多谢你。
「若你不愿我叫你『嫂嫂』的话,那便叫你『柔姐姐』吧,这样可好?」
我微微一滞。
然后才说:「世子开心便好。」
得知我要先去长乐宫问安,萧珣皱了皱眉,同我道:
「那个女人最是虚伪,此番叫你入宫定是另有所图,偏偏兄长瞧不出,错把她当成宝贝,要是华姐姐还在,才不会为难你。」
说罢好似泄露了什么秘密似的,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见四下无人,才又说:「总之,你要小心些,若有危险,你就大声喊,我去找人在外头接应你。」
等他离开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了神。
沈月柔的心思,我怎会不知。
可我亦有自己的筹谋。
故人重逢,场面总该壮烈些才够深刻,不是吗?
6
刚走进长乐宫,一盆脏水便泼了过来。
正好将我淋了个透。
适时,穿着华贵的女子从殿中走了出来。
沈月柔挑眉看向我,鄙夷道:
「你瞧瞧,这脏水泼脏人,巧了不是。」
我没回嘴,反而乖巧地垂下头,给她请了安。
沈月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是不爽。
「还真是个狐媚的小贱人啊,怪不得萧郎那么喜欢你。」
她忽而走近我,用长长的护甲划过我的脸颊,最后停在一只眼睛前,饶有趣味地说:
「你便是用这双眼睛勾引男人的吧,本宫瞧着,也甚是喜欢呢。
「你说,我若将这双眼睛挖了出来,萧郎他会怪我吗?」
下一瞬,我诚惶诚恐地跪下身去,浑身都打着颤。
沈月柔见状笑得畅快。
「别怕,本宫岂会那般心狠手辣,莲心,带她去换件干净的衣裳,一会儿还要让她随本宫赴宴呢。」
未时,太阳正暖。
我穿着宫女的衣服,随沈月柔行至梅园。
入眼之处,佳丽如云,个个都打扮得如花似玉,映得梅花都黯淡了几分。
想来她们都清楚,太后设宴,亦有充盈后宫之意。
天子如今只得了欢宜一位小公主,还是尚居东宫时的太子良娣所出,此后虽也纳了新人,却再无子嗣的消息。
太后为此终日吃斋念佛,只求皇室血脉得以传承。
故而今日这赏梅宴,贵女们各有各的心思。
「皇后娘娘到!」
随着一声高呼,人们将视线都投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端庄典雅的女子缓步而来,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
她便是当朝皇后,出身金陵世族崔氏的崔婉栀。
「今日太后娘娘身体抱恙,便由本宫陪诸位一同赏梅吧,大家莫要拘着了,都坐吧。」
她走到人群中,语气很是和善。
贵女们便也都寻了位置坐下,寒暄了一番后,都迫不及待地找机会表现自己。
我从旁瞧着,崔婉栀颇有母仪天下之相,不醋不妒,贤良淑德。
反观沈月柔,白眼都快翻上了天。
真是天差地别。
「不愧是老太傅的嫡孙女,果真是才学斐然。」
这是皇后对在亭中作画那女子的评价。
话音刚落,便有人附和道:
「朕倒是好奇,谁家姑娘,能得皇后如此赞赏?」
7
天子驾到,众人纷纷起身问安。
我隐在人群里,抬头望去,天子比我想象中要瘦弱些,肤色也有些病态的白。
他走去皇后身侧,挥手示意众人落座。
沈月柔见他没先瞧自己,便嗔怪道:「陛下已许久没来臣妾宫中了,可是忘了臣妾了?」
天子宠溺地笑了笑:「你啊,朕不是前日才陪你用了晚膳嘛,爱妃这话,朕可不认啊。」
「陛下~陛下又怎知臣妾之心,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呐。」
天子闻言甚喜。
二人打情骂俏了好一阵,在场女眷们只得面面相觑。
沈月柔这是在敲打她们呢,好让贵女们看清楚,谁才是这后宫的主子。
片刻后,还是皇后引开了话题。
天子这才想起,今日是为相看后妃而来。
咳疾难愈,他点了几人的名字后,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适时,沈月柔拍拍手,便有数名宫人将备好的梨汤一一呈上。
亭中女眷众多,梨汤恰好少了一碗。
沈月柔见状有些羞色:「哎呀,倒是臣妾思虑不周了,正好太医最近在给臣妾调理身子,吃不得甜腻的,不如就把臣妾这碗,给皇后娘娘吧。」
说罢她将梨汤递给了我,让我去呈给皇后喝。
天子不禁夸赞道:「爱妃还真是谦让,既如此,皇后便尝一尝吧。」
于是我端着梨汤,缓缓走到她身前去,却在弯身放碗于桌上时,不小心从袖中掉落一方锦帕。
皇后拾起帕子瞧了瞧,身子微微一滞。
随即转头问我:「这帕子绣工极好,可是你绣的?」
我垂眸答:「回娘娘的话,这是奴婢幼时,邻家姐姐教的绣法。」
「好,极好。」她叹道,接着又同天子说:「陛下,臣妾想让这丫头留在未央宫教臣妾绣法,可好?」
「不行!」天子还没说话,沈月柔便先急了。
「臣妾的意思是,这婢子并非宫中侍女,而是宣武侯府上的丫鬟,晚些还是要回去的。」
天子有些不悦:「怎么,宣武侯的人,朕还使不得了?!」
沈月柔知道天子最忌恃宠而骄,便再没敢争论。
她咬着牙看向我,可那双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
我笑盈盈地回望过去,令她愣了愣。
怎么,觉得我活不过今日了?你也太小瞧我了。
下一瞬,我扶着脑袋晃了晃,差点跌倒。
皇后连忙拉住我,关切道:「怎么回事,你生病了?」
我摇摇头:「奴婢幼时流离四方,是才落下了饥痨的毛病,吃些甜的便好了。」
皇后闻言,直接将梨汤给了我。
我感激涕零,随即端起碗一饮而尽。
「慢点喝,别着急。」皇后缓缓道。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见我猛然倒地,口中溢出的鲜血染了一脸。
昏过去前,我的视线落去沈月柔身上。
她肉眼可见地慌了神。
想借刀杀人?
可惜,这执棋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8
我以为我会被皇后带去未央宫。
可后来,我却是在侯府里醒来的,睁眼看见的第一人,便是萧珏。
他侧脸趴在我的床边,胡子拉碴,看上去有些憔悴。
「侯爷?」我晃了晃他的手臂。
萧珏闻声忽而惊醒,见我睁着眼,满脸喜色。
「柔儿,你终于醒了。」
这一次,我能肯定他是真的关心我。
我问他我这是怎么了。
萧珏的眼神有些躲闪,只说我在宫中吃错了东西,索性太医来得及时,已经无事了。
我笑了笑,也不再追问,反而心疼他面容憔悴,让他快回去休息。
翠竹端着清粥小菜进来时,也是哭唧唧的,很是可怜。
她说:「姑娘,那日侯爷抱着你回来时,你满身都是血,奴婢还以为,还以为……」
我揉了揉她的脸,好一番安慰。
心里却在想,竟是萧珏抱我回来的?
其后几日,我都歇在茗月轩养病。
萧珏为看顾我,干脆将偏室当成了书房,一应事务皆在这边处理。
直到天子唤他入宫,才离了府。
没承想他前脚刚走,萧珣后脚便拎着人参来寻我。
从他口中,我才知晓了那件事的结果。
沈月柔的本意,是让我将有毒的梨汤端给皇后喝,好一石二鸟,一次性除掉两个碍她眼的人。
事后若追查起来,只说是我听信了坊间的替身传言,因此记恨上了她,想要毒杀她,却不料梨汤竟被皇后喝下。
待皇后毒发,她便会将我推出去,只要搜下我的身,便能发现莲心带我换衣服时,悄悄藏在我腰间的毒药。
她的计谋很妙,只是没想到最终喝下那碗梨汤的,会是我。
如此一来,我自不可能是那下毒之人。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危难之际,莲心成了沈月柔的替罪羔羊。
她说,只因几日前,沈月柔骂了她几句,她便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说完竟直接撞了柱,当场人就没了。
天子盛怒,随即斥责沈月柔驭下无方,对其罚俸禁足。
至此,一场祸事便草草了结。
萧珣同我描述时,脸上尽是不满之色。
「明明就是长乐宫那位存心要害人,陛下不可能看不出,柔姐姐,可要我替你出了这口气?」
少年人啊,总是热血心肠。
我摇了摇头,叫他不要冲动行事,而后揉揉眼,说自己有些累了。
萧珣离开后,我将翠竹唤了进来。
我告诉她:「侯爷与国公府不睦,以后,就别放萧世子进来了。」
终要刀兵相向的人,少些感情,总是好的。
9
日落时,萧珏从宫中回来了。
还给我带了爱吃的点心。
夜晚,他搂住我,声音淡淡地说:「柔儿,别怪她,她在宫中艰难,一时冲动才犯了错。」
我明白,他见萧珣来过,便知晓我会问宫中的事。
我咬着唇,眼中有泪光闪烁。
萧珏便用吻安慰我。
我向来乖巧,又怎会不顺他的意呢。
这事儿就这样翻了篇。
因而皇后常叫我去宫中说话时,萧珏也没拦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至春日。
可南边战事吃紧,便是威武大将军亲自上阵,也再没能取胜。
天子的身体亦每况愈下。
是以今年的春宴,由皇后做主,办得格外简单。
只请了些重臣的家眷,于永和宫欢庆。
宴已过半,我借口酒醉,从席上退了出来。
行至不远处的雅池,倚石而坐。
忽而,身后有脚步声渐近。
我转头看去,便见一身酒气的沈明轩向我走了过来。
嘴里喃喃着:「荡妇,叫小爷我出来做什么?」
沈明轩,沈家二郎,沈月柔的亲弟弟,仗着国舅身份,在京中祸害了不少良家妇女。
离席前,我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两眼,他果然就跟了出来。
哼,蠢货一个。
见状我扯乱发髻与衣裳,缓缓起身,迎着他走了过去。
当他环住我,恶心的气息扑面而来。
于是我抬起手,在他耳边轻轻道:「当然是,要你的命!」
手中银簪顺势落下,狠狠扎进了沈明轩的后背。
他吃痛倒下的一瞬间,我亦高声呼救:「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萧珏赶到时,沈明轩正紧紧地掐着我的脖子,嘴里喊着要我去死。
萧珏及时救下了我。
我躲在他的外袍下,泣不成声。
「侯爷,他要侵犯我,我不从,他便要杀了我!侯爷,我好怕,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颤悠悠地握着发簪,锋利的边角划破了掌心,溢出汩汩的血。
萧珏怒得青筋暴起,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偏偏沈明轩是个蠢的,非说是我勾引陷害他,逼萧珏将我交出去。
沈明轩近身之际,只见银光一闪,萧珏忽而抽出腰间软剑,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敢杀我?」沈明轩不可思议道。
萧珏神色冷厉,周身满是杀气。
「我乃宣武侯,统领数万宣武卫,杀你,不过眨眼而已。」
沈明轩这才怕了。
眼见小命要没,却听前头有人喊他:「弟弟!」
沈月柔小跑着上前,一把推开了萧珏的剑。
而紧随其后的,是皇后和天子。
天子神色晦暗不明,盯着萧珏手中的剑若有所思。
我哭得厉害,最后「晕死」在萧珏怀里。
这是第二次,他抱我回府。
却不知,怀中的我,比谁都要清醒。
10
沈明轩死了。
在春宴的几日后,悄无声息地死在自家床上。
便是医官来查,也说不出他死因为何。
是啊,那簪上的西域秘毒,可是我探寻多年所得,岂会轻易叫人看出端倪。
可沈月柔却认定了是我害死她弟弟,一心要我偿命。
我本是受害者,天子自然不会应允。
故而她几次三番找上萧珏,要他在我二人之间做出选择。
那夜,她乔装出宫。
侯府的书房里,一对璧人深情相拥。
「萧郎,陛下待我不好,他立我为妃,不过是为了牵制你而已。
「如今他病得快死了,只要你也杀了那个贱人,我们就可以重新在一起了,好不好?」
沈月柔涕泪涟涟,语气称得上是哀求。
任凭哪个男人,听了也会心软。
然而下一瞬,萧珏却猛地推开了她:「娘娘,你不该来找我。」
一声「娘娘」,打破了沈月柔的所有幻想。
她忽而大笑起来。
罢了又问:「萧珏,她的那双眼睛比我更像是吗?」
良久的沉默后,只换来一句:「抱歉。」
沈月柔彻底死心。
离开前,她恶狠狠地诅咒道:
「萧珏,我会让你后悔的!」
半个月后,宫中传来消息,舒贵妃有孕了。
天子甚是欢喜,当即赐下珍宝无数,对沈月柔更是无有不应。
在这个当口,沈月柔却说想要我入宫,给她肚里的小皇子绣虎头鞋。
圣旨已然下到侯府,便是萧珏也无法拒绝。
我离开时,他将随身的玉佩交给我,嘱咐道:「切记谨言慎行,若遇上麻烦,便去找守宫的宣武卫,他们见了这玉佩,自会帮你。」
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
我环上他的腰,脑袋也靠了过去,然后用他听不见的声音柔柔道:「谢谢,所有的事。」
马车缓缓前行,往皇宫而去。
我掀开车窗的软帘回望,侯府外的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然后消失不见。
终于啊,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11
入宫的第三日,舒贵妃小产了。
凶手是我,人证物证俱在,无可抵赖。
天子没即刻杀了我,便已是最大的仁慈。
我被关进了宫里的秘牢,不日便要处以剐刑。
沈月柔来见我时,面上尽是得逞的喜色,没有半分病态。
而我则浑身伤痕累累,全凭一口气吊着。
她对此很是满意。
甚至亲口承认,自己从未怀孕,不过是为了陷害我。
还说,她没得到的,我也休想得到。
提到萧珏,她神情更显癫狂,不禁同我道:「知道为什么留着你的命吗?因为啊……」
沈月柔本是笑着的,此刻却突然留下泪来。
「一介戏子,萧珏他竟爱上了你!他弃了我,他该死!对,他该死!!!」
为了我,萧珏求见了天子多次,亦在勤政殿外跪了多回,皆没能改变我要死了的事实。
行至末途,唯剩一条路——劫狱!
可他怎会不知,在沈月柔之上,这也是天子设下的局。
春宴那晚,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
只要萧珏带人闯了宫,便与逆党无异,生死皆在天子一念之间。
纵使如此,行刑前一晚,萧珏还是来了。
秘牢之外,有重兵把守。
萧珏带着亲卫在入口处厮杀,刀剑之声连连入耳,可见场面之惨烈。
秘牢之内,是我负手而立,神色冷冷。
「准备好了吗,我带你离开。」
我转过身,有些愧疚道:「阿姊,你本可以安稳度日,是我将你拖下了水。」
崔婉栀摇摇头:「不,为了这一日,我已等了八年之久了。华儿,我终于可以为他报仇了!」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痛。
八年前,若非是靖安王起兵谋反,崔婉栀本该是我的嫂嫂,南梁的太子妃。
那我是谁?唱曲儿的戏伶?
不!
我是南梁皇室的公主——谢芳华。
我是来索命的罗刹!
这区区秘牢,本就是我皇兄所造,又怎么可能真的困得住我。
下一瞬,数盏烛火倾倒在地,蜡油落在草垫上,顿时便燃起熊熊大火。
一如八年前,烧死我父皇、母后还有皇兄的那场火。
不对,那场火亦烧死了年少的谢芳华。
踩着亲人的肩膀从后窗爬出来的,是满心复仇的方柔。
火势蔓延得很迅速,不到片刻便满目皆红。
从暗道离开前,耳边传来痛苦的哀号。
那声音我太熟悉了。
萧珏,我死了,你很难过吗?
再等等吧,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
12
宣武侯意图谋反,夺其权,削其爵,抄其府,即刻打入地牢,听候发落。
此乃天子旨意,世人俱惊。
然而不久后,更糟糕的消息传入京城。
威武大将军于岭南惨败,被逆党主帅一枪挑了脑袋祭旗。
其麾下士气大减,几乎溃不成军。
如今逆党已率兵取道金陵,直冲京城而来。
此等危难关头,天子想起了关在地牢的萧珏,美其名曰,予其将功赎罪的机会。
却不知,昔日意气风发的宣武侯,此刻心死如灰,连战马都上不去了。
是以攻破皇城,我们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时隔八年,我终于夺回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而那些曾与靖安王里应外合、背叛了南梁皇室的权臣和世家们,他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一番腥风血雨后,皇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不过在登基大典前夕,我还有几个人要见。
而今的长乐宫,早已没了往日的奢华。
沈月柔被关在其中,看守的人来报,说是瞧着精神不大好了。
那怎么能行呢,我还没告诉她,是我回来复仇了呢。
我走进内殿,将沈月柔从墙角拉起来,拖至妆台前坐着。
从镜子看过去,她双眼无神,头发凌乱,好似真的得了疯症。
我莞尔一笑,拿起梳子开始替她绾发。
「你知道吗,我还是顾念幼时你喊我『公主姐姐』的那份情谊的,沈家人都死光了,我却还让你住在长乐宫里,说到底,我对你还是心软。
「阿柔?我记得当年我是这样唤你的吧。其实我那时候早就看出来了,你恋慕的人,是我皇兄,可他不喜欢你啊,怎么办呢?
「于是你想啊想,想啊想……对了,若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那还不是任你揉搓?沈家大郎原本是我皇兄心腹,可你却撺掇他,投靠了靖安王。
「沈月柔,你害死了所有的人,如今,可还高兴?」
发已绾好,是少女的蝴蝶髻,俏丽如初。
从长乐宫出来,我还没走远,便有人来报,说舒贵妃投井了。
我微微昂首,只道:
「不用救,把井填了吧。」
半个时辰后,熟悉的秘牢。
只是此刻关在里头的人,不是我,而是萧珏。
再次相见,他又惊又喜,眼中泪光盈盈,伸出的手抬起又垂下,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
「你到底是谁?」
我沉默了片刻,答:「阿珏,别来无恙。」
13
「阿珏,皇兄今日又罚我抄书了,他真讨厌,还是你好,你带我出宫去玩好不好?」
「阿珏,你怎么又受伤了,是不是你那嫡母又想着法儿地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本公主替你出气!」
「阿珏,你真要去投军吗?打仗可辛苦了,在京城待着不好吗?」
「阿珏……」
回忆总是格外沉重,饶是萧珏也难以承受。
他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看向我时半张着嘴,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认不出我了?」我缓缓开口。
那年大火,燎了我一半的面容,虽得神医再造,却也是不复从前样貌了。
萧珏自嘲一笑,将心碎嚼进肚里,咬着牙说:
「是啊,我怎么会认不出你了呢?我怎么能认不出你呢!你明明……明明……是我最爱的人呐!」
我微微一惊。
到这时候了,他却想和我解释,他心念沈月柔,不过是因为她长了双和我相似的眼睛。
有些可笑,是以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我说,「侯府有间暗室,那里头,都是我年少时的画像。」
然后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继续道:
「所以我才扮作春喜班的戏伶,堂而皇之地杀了御史,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救下我,将我带回侯府。
「不仅如此,你的书房,那些机要信件,我一封不落地全都看过。知道你为什么抓不住京中逆党吗?因为有了我,宣武卫的脚步,总会慢一些。
「想知道我是怎么传递的消息吗?白云寺的住持师父,曾经是我母后从死人堆里救起的少年。再者,谢家百年根基,那些散落在各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小人物,新朝怎么可能除得尽。」
萧珏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
没错,我利用了他。
可他不该被我利用吗?
「萧珏,曾经我问过你,为什么要去投军,为什么不能留在京城陪我,那时你没有给我答案。如今结局已定,我再问你一遍,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他抬起头,深呼一口气,忽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追问呢?
「你猜的没错,那时候,我偷偷看到了父亲与靖安王来往的信件,我不敢告发他,更无颜再面对你,所以我选择了逃跑。
「公主,是我对不住你,你杀了我吧。」
半晌后,我丢下一瓶毒药,便转身离开了。
在回宫的路上,我遇到了萧珣。
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少爷,如今也变了模样。
他执剑对着我,无比心痛道:「逆党夺权,战火四起,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华姐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最心软的人吗?」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毕竟,他说的没错啊。
我缓步走近他,直到他的长剑抵在我的心口。
「所以,你要杀了我吗?没关系,我让你杀,可是,你下得了手吗?」
未经世事的富家公子,终是扔了长剑,抱头痛哭。
我从他身侧走过,没有停留片刻。
翌日,城门的守将告诉我,萧珣昨夜乔装出京,拉着的板车上,还有一具「尸体」。
我说知道了,不用追。
吃过那瓶痛彻心扉的毒药,我便当萧珏真的死了。
可我没想到,老天到底还是要惩罚我。
14
登基之日,阿姊死了。
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太医说,除却长期郁结,她体内还有一味慢性毒药——海棠散。
闻言我几乎无力站着。
海棠散,无色无味的西域奇毒,是我交给阿姊,让她下在天子的饮食中。
我太蠢了,是我害死了她!
那之后,我大病了一场。
最严重时,几乎撒手人寰。
可在恍惚中,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好多熟悉的面孔,我想看清他们的脸,但不管我怎么努力,总有一层薄雾笼罩在我周围,让我迷了眼。
我太累了,于是便想就地躺下。
这时,我突然听见了皇兄的声音。
「懒虫,你是不是又逃先生的课了?真是的,你总这般顽皮,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我揉了揉眼,果真看见皇兄拿着书站在我身前。
我哭唧唧道:「我才不读书,有皇兄在,我不学无术也无妨。」
他敲了敲我的头。
「那可不行,若是皇兄不在了,这天下,你可得替我看好了。」
我连忙蹦起来捏着他的耳朵,让他「呸呸呸」吐了三声。
他却笑着说:「傻丫头,我的意思是,将来我还要带着阿栀去游历呢,那期间,你不得帮我管管政事啊?」
话音刚落,他身边便出现了一名女子。
我仔细一瞧,正是崔家的婉栀阿姊。
他二人冲我挥挥手,便相伴着走远了。
「皇兄!」我大喊了一声。
再睁眼,我已经回到了现实。
过往的一切,随梦而逝。
此后,我为得见天下盛世而活。
太和殿上,我端坐高位,看着满堂朝臣对我叩拜,高呼万岁。
可他们之中,亦有敢怒不敢言的老臣,在背后挑拨天下文人,对我笔诛墨伐。
那些人说,女子称帝,前所未有,国将不国。
我却没工夫理他们。
破旧制,除陈规,为百姓谋福祉,我忙得不可开交。
待国家安定,我从谢氏旁支的族亲中选了两名幼童,男女各一。
我亲自为他们择定先生,让他们在名师大家的教诲下,成长为可堪重任的贤能之才。
人至中年,朝堂安稳,百姓安乐,后继有为。
是以我留下传位的诏书,在某个晴日,纵马而去。
江南好风光,半城山水半城烟雨。
我于此处落了脚。
泛舟游湖时,不远处忽而有人喊我:「姑娘!」
我缓缓转过身,脸上笑意更浓。
千里之外,得遇故人,甚好。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