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药峰的真明珠回宗门当日。
我这颗假鱼目少峰主终于被判了死刑。
只因桑明珠资质平庸,爹娘便挖了我的天生药眼,强安在她身上。
峰内弟子暗地挖苦:「明珠师妹都回来了,桑怀姜怎么还赖在峰内不走?」
日思夜盼的大师兄见到我第一句:「怀姜,你不该同她争。」
可就在走投无路时,剑锋峰主却问我:「你可愿随我习剑?」
我笔直跪拜,背对着药峰众人弃了桑姓:「弟子怀姜,愿意。」
我愿,一剑破万难。
1
灵药峰上此刻一片热闹。
所有人都在为桑明珠测出药眼而庆贺。
洞府外来往的人声不断。
「快,小师妹今日行入峰大典,别错过了。」
「知道了。不过小师妹当真厉害,竟然拥有天生药眼。」
「是啊,这可是连那位都没有的……」
话音到此开始逐渐消失。
外头那几位弟子似是想到什么,脚步越发匆忙离去。
洞府内,我听得笑出了声,眼上的白布渗出血来。
从前爹娘总是同我说,天生药眼太过珍贵。
为防他人觊觎,要我瞒着所有人。
却原来,是早早在替他们的掌上明珠作准备。
是我蠢笨,才将之当作满腔爱护,对他们言听计从。
明晃晃的刀尖犹在眼前,他们锥心刺骨的话也仍在耳边。
「怀姜,你资质本就不错,没了这药眼也无伤大碍。」
「可明珠不一样,有了这药眼,她才能正式踏上炼药之路。」
许是瞧出我心底抗拒。
他们又说:「桑怀姜,你欠明珠的可不止这些。如今只是一双眼,又不是要你的命。」
刀尖剜进眼里可真疼啊,却远远没有心疼。
爹娘早便忘了。
他们要我日日夜夜温养药眼,它早已和我的心脉连成一片。
没了药眼,我的修为资质便也没了。
如今我已成了废人,再也托不起一方药鼎。
我躺在榻上,忽然之间很想去这大典。
我想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站在桑明珠那边。
偌大的灵药峰内,可会有一人,对我心生不忍?
这份升起的希冀,却陡然间被四周出现的禁制打碎。
我捂着胸口摔在地上,唇角不断溢出鲜血。
想到方才我不过是刚抚上门,便被巨力击飞。
爹娘啊,你们对桑明珠的事,当真是小心至极。
就在我面露自嘲时,门外却传来响动。
2
「怎么,姐姐见到我很惊讶?」
光影之外,是本该在入峰大典上受四方来贺的桑明珠。
她嗓音明明柔和,落在我耳里却难掩恶意。
「你来做什么?」我朝着虚空抬起平静的脸。
她却发出一声轻笑,语气瞬间变换。
「来做什么?自然是来感谢姐姐割爱啊。」
我感受到她离得越来越近,一双手触上我带血的眼尾。
「啧~爹娘真是狠心,怎么也不给姐姐包扎一下?」说着她手指缓慢往内移去。
察觉出她不怀好意,我顿时打落她的手。
啪——
空中响起清脆的拍打声。
与此同时,还有门外的怒喝声。
「桑怀姜,你在做什么?!」
脸上落下重重的巴掌,我一时怔愣在原地。
「爹,你不要怪姐姐。姐姐也是因为伤重,难免情绪波及了些。」
话落,门外却又传来吸气声。
「师姐伤重?」
「好像是的,看她那双眼都在渗血呢。」
「那她岂不是参加不了药师大会了?」
百年一次的药师大会,是所有炼药师们多年的所愿。
因此自开始炼药以来,我不分昼夜地苦炼,力求把每一种药炼到极致。
就在昨日,我仍钻研着新炼的药方。
可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是个废人,已没有资格去参加这大会。
见我久久不说话,我称之为娘亲的人开口。
「怀姜,你听话些,向你妹妹道歉。」
闻言,我伸手抚上刺痛的脸。
原以为心已不会再为他们二人痛,可此刻仍是密密麻麻的疼。
「爹娘不分缘由,就将过错全数推在我身上,是何道理?」
我顽固地扬起头,一字一句质问。
耳边骤然再次响起怒喝。
「逆女,竟还不知悔改?来人……」
一旁的桑明珠却将他拦住。
「爹,您别生气。姐姐不愿道歉也罢,女儿自取姐姐身上一物,当做歉礼即可。」
「就……」她语调拉长,「就此物吧,想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姐姐也不会心疼。」
我只感受到头上一轻,便听她如此说道。
那是,大师兄送我的头簪!
3
我面色顷刻间煞白,直起身朝前扑去。
「把它还给我!」
脸侧掠过衣摆,桑明珠轻轻躲过,小声惊疑道。
「姐姐,你为了一支凡间珠钗,竟要同我动手?」
我微微张口,想说那是大师兄给我的。
可没有人愿意听我解释。
耳边全是对她的附和声,还有对我的指责。
爹娘说我不知回报,这些年都白教养了我。
峰内弟子们说我斤斤计较,占了桑明珠十数年的身份还不知足。
这些声音如毒蛇般往我耳里钻,搅得脑中天翻地覆。
我终于支撑不住,身子直直坠落。
……
再次醒来时,周身早已没了人。
枕边的留音符发出亮光。
「怀姜,你爹罚你待在洞府内闭门思过。等过几日,为娘就给你送些伤药来。」
她话里似乎对我极为关心,我却听得心底发冷。
灵药峰内最不缺的就是药。
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女儿也需要,便匀不出给我。
想到被桑明珠夺去的发簪,我蜷缩着抱紧身体。
自己真没用,连大师兄送的东西也护不住。
大师兄……大师兄此刻正在外历练。
若他在的话,必不会看着他们欺负我。
对,大师兄绝对不会这般对我。
自记事以来,爹娘就把我送到了大师兄住处。
他对我来说,如兄,亦如父。
我托不动药鼎时,他去炼器峰为我求来一尊小鼎。
我哭闹记不住药方时,他带着我偷溜去宗门外游玩。
而那只发簪,是我成年生辰当日,他从凡间带回来的。
他说:「凡间女子及笄,头上都会插上发簪,我们怀姜也要有。」
我深陷在回忆中,靠着见到大师兄的信念支撑着。
没事的,等到大师兄回来便好了。
等他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连不知多久,我都这样告诉自己。
可当洞府再次被人打开后,我却又被打入无尽反复的地狱。
我没有等来送药的娘亲,先等到了日思夜盼的大师兄。
头顶响起熟悉的轻叹,可随之而来的话却格外陌生。
「怀姜,你不该同她争。」
「她是师父师娘失而复得的女儿,你该让着她些。」
4
我扬起的笑脸瞬时定格在脸上,嘴角颤抖。
「大师兄,你说什么?」
他再次发出叹息,然后朝我走近。
衣袖摩擦下,有什么东西被插入发间。
「怀姜,这是师兄新买的发簪,和先前的一模一样。」
「那支,就送给明珠师妹吧。」
他继续出声劝解,语气颇为语重心长。
我抬手抚上头顶的簪子,却不住地呢喃。
「不一样的……怎么会一样?」
这一刻我终于认知,原来从没有人会站在我身后。
就连大师兄,也是如此。
心境在此刻悄然无息地发生变化。
我止住了声,取下簪子握在手心里。
「大师兄,你真的觉得只是一支发簪的事吗?」
我仍不死心,最后一次问道。
他微微沉默,良久后岔开话题。
「怀姜,你的眼被丹鼎炸伤,马虎不得。这是师兄新炼的药,你先用着。」
闻言,我面上最后的光芒消失。
我没有接过大师兄递来的药,也没有告诉他真相。
因为我天生药眼的事,就连他也不知晓。
而他如今的态度,想来也不会信我。
「不用了大师兄,这双眼好不了了。」
我垂下首,一副送客的姿态。
可他却又开始说教。
「怀姜,你莫要再同师父师娘置气。他们也都是为你好。」
我终于忍不住,讥笑出了声。
为我好,所以亲手挖了我的药眼。
为我好,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关在洞府。
为我好,却连伤药也未曾送来。
许是见我油盐不进,他将药放在我手上。
「怀姜,师兄明日再来看你。」
我坐在榻上,怔怔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
在最后一刻,我轻声道:「大师兄,日后不用来了。」
他似是一顿,顷刻恢复正常。
洞府关闭的声音传来,府内再次回到了一片死寂。
我攥紧手中的药,接着将它丢落在地。
回不来的东西,又要怎么治呢?
5
再次出洞府,是在三月后。
爹娘带着众人来解了禁制,喜笑颜开地入内。
「怀姜,你的伤可好些了?明日便是药师大会,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彼时的我正在尝试愈合损伤的心脉。
这三月来,我日日夜夜忍着疼痛,不停地用残剩的灵力连接心脉。
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这一次,也是同样的结果。
听到爹娘浑然不觉的声音,我心下无尽的悲凉。
到如今,他们也未曾用灵力探过我的身体。
可那日接回桑明珠,她瞧着生龙活虎。
爹娘却仍是耗尽灵力,将她从头到脚查看了一番。
没等我说话,桑明珠的声音传来。
「爹娘你们放心吧。有大师兄亲手炼的药,姐姐必定已经无恙。」
「是吧,师兄?」她嗓音柔美婉转,俏皮地问道。
「嗯。」
我听见大师兄温声回应。
原来他和桑明珠,竟已如此熟稔。
那日之后,大师兄果真没再来。
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是因为我的话。
是他身边有了新的师妹,早已忘了我。
我心中古井无波,漠然回头打破他们的幻想。
「我心脉已损,炼不了药了。」
「什么?!」
身前掠过一阵风,大师兄急促的声音响起。
他将灵力搭上我的手腕,片刻后颓然撤去。
「怀姜,怎么会这样?」
爹娘也跟着问道:「怀姜,你为何不早说?」
见他们如此质问,我扯了扯唇。
「告诉了又如何,不会有丝毫改变。」
就在众人皆唏嘘时,桑明珠却忽然惊呼。
「姐姐,那日我瞧你分明是好的……你不会……」
她越说越轻,接着劝道:「姐姐,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可也不该拿此事开玩笑。」
此话一落,落在身上的视线立刻变了。
爹娘几乎是立刻暴怒,厉声骂道。
「桑怀姜,原以为你平时任性也就罢了。现在竟连事关灵药峰荣辱之事,也半点不放在心上!」
「今晚你就好好待着。明日便是你再不愿,也得给我去。」
接着他们又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转身离去。
丝毫没有想过仔细确认,就这样偏信了桑明珠。
而大师兄在我身前停留几瞬,也跟着离开。
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我轻轻擦去眼尾溢出的一滴血泪。
然后不顾心口的刺痛,再次运转四肢百穴微弱的灵力,不停冲刷着心脉。
我不甘,也不愿就这样残破此生。
若是心脉当真愈合不了,我也要再寻到一条出路。
神识完整地投入,将全身渗透骨髓的灵力也悉数抽出。
一遍一遍运转间,我忽地感受到脊骨处传来异样。
可停下来后,这股异样却又立即消失。
我微敛心神,没太过在意,继续小心地冲刷心脉。
时间流逝,终于在不知多少回。
那损伤的裂痕,微不可查地合上了一角。
6
轻吐出一口气,我心底泛起丝欣喜。
可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洞府却再度打开。
大师兄走进来,语气柔和。
「怀姜,我来接你去参加药师大典。」
原来已经是第二日。
我微微一哂,爹娘果然仍不死心。
我没再多做解释,默默下了床。
他伸出手想搀扶,却被我快速躲过。
没在意他的停顿,我语气冷淡道:「走吧。」
这次的药师大会,在灵药峰所在的玄天宗举行。
因此未出一炷香,师兄便带着我御剑停下。
待我落地的那一刻。
我听到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伴随着一些惊讶。
「这玄天宗内灵药峰的少峰主怎么了?」
「昔日的天才伤了眼,怕不是要废了!」
这些声音虽小,可在场的人又有谁听不见?
比试场上忽然一片安静。
爹爹沉声解释:「怀姜不过是炼药刺到了眼,并无大碍,多谢诸位关心。」
众人闻言,纷纷开始笑着打圆场。
直到闹剧结束,我也未发一言。
只是比试开始后,却有一意外之人对我发起挑战。
他是问药榜上,被人处处与我作比的药宗圣子——沈明之。
「桑道友,昔日一别已许久未见,今日还请赐教。」
我微微一愣。
他说的是三年前秋林秘境时,众人身中瘴毒那日。
那次瘴毒凶猛,普通的清气丸已经无济于事。
我偶然看过古籍,有一药方效用比之更好,便告诉了同为药师的他。
后来我与他二人合力赶炼,才堪堪将伤亡降至三成。
出秘境时,他对我拱手谢礼,却也放下战言。
「桑道友药术果然厉害,可沈某也一定会赶上你。」
如今,他来践行诺言。
而我,却再也无法和他一比。
他是我心中可敬的对手,所以我仍是上了比试台,祭出丹田的炎阳鼎。
可未过三瞬,浮在空中的药鼎砸落在地。
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怎么会这样?」身前的沈明之呢喃道。
我惨然一笑。
虽然早就已试过无数次,
可真的当着众人的面,我仍是无法面对残酷的事实。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灵药峰的人纷纷指责。
「怀姜,莫要任性了。」
「姐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师姐也是灵药峰的人,怎么还让着外人?」
可是,没有人附和他们。
我感受到身上掠过的数道温和灵力,再次为自己感到可笑。
就连并无亲缘的前辈,都会如此。
可爹娘却偏偏没有。
正当我准备俯身走下比试台时。
一道饱含怒意的灵力却直直朝胸口奔来。
「逆女,灵药峰生养你多年,你却如此丢尽峰内脸面,其心可诛!」
7
心口剧痛传来,我不可置信地低头。
那丝好不容易有所愈合的心脉,再次断了。
断得更为彻底,甚至开始暗淡垂落。
「不!」
我惊叫出声,不顾一切地燃烧骨血,拼命将之运转到胸口。
耳边传来娘亲和大师兄的呼喊。
「怀姜!快停下来。」
可我不愿听,也不会听。
好不容易才见到的希望,我不能就这般眼睁睁看着它消失。
最后,我是被玄天宗剑锋的峰主制止的。
他神识温和地掠过我的经脉,然后阻断了我暴动的灵力。
我垂然松了手。
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娘亲和大师兄赶到我身旁。
「怀姜,你……」
他们欲言又止,此时此刻终于发觉了不对劲。
我没有回应,转身朝着高台上爹爹的方向。
「您方才是想致女儿于死地吗?」
那道攻击又快又凌厉,半点不给人防备的机会。
话落,他暴怒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逆女,这就是你和为父说话的态度吗?」
「你一直瞒着修为尽废之事,就是为了在这药师大会给宗门抹黑?」
我被气得发愣。
明明是他们不信我,如今却倒打一耙。
还未等我反驳,他又道。
「灵药峰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从今日起,你被逐出峰门,也不再是我的女儿!」
身旁的娘亲和大师兄一停,连忙出声。
「峰主!」
「师父!」
他厉声截住:「我意已决,莫要再劝!」
「以后灵药峰的少峰主,就是我唯一的女儿桑明珠!」
我听见爹爹堂而皇之的开始介绍。
他说我不过是收留的乞儿,见之可怜便带回峰内抚养。
如今却恩将仇报,将药峰脸面踩于脚下。
而他的血脉却流落在外。
接着他话音一转,将桑明珠的天生药眼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