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商贾之女[完]

圆月说小说 2024-05-23 16:4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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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从夏

我爹是大周首富,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

为了保护我,他让我带着巨额嫁妆嫁进侯府。

定亲那日,我做了个梦。

梦到侯府瞧不起我商贾出身,小侯爷一心宠爱才女表妹。

我爹死后,我的嫁妆被侵吞干净。

为了扶正表妹,小侯爷买通稳婆,在我生子时痛下杀手。

梦醒后,小侯爷带着表妹踏进了我家首饰铺子。

「你既然要嫁进侯府,就不要一身铜臭,我们侯府丢不起这个人。

「这铺子送给表妹,权当是你做嫂子给的见面礼。」

我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嘴脸,冷笑一声。

转身就让管家把他扫地出门。

「什么破落户,没进门就想要媳妇嫁妆?

「高门侯府还不如庄户人家懂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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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姐,快醒醒,宋小侯爷来了。」

我愣怔片刻,被小翠推醒。

看见小翠急切的神情,我恍惚了半天。

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楼下有人争吵。

我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手臂发出尖锐疼痛,一颗心才仿佛落在实处。

楼下,永宁侯世子宋明阳带着徐如意站在大堂中,正对着我家掌柜颐指气使。

「这支珠钗如意喜欢,就送与如意,你一个下人置喙什么?」

掌柜不敢多言,因为宋明阳刚刚与我定亲,是主家的姑爷,只得耐心解释:「这钗不出售,是东家寻来给小姐添妆的,小的不敢做主,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徐如意轻柔开口:「表哥,既然如此,我就不要了,如意怎么能拿顾家姑娘心爱之物?」

她抬眸的姿势优雅,眼中盈盈水光,声音清脆婉转。

看得宋明阳一脸不忍。

「顾时月一个商贾之女,哪里配得上李大家的珠钗?」

他冷冷看向掌柜:

「给如意包起来就是,有事就让她亲自来找我宋明阳。侯府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她一介商贾之女,能与我定亲已是高攀,难不成还要把铜臭气带进侯府不成?」

小翠站在我身后,气得不行,低声道:「小侯爷怎么这样不懂事?!」

我却没有心情气愤,只觉得通身冰冷。

因为,刚刚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宋明阳也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不仅如此,在梦里,我忍气将珠钗送给徐如意。

不久后,我按期嫁给宋明阳。

但侯府一直瞧不起我商贾出身,背地里花我的嫁妆,明面上却嫌我一身铜臭。

后来爹爹过世,侯府侵吞了我所有家产,宋明阳还娶了徐如意做平妻。

更是在我生子之时对我痛下杀手。

我本就被这个梦吓得不轻,梦醒后竟然见到了和梦中一般无二的事情。

难道,这梦,是一种预示?

2

爹爹是大周首富。

但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他疼我宠我,深怕自己百年后,我无人照顾。

因此以万贯家财为赌,给我找了一门好亲事。

永宁侯府,世家勋贵。

论身份,我这等商贾之女高攀不上。

但侯府内里空虚,宋明阳不善用兵继承不了老侯爷的职位,为了支撑侯府几百口人的用度,他们只能出此下策与我定亲。

我爹的家业顺理成章归了侯府,以解燃眉之急。

而我也嫁入高门,从此终身有靠。

我爹真心为我打算,但他不曾想到,侯府忘恩负义,虽花了我家的钱,却不愿好好对我。

还把我视作耻辱。

他死后,我被欺负到死,还落下一个攀高枝、太市侩的骂名。

压下心底的怒气,我在楼上高声接话:

「李大家传世之作,爹爹为我寻来花了多少银子,掌柜的你可知道?」

听到声音,掌柜的立马回道:

「八百两银子。」

我从楼梯上下来,几步上前夺过被宋明阳握在掌心的珠钗。

「不止八百两,爹爹买消息还花了不少钱呢。」

听见我张口闭口银子,宋明阳忍不住皱眉:

「当真市侩。」

我冷笑,没理会他的话。

我们做生意的,最讲究和气生财,就算客人再挑剔也不能翻脸。

「宋小侯爷可是喜欢这珠钗?若是喜爱,民女自当割爱。

「不敢多收小侯爷的钱,小侯爷也别让民女亏本。

「八百八十八两,这珠钗我下午就让人送到您府上。」

宋明阳一愣,继而面红耳赤,忍不住道:

「顾时月,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我付钱不成?」

我做作地捂嘴笑:

「这话是何意?难道小侯爷您逛铺子从来不付账吗?帝京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小本生意,您可别为难我们。」

「你!」

3

店里不止宋明阳这一对客人,来采买的客人不少都是京中达官贵人,此刻都一脸吃瓜神色,目光惊诧地看向这边。

众人瞩目,更让宋明阳脸热。

无他,因为他当真拿不出八百八十八两买珠钗。

与我定亲后,他早就把顾家商行看作自家产业,在我家铺子里的花销从不付账。

一旁的徐如意泪盈于睫,柔柔开口:

「顾小姐何必给我难堪?原是如意不配了。」

我实在没忍住,背着她翻了个白眼。

徐如意在梦里,也没少给我气受,抢了我不少珍品孤本,还要说我没有品位,不懂欣赏这些孤本的价值。

她一说话,宋明阳怒意更盛,看着我咬牙切齿:

「顾时月,你既然与我定亲,就不能再沾染商贾之气,一身铜臭如何做得来侯府世子夫人?

「永宁侯府丢不起这个人,你若还想与我完婚,今日就把这铺子送给表妹赔罪吧。

「明日我娘会派两个嬷嬷去你府上教你规矩,你既定亲,日后便不可抛头露面,守好女子本分,别连累侯府百年声名!」

我被宋明阳的不要脸惊呆了。

他这何止是既要也要,简直是既要也要还要又要。

想得到我家的钱财,还嫌弃我商贾出身。

世上好事都让占了不成?

我气极反笑:「铺子也并非不能割爱,只看世子能出多少银子。」

「你满口银钱,不知道羞耻吗?」

我故作诧异:

「难不成世子想白嫖我家铺子?

「天啊,您这红口白牙一张,就白要去帝京生意最好的首饰铺子?世上还有这样的道理?」

徐如意帮腔:「顾小姐这是何意?你与表哥定亲,难道还要分得这般清楚?日后你成了侯府世子夫人,不也要借侯府名声行事?」

我更是冷笑,身后小翠再忍不得:「原来永宁侯府是这样的教养,未婚妻还没过门,就开始算计人家的嫁妆了。我们村上都没有这种臭不要脸的人家!」

「放肆!」

宋明阳满脸怒气,抬手欲打小翠。

我把小翠拉到身后:

「小翠,快给世子赔不是,怎么说话的?

「世子大家出身,怎么会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即便是破落户也不能光天化日谋夺媳妇嫁妆,侯府又岂会如此?」

我对着宋明阳赔礼:「我这婢女被我养刁了,世子大人有大量,可别跟一个婢子计较。」

店中已有不少人开始低声议论,嘲笑的目光落在宋明阳脸上,让他更加面红耳赤。

他再不能忍,落下狠话:「商贾之女,果然没有教养,你我亲事就此作罢!」

他带着徐如意拂袖而去。

我拍了拍小翠的手臂,丝毫没当回事。

他不退亲,我也是要找他退亲的。

待他出门,我敛衽对着店内客人行礼。

「扰了诸位兴致,实在对不住,我作为东家给各位赔礼。今日客人消费,都在已有基础上打九折,万望诸位不要扫兴。」

「怎会?!」

「顾小姐大气!」

众人看足热闹,还得了便宜,此刻更加开心,纷纷开始选购首饰。

隔日,这桩事就传遍了帝京。

只是传话人到底得了我的便宜,更多的还是指责侯府欺人太甚,实在没有规矩。

而我在府上等了三天,都没等到侯府来人退亲。

4

我爹愁容满面。

「乖女,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侯府退亲,你这亲事就更加不好找了。」

侯府自然打的这个主意,时人对女子一贯苛刻,若是退亲,宋明阳自可以再定婚,我却于名节有碍。

如今他们丢了个大脸,宋明阳说了狠话,又舍不下我家财产。

只好一直拖着,等我爹带我上门赔罪。

毕竟,我若是被侯府退亲,可就没什么机会嫁入高门了。

若是没做那个梦,我大抵也和爹爹一样惆怅,忍气吞声。

但如今,就算侯府不来退亲,我也绝对不会再履行婚约。

宋家自诩高门世家,实则内里污糟不堪,一家子狼心狗肺之辈,我嫁进去也没有好下场。

「爹爹,女儿不愿嫁给宋明阳。」

我爹长叹一声:「你不嫁个好人家,如何能护住这家业呢?时月,爹爹总会去见你娘亲的,到时你一个女儿家,万一有人盯上你,谋夺你的财产可如何是好?」

「爹,宋家难道就不会谋夺我的家产了?」

我爹迟疑道:「侯府毕竟是高门大户,你嫁进去就是世子夫人。日后有了孩子,身份也不同以往,不再是商贾出身。」

「高门大户,才是真的吃人不吐骨头。」

「更何况,」我抬眸,认真看向我爹,「女儿嫁到谁家,能有在自家爽快呢?」

「爹要是能照顾你一生,那自然好,但我百年之后,你该怎么办呢?」

「难道我就不能接手爹的产业吗?」

「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吃这种苦?」

「嫁人岂不是更苦!」

我咬着唇,把那日梦境和盘托出。

「爹,宋明阳不是良配,女儿宁愿一生不嫁,亲自打点您的家业。

「更何况,女儿的本事是您亲手教的,这世上论经商之道,有几人能及得上我?」

我爹听我说完,也变了颜色。

既惊又怒。

他一心为我求个好归宿,听我这般说,自然不肯再与侯府结亲。

「你让爹好好想想。

「明日,我先去侯府退婚。」

……

为了让侯府不得不同意退婚,我爹带着侯府的聘礼,大张旗鼓到了侯府门前,跪请退婚。

「姻亲本是结两姓之好,小侯爷既然不喜欢小女,这婚事就算了吧。」

门口聚了不少人看热闹,侯府再如何,也丢不起这个人。

侯夫人怒气冲冲,撕了定亲书。

「商贾之女当真下贱不堪!」

我家伙计伪装成看热闹的人,闻言高声大喊:

「侯府可真不要脸啊!」

「就是,还没入门呢,就惦记未婚妻嫁妆,咱们平头百姓都不敢。」

「就是说呢,那天我可是在现场看了,小侯爷跟那个表小姐卿卿我我,要是我家闺女,我也得退婚。」

早就听到传言的人也随之附和,气得侯夫人差点昏过去。

想要让人轰走这些人,但人群里有不少泼皮流氓,见人过来就大喊「永宁侯府杀人了」。

闹得更加难看。

侯府只好忍下羞辱,紧闭大门。

5

我家虽不如侯府门户高贵。

但我家有钱。

在我爹花钱如流水、不懈努力之下,宋明阳和徐如意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

侯府本打算让我不好嫁,如今却成了好人家的姑娘都不肯再考虑宋明阳。

我视察铺子时候,恰好遇到了借酒浇愁的宋明阳。

他看我的目光如看杀父仇人,一脸阴冷。

擦身而过时,他阴恻恻道:「你迟早会哭着求我。」

「嗤,世子记得喝酒要付账。」

他拂袖而去。

但我却把他刚刚阴冷的眼神记在了心上。

侯府如今入不敷出,虽退了亲,难保他们还打了什么鬼主意,想侵占我家的钱财。

我捏着茶杯,暗暗思索。

如今这世道,光有钱还是不行,我家虽是巨富,却没有保命之术。

钱与权,富与贵。

宋家铁了心给我下套,未必不能成功。

我还是得找个靠谱的靠山,才能守住这偌大家产。

……

四月十八,我收到了一张拜帖,邀请我参加凝华长公主举办的赏花宴。

拜帖自然不是长公主下的,而是一位与我交好的官家小姐林佳怡邀我同行。

「这机会来之不易,时月,你可要好好把握。」

商贾出身,素来被人轻贱。

若是我没做那个梦,我也不会怀疑这位手帕交。

但梦中,林佳怡为了能让宋明阳妹妹嫁给她哥哥,明里暗里害了我几次。

如今,我可不敢相信她能对我安什么好心。

只是,凝华长公主的赏花宴,我确实要去。

因为我手里还有长公主亲自写的帖子。

见我应下,林佳怡十分开心,眼中露出几分期待。

「四月十八,我跟妹妹不见不散。」

「那是自然。」

她走后,我暗中嘱咐小翠。

「派人看看林佳怡最近都接触了什么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

调查个林佳怡,我家人手还是足够的。

6

赏花宴,我和林佳怡同乘而至。

进门时,我却说自己想要更衣,与她暂别。

等她消失不见,我才找到接引姑姑。

「顾小姐到了?长公主等您多时了。」

凝华长公主风韵依旧,眉眼间带着上位者的冷肃。

「顾小姐愿意投靠本宫,本宫也应当送你一个见面礼。」

「多谢长公主。」

梦里,这位长公主逼宫,杀了亲弟弟和侄子,以女子之身登上高位。

她那时就十分看重我的算术才华,甚至想要我为官出仕,为她做事。

我本打算生子过后就自立门户,却没想到,宋明阳下手如此狠辣。

好在,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还有机会改变。

……

宴席过半,林佳怡一直劝我多喝几杯果酒。

「这是北地供奉,平时可喝不到。」

我笑而不语。

我家酒窖里什么没有,还差一口北地果酒?

她是真不知道我多有钱啊。

片刻后,我跟她说头有些晕,叫她陪我去吹吹风。

林佳怡欣然起身,带着我往后院走去。

「时月妹妹,你且等我片刻,我去更衣。」

她找个借口,留我在亭子里。

我笑着应下,留几分恰到好处的紧张:「姐姐你可要快些回来。」

「妹妹放心。」

她刚走,我就随着长公主的侍女离开。

林佳怡在我的果酒里加了药,想让我当众出丑,却不知这样粗糙的伎俩早就被我看在眼中。

「林小姐,就等着看一场好戏吧,包您满意。」

……

永宁侯夫人带着一众贵妇散步至荷塘边,众人赏花时,却听见假山后有异响传出。

众人当即变了脸色。

「这,这成何体统?!」

永宁侯夫人大惊失色,唤人来,高声道:

「公主宴席,什么人这样不知廉耻?

「还不快快拿下问罪!」

她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得意,只等着看假山后的两人出丑于人前。

忽然,身后有人接了话:

「夫人所言甚是,如此美景,岂能让这等污糟人搅和了?」

永宁侯夫人一愣,僵着脖子回头,看到回廊上盈盈而立的我,笑意僵在脸上,十分滑稽。

她没忍住,失声道:

「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几步上前,至她身边,我用仅我与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夫人,您这次,可惹了大祸呢。」

7

假山后是永宁侯夫人的娘家侄子,徐如意的哥哥徐志远,和刚刚还满心欢喜的林佳怡。

只是此刻,林佳怡衣衫不整,不省人事,徐明远一身酒气,赤裸胸膛。

「夫人,您这份礼物,我当真是喜欢极了。」

徐家破落已久,永宁侯夫人在家时,尚有父兄撑着。

但天有不测风云,永宁侯夫人父兄接连过世。

庶弟接手家业,却资质平平,一份家业早就败得差不多了。

如今徐如意兄妹都依附永宁侯府过日子,但永宁侯府看着花团锦簇,实则内里不堪,如此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永宁侯夫人深恨我不知好歹,竟然不把家业拱手相让,受了丁点儿委屈就敢退婚。

她在赏花宴上让我名声扫地,又舍不下我家的银钱。

设计让我失身于她娘家侄子,是最好的办法。

既能让我生不如死,又能让我不得不带着钱嫁进来。

甚至于,婚前失贞,我这般身份,到时怕是只能给徐志远做妾。

她这一条毒计,若我毫无防备,此刻当真坠入地狱,余生尽毁。

我只能回敬她一番。

见我逃脱,永宁侯夫人脸色极难看,只觉得难堪。

在场诸位贵人眉眼官司乱飞,自然知道这里面有内情,但大家都不是多嘴之人,只在一旁看了半晌热闹。

片刻后,林家主母才姗姗来迟。

林夫人是填房,并非林家兄妹亲生母亲,成婚后她膝下并无子嗣。

林家老爷对先头夫人一往情深,处处防备她,林佳怡兄妹也视她为仇敌,感情并不好。

但此刻,林佳怡落难,林夫人却未落井下石。

她眼中带着怜悯,叫人上前为林佳怡披上衣服,言谈间不卑不亢:

「我家姑娘素来清白好教养,如今却被这等登徒子祸害了,林家虽是小门小户,也不能受此侮辱!

「今日之事,还望诸位夫人给我家女孩儿留些颜面,不要多言。」

众人应和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林夫人让婢女把林佳怡带走,自己留下处理后续事情。

永宁侯夫人虽有几分难堪,却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对着林夫人,反倒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姿态。

「如今这情形,你家女孩也嫁不得旁人,诸位见证,就让两个孩子定亲,也算化干戈为玉帛。」

林夫人面色难看,却也不敢做林佳怡的主。

把林佳怡嫁给徐志远是最好的办法,如今这世道,若是嫁不了徐志远,林佳怡更没有好下场。

我站在一旁看着,却无半分快意,只觉得无端齿冷。

林佳怡害我未成,反害了自己前途,这是她咎由自取。

但这一场祸事,最后承担所有后果的,却也只有她罢了。

对于徐志远来说,平白多了个媳妇,一点都不亏。

林家好歹清清白白好人家,林佳怡也是青春好年纪。

以徐志远的人品,能娶林佳怡为妻,已经算是高攀了。

但就算这样,事情发生后,被动一方依旧是林家。

女子多艰,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错。

今日是林佳怡,明日便可能是我,是万千闺中娇娘。

这一局,我赢了吗?

我当真赢了吗?

8

「放肆!」

凝华长公主匆匆赶来,主家设宴出了丑事,她自然要来插手。

更何况她是有实权的公主,圣上做事有时都要听她意见,更无人敢得罪这位雍容华贵的公主。

「本宫府里,还未曾出过这等污糟事情。」

她冷眼看向永宁侯夫人:

「按照大周律,强侮女子者,当施行杖刑,发配充军。

「永宁侯夫人好大口气,竟视大周律例如无物,难不成跟你永宁侯府惹上关系,大周律也要让步吗?」

永宁侯夫人面色一变,连忙跪下请罪。

「公主容秉,臣妇并无此意啊!

「只是事已至此,难道还要让林家小姐沉塘不成吗?」

凝华长公主冷笑:

「林家小姐可有错处?我观林家小姐,似是昏迷不醒,定是这登徒子乘人之危!

「若今日放过此等恶徒,日后京中人人效仿,大周岂有安宁可言?

「来人,把这狂悖之人带去问官!」

永宁侯夫人连忙求情。

徐志远不成器,但他却是徐家如今唯一的男丁。

永宁侯夫人无论如何,也得保下这个侄子。

……

僵持之下,徐志远还是被带去收押,容后再断。

众人散去,我却没有回家,而是留在了公主府。

凝华长公主屏退其他人,屋中只有我和她。

「今日之事,你可高兴?」

我沉吟许久,还是遵循自己内心,回答道:

「回公主的话,民女不太开心。

「林佳怡想陷害我,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但看到她如今情形,我却觉得唇亡齿寒。」

此刻我心情很复杂。

恶人有恶报,很符合朴素的正义观。

但这件事的底色,却建立于女子狭窄的生存空间之上。

说完,我没敢抬头看凝华长公主的脸色,我怕她觉得我不知好歹,心中十分忐忑。

但我话音落下,凝华长公主却轻笑出声。

「是啊,唇亡齿寒。今日,我没有安排林家小姐这一桩事。

「林姑娘之事,我本打算在朝堂上责难她父兄。

「但未承想,徐家那个恶心人的东西胆大包天,见四下无人,打晕林家小姐,拖至假山后施暴。」

我抬头,怔怔望向凝华长公主,刹那间想通了所有关节。

徐志远色胆包天是真,想借此机会得一门好亲事也是真。

女子失节,唯有嫁他一条路。

没有等到我,等到林清怡也不亏。

我心中不由泛起一股恶心。

徐志远品行低下,林清怡咎由自取。

但,这难道不是一种不公吗?

「时月,本宫一直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女郎。

「你当日与我说,愿意将顾家家产托付与我,每旬让我抽三成干利。

「但在本宫眼里,这三成干利不如你珍贵。

「你愿不愿意到本宫身边来做事?」

凝华长公主有自己的幕僚,大多是当世惊才绝艳的女子。

她们之中,有人出身世家,有人来自乡野。

长公主选人一贯不拘于家世,这些跟着她的女孩后来也都各自出仕,跟她一起谱就一段君臣佳话。

那时宋明阳常常回家抱怨,长公主牝鸡司晨,那些女官牙尖嘴利,惯会讨好上官。

「女人管事迟早出问题。」

每当这时,他那号称当世才女的表妹,就会婉转地迎合他,说女子本分,说《女则》《女诫》。

徐如意读过很多书,写过很多诗,比我有才情,也比我多巧思。

但她并没有比我高明。

礼教束缚了她,她却在为礼教背书。

好在,一切不过幻梦一场,梦中之事尚未发生。

我不会被宋府后院困住。

我抬头,看向凝华长公主的眼睛。

郑重道:「愿为长公主驱策!」

9

三日后,徐志远被放归家。

由永宁侯和林佳怡的父亲一起求情接出。

林佳怡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清白,除了嫁给永宁侯,只有死路一条。

林父深觉愧对亡妻,不舍得让林佳怡去死,只得委曲求全,为她定下婚事。

徐志远出来后,第一件事不是去林家提亲,而是在帝京最热闹的青楼,为窑姐一掷千金。

他拿腔作势,等着林家来求。

横竖徐家是破落户,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丢不起脸的只有林家。

最后,是永宁侯出面,押着徐志远去林府提亲。

同日,林府还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林夫人驱车回了娘家,称不愿做林家妇,要和离归家。

那日公主府看出公主喜恶后,她连夜求到了凝华长公主面前。

她不说自己何等委屈,只说自己对长公主而言有什么用。

「未嫁人之前,臣妇在边疆长大,自幼跟随父兄上过战场。

「殿下,陆家如今虽无男丁,但臣妇尚有一战之力,撑得起陆家军。」

凝华长公主欣然应允。

「本宫记得,你叫陆琬,是吧?」

「正是。」

「无棱角的美玉,好名字。」

……

尽管总有人诟病长公主手伸得太长,但也不得不承认,凝华长公主的政治素养十分好。

她不仅朝堂中有人,手中还有太后的人脉。

所以,当她给陆琬撑腰,支持她和离后,林家也得乖乖就范。

这事闹了好一阵,坊间还有学子称,长公主无端让人夫妻分离,有违天伦。

「就算是长公主,我等也要说实话!」

「你我读圣人书,难道要为强权所迫,话都不敢说吗?」

楼下,来赶考的士子高声议论。

言辞间少谈及长公主,多落在陆琬和林佳怡身上。

「要我说,就不应该有和离。」

我站在陆琬身边,闻言已有几分薄怒。她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闲心插话:「不应当和离,那当如何?」

「自然是休妻!一女岂能嫁二夫?人尽可夫的荡妇,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要我说,这个林夫人和林家那位小姐,都应当一头撞死才对!」

说话的正是宋明阳。

「真是世风日下,女子还敢上门退婚。」

他越说越是激愤,许是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呵,蠢货。

他爹都不敢同真有实权的长公主叫板,他倒是在这里大放厥词。

「女子不应退婚,那应该如何?」我幽幽插话。

宋明阳说到兴奋之处,接着道:

「退了婚的女人,自然应该常伴青灯古佛,还要出资弥补未婚夫家的损失!」

退了婚,放弃这等蠢货的女子,就应当错过花期,一生寥落?

放他娘的屁!

我在楼上鼓起掌,笑着走下楼。

宋明阳见我和陆琬一起下楼,才觉失言,当着众人面也不好反悔,只好不尴不尬地僵在原地。

「宋小侯爷真是高见啊,这话你母亲可知晓?」

陆琬勾唇,接着我的话道:「小侯爷恐怕不知,你的母亲永宁侯夫人,昔年也是退过婚的。」

宋明阳一愣,怒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陆琬诧异看他一眼:

「你母亲当年与我兄长定亲,这不是什么秘密,一查便知。

「退婚书如今还在我家,你可要瞧瞧?」

言罢,她冷下脸:

「我兄长陆政,死守边疆,战功赫赫,是为国捐躯的英雄。按照你的说法,他过世后,你娘就应当为他守节,怎可退婚改嫁?

「小侯爷还不快快回府,把你的高论说给你娘听听。

「告诉她一女不可嫁二夫,速速随我兄长去了吧。」

宋明阳大怒:「你这个贱人!」

他执剑,想上前伤害陆琬。

陆琬随手抽了桌子上一根筷子,信手拈花一般,筷子如利剑飞出,击中宋明阳手臂,他的长剑应声而落。

陆琬脚尖一抬,利落地踢起长剑,执剑在手,剑尖悬在宋明阳胸口。

一时间酒楼大堂落针可闻,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变故。

我站在陆琬身后,冷笑一声。

「什么废物,文不成武不就,只会日日把目光放在女子身上。

「要我顾时月嫁这样的废物男人,断无可能!」

有人笑出声,旁人也不再憋着,哄笑起来。

「小侯爷这身法,可真是,啧啧啧。」

看热闹不怕事大,已经有人开始说:

「快让永宁侯夫人为陆将军守节啊。」

「哎,那你说,宋小侯爷到时候该叫谁爹呢?」

下流的笑声时不时响起,宋明阳气得脸色通红,却不敢动。

他当真害怕陆琬一剑下去,让他血溅当场。

陆琬却并没打算真的伤他,挽了个剑花,长剑脱手,直冲刚刚与宋明阳高谈阔论的那一桌士子处。

长剑入木,剑身微微颤动。

说话的人都闭了嘴。

「你们自诩当世才子,学问不知深浅,却比乡下没读过书的妇人还长舌。

「日后可不要再说什么长舌妇,我看你们这些不知所谓的读书人,才配得起这个称号。」

我在后面冷笑连连,高声道:「这等无赖之人,不配在我顾家酒楼吃饭,掌柜的,门口立个牌子,就写长舌男与狗不得入内!」

10

楼下众人灰溜溜散去。

我和陆琬回到包厢中,片刻后,相视而笑。

「陆姐姐真是好功夫。」

她淡淡勾唇:「我在闺中时功夫比兄长还好,上阵杀敌骑马夜行不在话下。」

言罢,她脸上带着淡淡怅惘:

「可后来父兄故去,我嫁了人,反倒再也没有动过刀枪。

「我那前夫日日防我如同防贼,生怕我害了他一双儿女。

「笑话,以为我愿意给他当填房似的。」

陆琬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耽搁在后院,也当真是可惜。

「陆姐姐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这话我喜欢!」

陆琬弯唇一笑,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那日林清怡出事,他们一家都把错赖在我头上,林书恒更是扬言要休妻,说我不知为林清怡打点。

「长公主捉了人,徐志远害了林清怡,他统统不敢得罪,反倒是对着我撒气。

「好一个休妻,吓唬谁呢?无非是打着我家中无人撑腰,可以随意拿捏的主意罢了。」

我也忍不住冷哼一声。

「长公主说得没错,破而后立。

「难怪她想要办女学,提拔女子为官,只有我等走上高位,才能为其他女子仗义执言。

「想让男子设身处地为女子思量,无异于痴人说梦。」

……

梦中,长公主也提拔了不少女子。

我爹过世时都在感慨,早知今日如此风气,当年不如让我一直在家,也好过去侯府受委屈。

随着时间推移,我对那个梦的记忆越发淡。

如今,已经记不得几分。

也无妨。

慧极必伤,人若是事事先知,也不是什么好事。

有凝华长公主在前,我做事更加方便。

就算是永宁侯府,也不敢找我麻烦。

半年后,陆琬收拢陆家旧部,远赴西北,以长公主名义组建了一支直属于公主府的军队。

皇帝不曾防备凝华长公主,在他看来,他的对手只有藩王,并不包含姐妹。

而我则以公主的名义进宫拜见太后,被太后收为义女,赐封县主。

「有了县主身份,你做事就更容易一些。

「今秋,我会推举两位女官入朝。」

凝华长公主看我的神色郑重。

「你代你父亲打理顾氏商行,从不曾出错,可见细心。

「是以为官之事,我想让你去。

「此事至关重要,时月,你可有信心?」

我迟疑片刻,应下了这件事。

这是机遇,也是考验。

我想以女子之身立足,就必须要比当世男儿更强硬。

这条路很难,但我想试试。

有长公主珠玉在前,我为何不敢一试?

从无人走过的荒地里蹚出路,必然充满艰难险阻;

但我们如今要做的事情,本就是前无古人,我只怕后无来者。

11

女官之事一经传出,引起轩然大波。

骂名挨了一箩筐,甚至还有人张贴文章在闹市斥责长公主。

而我更是现成的靶子,人人唾骂。

我家商号下不少铺子都被泼了狗血。

连我爹都问我,为什么非要为难自己。

「你都已经是县主了,还想要往哪里走呢?」

我扪心自问。

往哪里走呢?

往上走。

站得越高越好。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几百年的规训,一步一步蚕食女子生存空间。

为何女子一生都要在后宅中荒废?

因为世上资源有限,男人厮杀竞争尚且不足,怎么能容忍女人来抢?

他们越不同意,我们就越要抢。

若回到后宅当真是好事,他们怎么不去呢?

男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反对我们的女子,则是在蒙昧中下意识向更弱者挥刀。

那些父权制下对女人生杀予夺的权力,都是从我们手中一点一点让渡出去的。

所以我不能退。

我身后并非温床,而是悬崖峭壁,退一步则万劫不复。

同月,长公主一力督办女学,第一届,只来了六个学生。

她们大多出身寒微,想为自己求个前程。

很好,她们想求前程,我们便给她前程。

长公主一并请了八位老师,都是当世大家,各有千秋。

陆琬也一并领了职,待她得空,回来教兵法拳脚。

外面沸反盈天,女学内反倒清静自在。

一日,学生问我:

「老师,您为我等倾囊传授,是心疼世间女子不易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生出私心。

我当真是为了救难吗?

不,我是为了我自己。

世间女子不易,便是我的不易。

……

女学内是一片净土,女学外则是我等厮杀的疆土。

中秋后,我在一片骂声中,领了官职。

同我一并出仕的,还有崔氏嫡女崔垚。

崔家这一代,嫡支并无男子,她父亲倾尽全力,培养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女郎。

世家大族不愿意让族中女孩掺和这件事,但崔垚不同,她和她爹娘都想争一争。

「我家如此家业,难道要都要送给远房亲戚?

「为旁人做嫁衣的事情,我可不干。」

我隐约记得,梦中第一位女官,就是这位崔氏女郎。

如今,我能同她并肩,是我之幸事。

12

我为官后处理的第一件事,是件旧事。

林清怡杀夫案。

徐志远中毒而亡,徐家认定是林清怡所为,要将她沉塘。

我带着府兵赶到,从湖中捞出奄奄一息的林清怡。

永宁侯夫人怒极,声称要去皇帝面前告我。

「夫人如今还是担忧自己吧,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家规不能凌驾于国法。

「你说林清怡杀夫,可有证据?

「若无证据,便是你们草菅人命!」

我着人把林清怡带走。

心中暗暗盘算这桩事应当如何处理。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内宅里这般不清不楚,随便安个罪名就死了的女人多如牛毛。

所以这一次,无论林清怡杀没杀人,我都要保下她。

若死后真有拔舌地狱,我也愿意承担。

事到如今,只论应不应当,绝无对错。

世间事哪能非黑即白。

……

林清怡醒后,一直不肯说话,直到见了我。

她怔怔落下泪。

开口第一句,便是:「我没有杀人。」

我松了口气。

没杀,就更好。

抽丝剥茧,总有还她清白的路。

「你跟我说,当日发生了什么?」

林清怡不想死,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跟我说得一清二楚。

「那日,徐志远回房后倒头就睡。

「我们,我们关系不睦,平日里我都不去他跟前,这次也避开了他。

「谁知第二日,他,他就死了!」

林清怡面上还有几分惶恐:

「我发现他断气后,吓得不轻,准备叫人。

「这时婢女闯了进来,大喊杀人了,少夫人杀人了,婆母和姑母就带着人赶来将我扣下。

「说我杀夫,要将我沉塘。」

我点点头,吩咐人去查当日徐志远的行踪。

临出门时,林清怡突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时月!」

我站定,没有回头。

「你会帮我的,对吗?」

她声音很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会不计前嫌的,对吗?」

我笑了笑:「我会帮你,但我不会不计前嫌。」

我不会因为她与我同为女子,就原谅她所有过错。

但这是我与她的私人恩怨。

如果因为对方是女人,就事事忍让,那说明从心底里觉得女子不如男人。

我可不需要这样名为宽容,实为歧视的忍让。

权力场上刺刀见红,有为者居高位。

13

这桩事其实很容易查清。

当日,徐志远在赌坊输了一大笔钱,又去妓院一醉解千愁。

兴起之时,叫了两个窑姐作陪。

他身子不好,被酒色掏空,吃了药强撑着非要跟窑姐大战三百回合。

我猜,他在妓院时就已经死于马上风。

「当日带他回家的人是谁?」

「是他的小厮,听说已经被永宁侯夫人打死。」

我垂眸冷笑,好一个杀人灭口。

本朝有旧例,丈夫死后,女子可自行改嫁。

徐家如今风雨飘摇,徐志远死得这样丢人,更是一重打击。

把这事推给林清怡,徐志远就不算丢人。

只需要牺牲一个女人的命,更何况这个女人还不是徐家人,当真是好算盘。

我轻轻敲击桌面,这事不难,洗清林清怡身上的脏水,也不难。

重要的,是怎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先把那两个窑姐儿扣下。

「老鸨和赌坊主是谁家的人?去查。」

对于贵族来说,权力大过于金钱。

但对市井民众来说,钱比权重要。

有钱能使鬼推磨。

而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永宁侯夫人带着徐如意进宫告我时,我也找到了关键证人,只等她们发难。

「时月这身官袍,本宫甚是喜欢。」

我弯唇,向长公主行礼。

「臣觉得,三梁冠,更好看。」

「本宫亦然。」

……

升堂那日,永宁侯带着几个世家子前来,以防万一,还一并带了两位礼教大儒。

而我同行的只有崔垚和六位女学生。

壁垒分明。

崔垚在我身侧,如玉容颜上挂着几分笑意。

她穿着本朝制式的官服,芝兰玉树,尽显风骨。

凝华长公主与皇帝同行。

本是一桩不轻不重的案子,却成了帝京人人关注之事。

为了造势,我可花了不少钱。

皇上一到,永宁侯就沉痛开口:

「陛下要为我那内侄儿做主啊!

「顾时月徇私,包庇毒妇,志远死得冤枉啊。」

我不急不慌,声音沉稳:

「臣今日,也想出告一人。」

皇上来了些许兴致,笑道:「你怎么也要告人?告谁?」

「徐志远。」

永宁侯怒斥:「顾时月,你别欺人太甚!」

皇上摆摆手:「说下去,朕想听听你要告一个死人什么?」

「三件事。

「第一,臣要告徐志远虐待发妻,私养外室。

「第二,臣要告徐家知情不报,纵容徐志远良贱通婚。

「第三,臣要告徐志远对皇室心生怨怼,常有逆反之言!」

永宁侯霍然而起:「顾时月!你找死!」

「放肆!」凝华长公主拍桌,「永宁侯,你多次打断顾卿,是不是心中有鬼?」

「公主明鉴,老臣只是不忍志远惨死还要受辱啊!」

「若顾时月无的放矢,平白诬陷徐志远,自有律法处置。」言罢,她偏头看向我,「顾卿,你出告徐志远,可有证据?」

「自然有。」

我垂眸,掩去眼底淡淡讽意。

永宁侯以为最坏不过是我证明林清怡清白,到时徐家豁出去,依旧可以不让林清怡归家。

但我要的,可不是这么简单。

永宁侯阴恻恻看我一眼:「顾时月,你可知道诬陷朝廷命官是什么罪?」

我笑了笑:「是不是诬陷,一会儿就见分晓。」

14

我拍拍手,便有人呈上画押供词,递与皇上。

「林清怡出嫁后,徐志远一直对她非打即骂。

「我这里有林家为林清怡请郎中的记录。婚后第二天,徐志远就用马鞭抽了她一身伤,因此三日回门都不能见人。

「此后一年,徐志远一直虐待她,徐夫人溺爱亲子,甚至不许林清怡看伤。

「徐志远死亡前一日,还在家踢断了林清怡的腿。」

永宁侯尴尬辩解:「这,这夫妻之间,难免有些拳脚争执——」

「争执还是虐打?

「徐志远此举已经有违大周律,按律,本应和离。」

「还不是因为那林氏婚前失贞!」

「永宁侯!

「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桩婚事可是你亲自求来的,不然徐志远哪有机会多活这两年?」

永宁侯自知理亏,只好挽尊:「如今志远已死,这些旧事何必重提?」

「加害者是死了,可苦主还在呢!」

「好,就算如此,那林氏就能随意杀夫不成?」

「杀不杀的,永宁侯难道不知?

「徐志远死因,我稍后自会向皇上和公主禀明。

「但现在,我要说的是,徐志远另一桩罪,私养外室,以夫妻相称。

「他养在城北的妇人和孩子,我已秘密接回城中。只是那夫人贱籍出身,不敢召上堂前污了陛下的眼。」

言罢,我从袖带中拿出另一份证据呈上。

「陛下请看。」

皇帝扫了几眼,敛去笑意,道:「此子当真狂悖!」

永宁侯忙跪下请罪,称其不知情。

我笑意不达眼底,望向永宁侯:「永宁侯,欺君之罪,你可担得起?」

「顾时月!」

他狠狠看我一眼,却闭嘴不敢说话,生怕我又掏出什么东西。

永宁侯难得聪明一把,因为,我真有证据。

「徐志远派去伺候外室的婢女,名叫珍珠,是家生子。

「珍珠的母亲正是永宁侯夫人身边的二等嬷嬷。

「永宁侯,你这叫毫不知情?」

永宁侯无力辩解,对着同行士子和大儒使眼色。

但我也一样有备而来。

我身后,是崔家倾力培养的继承人,还有只待出仕机会的女学生。

利剑藏于鞘,此时不出剑,更待何时?

我后退两步,静静等着几位大放光彩。

崔垚站在堂中间,美玉生辉,一句一句驳倒自视甚高的两个大儒。

也不过如此。

站在高处,就以为是自己生得高大,如今大家站在平地,且看谁更高一筹。

「永宁侯,且别急着认错。

「我还有第三告呢。」

崔垚垂眸轻笑,似乎刚刚字字如刀的并不是她。

见我说完话,她抬手,递上最后一份证词。

「这是臣收集的,徐志远在云红阁和顾氏酒楼的所言所语,陛下请看。」

皇上越看脸色越难看。

凝华长公主与我相视一笑。

「永宁侯,这样的恶徒,你还要包庇不成?」

皇上把证词甩在永宁侯脸上。

「死不足惜。」

永宁侯白着脸跪下请罪。

身后众人也不敢说话。

我弯腰拾起证词,含笑看了一眼永宁侯。

此时,已经无人关心林佳怡是不是杀夫,但,我还是召了证人过来。

「臣今日,最后一告,告徐府伙同永宁侯府,栽赃陷害,草菅人命。」

15

三日后,林清怡无罪归家。

与我擦身而过,相顾无言。

我只做我应当做的,此后她的路怎么走,这与我无关。

永宁侯断尾求存,连夜休妻。

永宁侯夫人自尽,徐如意与徐家一同获罪。

梦中与徐如意情比金坚的宋明阳,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罪籍女子,本应罚没教坊司。

但凝华长公主添了新律,从此大周不再有官妓,罪籍女子一并改为学徒[1] 。

考虑到男女大防,她又进言,增设女官职位,专门负责此事。

而我依旧充分利用我家优势,花钱找人写了几部戏,在坊间传唱。

如今,连市井小儿都会唱几句,徐志远这个恶徒形象深入人心,永宁侯府也成了大家心中的恶人。

世家大族,总是瞧不起升斗小民。

却不知权力,从来都是自下而上的。

这就像是建高楼,空中楼阁只会坍塌,地基才是关键。

顶上的权力倾轧,对于底层民众来说,是有滞后性的。

所以改革自上而下,但夺权却要自下而上。

现如今,民众已经习惯女官的存在,甚至于乐见其成。

因为长公主不拘一格选拔人才,寒门子弟亦有出头机会,无论是女孩儿出仕,还是男孩,总归是个改换门庭的际遇。

京中女学的学生,也在此事中一战成名。

新一年入学的学生数量,堪堪上了八十。

……

五年后,我升任户部尚书。

崔垚外放,已是正二品朝廷命官。

我看着她头上的三梁冠,心中亦是感慨。

如今朝堂之上,已有不少女官身影,三省六部,都有女子主事。

陆琬去岁带兵迎击北狄大胜,陆家军旗帜又一次在边境飘扬。

她乘胜追击,一举打入北狄王庭,带着回利可汗的首级班师。

今天,是她大胜回朝的宴席。

我入宴时,正巧遇到了宋明阳。

他见我如见杀母仇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差不多吧。

只是如今他还在靠着爵位混日子,而我已经是正三品朝廷命官。

想到当年退婚情形,恍如隔世。

「顾大人有礼。」

「小侯爷有礼。」

「顾大人如今春风得意,真是好不快活。

「可怜我那表妹和娘亲——」

我冷冷瞥他一眼,低声呵斥:

「快闭嘴吧,难道光彩吗?

「你娘和表妹都是被你们家的男丁牵连,你要是心里真过不去,不如跟她去了。

「看见宫门口的石头了吗?对,从那走出去,回家再死,我这人心善,见不得血。」

宋明阳拂袖而去。

嗤,脆弱的废物男人。

16

我与陆琬上次相见,还是两年前。

她黑了不少,一双眼锋利如出鞘宝刀,更显风采。

「大将军好威风啊。」

「顾尚书也是风姿不凡。」

我俩恭维一番,一同朗声大笑。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我姐妹,走到今天诸多不易。」

「也算得见天光。」

「此后自是一片坦途。」

「听闻,陛下今日也要到场?」

「宴无好宴,接招便是。」

长公主朝中势力稳固后,就不再隐藏野心,如今皇帝与长公主的关系势同水火。

只是,正如我之前所言,给出去的权力,想收回来难上加难。

所谓礼教,不过是聪明人束缚别人的工具。

在帝京最顶层的权力中心浮沉,谁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长公主朝中有人,有兵权,最重要的是,她还有钱。

她如今已经隐隐凌驾于皇帝之上,封号也从凝华长公主,换成了镇国长公主。

宴饮过半,皇帝突然开口:

「朕听闻,顾尚书和永宁侯府的世子曾订过婚?

「婚姻结两姓之好,我看永宁侯世子与顾尚书也是郎才女貌,年岁相当。

「冤家宜解不宜结,朕今日就做主给两个爱卿赐婚吧。」

闻言,我差点笑出声音。

这都什么时候,还想着用赐婚解围呢?

我敢嫁,宋明阳敢娶吗?

他今日把我娶进门,不出半月我就能让永宁侯府上演一出无人生还。

「本宫觉得,不甚般配。」

「皇姐是要驳朕吗?」

皇上猝然发难,冷冷瞥向长公主。

长公主却浑然不觉,端详一番宋明阳。

「陛下有所不知,顾卿啊,不喜欢宋小侯爷。」

「感情都在培养中,不试试怎知不喜欢?

「好了,不必多言,就这么定了吧。

「半月后就是好日子,顾尚书,准备出嫁吧。」

我弯唇,躬身领旨。

宋明阳同我并肩跪在一处,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道:「等你嫁过来,我们再算账。」

「蠢货。」

「顾尚书既然要出嫁,就回去绣嫁衣吧,近日不必上朝。」

我欣然应允。

皇上无非是想要户部的权。

但我若是不上朝,就控制不了户部,那我这个尚书也做得太丢人了些。

……

我告假后,一众心腹同我一起称病。

户部事务都落在皇上派来的空降兵身上,不过三日,就出了不少错。

但这时再想让我去收烂摊子,可没那么容易。

对于户部的催请,我一概不理,一心在家绣嫁衣。

「陛下订的婚期,我实在没时间做别的。」

皇上也干不出让我回去的事。

只好拧着鼻子认了。

宋明阳大张旗鼓送上破烂聘礼。

他生了一副好皮囊,打扮起来还挺像个人的。

「时月,我真是等不及娶你了。」

我笑了笑:「是吗,我也是,等不及出嫁了呢。」

17

我出阁那日,十里红妆。

长公主和一众同僚都来送嫁,好生热闹。

宋明阳一身大红喜服,黄昏时骑着马,前来接我。

入府后,堂上没有双亲,宋明阳放了信号箭。

他站在轿子外,冷笑三声:

「顾时月,就算你爬得再高,在皇权面前也是白费。

「我今天就让你好好知道,什么是女子本分!」

提前安排好的兵士将花轿团团围住,宋明阳一脸喜色。

「留她性命,我亲自处置!

「剩下的人,去前院,将一众乱臣贼子统统绞杀!」

「永宁侯世子,京中调兵可是死罪!」

宋明阳朗声大笑:

「你真是不知死活!

「我这兵,可是陛——」

他的话没有说出口,嘴角溢出鲜血。

轿帘掀开,里面坐着的不是我顾时月,而是一身银甲的陆琬。

她抬手抽出长枪,连眼神都没有给宋明阳一个。

身后,巨大的嫁妆箱子打开,里面没有嫁妆,藏着的都是精兵良将。

「永宁侯世子谋反,我等快快杀出去,保护陛下!」

……

本应出嫁的我,此刻正随长公主一起,在宫中。

确切来说,是皇帝的寝宫。

他本还在等着自己人传来好消息,没想到,等来的是长公主。

「皇姐,你要弑君吗?」

「陛下糊涂了,我是来救驾的呀。」

「救什么驾?」

我在公主身后,接道:「永宁侯府谋反,现已伏诛。」

「你这反贼!」

长公主冷笑:「顾卿,接着说。」

「是。

「永宁侯府狼子野心,勾结琰王,谋反逼宫。

「陛下已被反贼所害,呜呼悲哉。」

言罢,我躬身退出宫室。

宫门外,太阳落下,昏暗夜色中,隐隐有打杀声传来。

真好,明日或许是个艳阳天。

皇上的亲随只剩最后一个,是自小服侍他的内侍总管。

「你们如此对陛下,就不怕遭天谴吗?

「陛下对长公主还不够好吗?!」

我看着他,一点未曾闪避。

「不怕。

「我们早就尝过天谴的滋味了,现在也该轮到你们尝尝了。」

皇帝对长公主好吗?

或许是好的。

但这点好不足以抹平一个尊贵女人心中熊熊燃烧的野心。

他能力不够,坐在高位就是错。

大家争到最后,已经不能论黑白对错,谁走到今天手上没沾过血?

权力本来就是一种暴力垄断,所谓变革只是一群人掀翻了另一群人。

你问我,此刻的我是否正义?

我只能说,我从不曾背弃我的立场。

18

半月后,一切尘埃落定。

长公主强力压下所有声音,登基称帝。

这条路,她走了二十八年。

而我从商贾女,到左尚书令,也走了十年。

士族间对此尚有微词,民间也有组织反对女帝。

但长公主称帝后,轻徭薄税,衣食滋殖,民众日子越发好过。

百姓是很朴实的,穿衣、吃饭,能解决这两件大事,就是好皇帝。

至于皇帝是男是女,他们其实并不在意。

得民心者得天下。

所谓上行下效,几年后,民间溺毙女婴之事几不可见。

不少士族为了向女帝投诚,特意选出族中女子为继承人。

……

建安十一年,女帝病重。

左尚书令侍疾躬亲。

同年六月,女帝驾崩,传位于太女。

……

陛下过世那日,其实很平静。

「时月,这一晃儿,你怎么都有白头发了?

「朕初见你时,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呢。」

我握着陛下的手,泪如雨下。

她的手如枯枝,神色却很欣慰:

「好了,说你小姑娘,你还真哭上了。

「朕这一辈子,回首看,当真没什么后悔的事情,这一生也算值了。

「朕先歇歇,你们继续忙着,替朕好好辅佐太女。」

她生前建立凌烟阁,让我们这些随她一路的人入阁,享国朝供奉。

陛下驾崩,我等老臣也迟早会随陛下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但,人生有限,思潮无限。

我扶起哀戚的太女,年幼的新君眼中有野望,也有迷惘。

「殿下,接下来,就是您的时代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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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说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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