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全县人避之不及的丑女仵作。
县令千金生得貌美,看上了我的未婚夫,寻巫医与我换脸。
真相揭露时,他们却称如今拥有一张好脸的我与未婚夫站在一起,
才配一句“郎才女貌”。
他们说仵作是贱籍,原来的我,既是女子仵作,又丑陋,更卑贱,配不上我的未婚夫。
可我只要我的脸,只要我的身份,我不愿攀附权贵,我只要坦坦荡荡活着。
01
我因脸上一块娘胎里带出的红色胎记,自然归入世人规定的“丑女”一道。
又从事他人眼中的贱籍仵作一行,全县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避之不及。
孩童视我如“洪水猛兽”。
他们的父母常把我作为夜里恫吓小儿的故事主角。
百姓称我为“晦气之人”。
哪怕每一次验尸过后,已经用专除尸气的药物沐浴,那腐气还是钻在他们心里。
除了县衙里头验尸打交道的官人,也就义庄里的老汉偶尔在我做事时,为我留点干粮,撑盏油灯。
因而幼时考取了功名的未婚夫打马归来,在义庄寻到我,言说“此生惟愿与胡杨长相厮守”时,我头一个就表示了不相信。
此后无论我怎么表达云泥之别,不堪为妻,齐驷谦都时时纠缠,表达真心。
直至爱慕齐驷谦的县令千金,寻了巫医,生生换去了我的脸,用我的脸答应了齐驷谦。
齐驷谦终于好似得偿所愿。
按照秦莹儿的计划——
我本该以县令千金的身份,起兴踏青,却一脚踏错,不幸葬身悬崖底。
但大概是我命不该绝,义庄老汉目睹了我被抓走的过程,乘人不备寻机偷放了我。
县令千金却因为顶着我的脸,被往日我验尸过的案件逃犯随手抓出花轿砍杀,连齐家的府门都没踏入。
后来真相揭露时,合县都道如今拥有一张好脸的我与未婚夫站在一起,才配一句“郎才女貌”。
齐驷谦执手相看,只说,“老天有眼,吾爱重归!”
秦县令因千金所为理亏,只好咬牙咽下丧女之苦,当众表示,“既然你都顶着莹儿的脸了,我便收你做义女,择日做主,为你夫妇二人重办婚宴!”
看似一片和谐大好的结局,可无人真心问我本人,“可曾厌弃自己的脸?”
02
前世种种似走马灯儿一般,在我脑海中不断闪过,弄得我神情恍惚,不知身处何时何地。
彻底清醒过来后,才发觉我正坐在义庄的破门槛上发愣。
义庄老汉递过来的一碗水打破了我的沉思,“妮儿,喝口水,烧了一上午的尸体也累了。”
老汉满是沟壑的脸上依旧是最淳朴不过的笑容。
我顺手接过碗,道了谢,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这时候的我才体会到了身体里涌上来的疲惫乏力。
因为脸上胎记跟仵作身份,我虽然领着县衙发的俸银,用度不缺,但在县城里却租不到房子。
于是我干脆跟老汉作伴,他住在义庄后院,我便远远地在义庄附近捡了个空屋子拾掇了一番当做栖身之地。
义庄向来为人避讳,县里目前也就个老汉愿意守着。
时人讲究入土为安,但无亲友认领的尸体,那就是累赘无用。
最开始秦县令图省便,统统叫人扔去乱葬岗。
可有一年尸体堆砌,不知怎的生出了尸气毒气,叫过路的人沾染上,差点惹出了疫病。
乱葬岗给烧了个干净。
秦县令干脆安排义庄老汉长期帮衬着将隔一段时间无人认领的尸体给焚烧了事。
老汉呢,倒也能每月得一些县衙补偿的银子,更好地养活自己。
我既然住这附近,又得着老汉时不时的善意,于是也会抽空帮着他焚烧尸体。
尸体焚烧时留下的腐臭味道还挥之不去,但这味道比起前世秦莹儿闺房里的胭脂水粉更令我安心。
扮作千金小姐时,我连仵作的工具都碰不着。
齐驷谦自然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知道换脸做法。
若不是巡检司官,正好重盘本县近年来的案件,又重新查验到秦莹儿的尸身。
真相靠被困在宅院里的我,没那么容易揭露。
扮演秦莹儿时的脂粉非我本意,胡杨仵作接触的尸臭却是我立身之本。
不等我失而复得的喜悦漫上心头,远远的大路上忽然疾跑来一个身影,边跑,边喘着粗气着急大喊:“胡杨!胡杨!快跟我走,县令大人急召!”
03
来了!
我心头一凛,来人的时间都更前世一般无二。
虽然百感交集,但我手脚依旧不敢耽搁,放下瓷碗,便一边应声,一边火速去屋里带上仵作工具。
简陋的马车直接把我送进了秦县令的宅院。
如前世一般,一落地,便遇上了同样闻讯而来的齐驷谦。
“杨儿!”齐驷谦的眼里迸出惊喜,还要再说些什么,被我冷淡无波的眼神止住。
前世的种种还堆砌心头,其实情绪几乎翻涌,却不得不咬牙忍下。
此时另一桩正事要紧,我实在无暇再理会他的纠缠。
我提着仵作的箱笼直接先行一步,随口扔下一句:“齐公子,秦县令急召。我们之间的事,容后再说。”
倒是被吩咐寻我前来的差爷,知道眼前的公子哥齐驷谦眼瞎归眼瞎,却是个真真切切功名在身的主儿,可等着二次进京授官来着。
于是在我身后,差爷倒跟齐驷谦多嘴寒暄了一会儿。
他二人落后一步,我却一路跟着神色惊惶的婢女,直接到了今日的目的地。
女子就寝的闺房总是带着几分雅致,流萤屏风,精致木床,绫罗绸缎。
可现在雅致的闺房内,并无梳妆打扮的美人儿,有的只剩香消玉殒的芳魂。
房梁上吊着吐着长舌,双眼突出的尸体。
枉死的正是秦县令新纳不久的小妾柳氏。
04
那引路的婢女早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差爷这时也顾不得内外之分,男女之别,胡乱拜拜叫一声“阿弥陀福”,认命地将尸体接了下来。
“胡杨,你看,这秦县令的意思,估计肯定就是让你就地勘验了啊。”
我肃穆垂首,二话不说,挑拣出合适的工具,开始我的本职工作。
验尸时,齐驷谦跟差爷一起守礼地站在门外,并不多瞧。
差爷显然提前有点消息,而齐驷谦却是打听到差爷急寻我,出于担心,自己撞了进来。
而柳氏的家主秦县令,一直到我心神俱惫地验尸完毕也未现身。
倒是县令千金秦莹儿知道齐驷谦也来了,虽然嫌弃尸体晦气,却也巴巴守在不远的连廊处,痴心张望。
我细心为柳氏收敛好衣物。
等走出房门乍然见到不远处的那张脸还有些恍惚,毕竟前世好一阵子那都安在我脸上。
令我一度不敢对镜洗漱。
直到差爷连叫了几遍,我才回过神来给出了与前世不一样的答案。
“柳氏……乃自缢而亡。”
至于那些有异的地方,这一回我便不事先叫破,打草惊蛇了。
差爷显然松一口气,他还以为县令大人急匆匆地让他去找我入宅院,会不小心卷入什么秘辛,自身难保。
“既然如此,唉,也是这一时想不开的柳氏命薄无福。那我这就去县衙回禀大人去。胡杨,你,你就让齐公子送回去吧。”
差爷显然也没错过这一阵子齐驷谦的高调作为。
于是貌似成人之好地提出建议,心里头自然跟县里所有人一样,直叹这段婚约,可惜喽可惜。
可惜什么?
自然是可惜了一位佳公子。
正合齐驷谦的心意,他自然满口答应。
秦莹儿见尸体被关在房门内,见不着可怖的样子,便想不管不顾地凑上前来,
还是她的婢女根本没忘齐驷谦对她家小姐的几番拒绝,使了心力硬给拦了下来。
我也笑着对差爷答了声“好呀。”
有些事情,当断则断,得想个不同的法子试一试。
05
早春料峭,齐驷谦特意寻了一处幽静的茶馆。
但到底是县里出去的出息人,茶馆里不乏认出的客人点头致意,偶有三三两两,喁喁私语。
直到我们一起进了二楼的雅间,人声喧闹才被关在了外头。
只有茶馆里为了招揽生意,特意请来唱曲儿的歌女。
她那靡靡之声漫过二楼,透过门窗,时隐时现,勾人心弦。
一杯热茶递到我跟前,齐驷谦丝毫不受曲调影响,灿烂笑容不减,语带期待,“杨儿,这一回你可是想清楚了?”
我点头,“嗯,都想清楚了。”
“甚好甚好,杨儿,那我这就得准备起来了。”他兴奋地坐不下来,自言自语道,“三媒六聘,一众婚嫁,时间上可能有点……”
“齐驷谦。”我及时打断了他,“我在完成夙愿之前,不会嫁人的。”
一切兴奋戛然而止。
齐驷谦苦苦追问不出我的夙愿,最终还是黯然离去。
曲调不受控制地进入我的耳朵,我甚至都能哼唱上几句,虽然五音不全
茶是好茶,这茶馆却实在不是苦命之人的栖身之所。
我面不改色地经过一楼喧闹的大厅,无视客人们投射在身上隐秘的带着不解、惋惜、憎恶、害怕等种种情绪。
只遥遥见了唱曲者一双清冷的眸子,无声回敬了一句:“愿你得偿所愿。”
也不知这人读得懂否?
06
县里好事之人很快发现齐公子不再做高调示爱之举,一场“贵公子苦恋无颜女”的戏码终究会落下帷幕。
只剩下神情郁郁的痴情公子引人揣测,无端惹得县里有意的女儿家心思异动。
齐驷谦出行的马车顶,很快丢满了女儿家的鲜花手帕,日日如此。
前世的我总是敦敦直言——我两之间,云泥之别,本也无情爱之心。
齐驷谦却总以为我全是托词,也同他人心思一样,以为我自卑于脸上的胎记才屡屡拒绝他。
而今我转化说辞,茶馆一别后,也不刻意回避于他的交往。
坦荡自若,眼无波澜,反倒令齐驷谦无措,终于肯分一点“相信”与我。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前世在与他多次接触下,懂他为人处事。
胡杨尽可做自己的仵作行当,齐驷谦至少绝不会扛着胡杨上花轿。
那又何必总是像前世一样做徒劳的解释呢?
秦莹儿的贴身婢女曾言,一直等齐驷谦的聘礼送进我家,这才刺激了秦莹儿狠下决心,寻了家里进出频繁的巫医,逼问出了换脸的惊悚做法。
而聘礼一事,也是我多次直言拒绝齐驷谦后,激得他索性破釜沉舟,再试验一回的结果。
一环扣一环。
如今,聘礼未到,换脸的事情便可以搁浅下去,赢得时间。
我的脸既然暂时无虞,该走的路还是得走。
07
“老天爷啊,这么口小小的废弃水井,怎么能抛下这么多尸骨呢!”哪怕是见识过穷凶极恶之徒和血腥案发现场的李捕头,也不禁看着满地铺陈的白骨,啧啧感叹。
衙役捞起的白骨就搁在井边。
索性这一带荒无人烟,否则光是驱赶围观的百姓就要费上许多事。
“胡杨,齐公子,这、这真是你们无意间发现的?”李捕头的眼神十分不解,仿佛自己落伍了许久。
他许是想着,现如今年轻男女已经爱到这种地方来谈风月了。
“这,本来是我见春光大好,便想邀请胡仵作去城外踏青。路过这里时,口中干涩,偏偏忘了带水囊。正巧见着院门未遮掩,里头一口水井,就想着来瞧一眼是否有水。哪里想着井边赫然就有一节白骨。可吓了一跳!胡仵作一眼便认出了不是兽骨,是人骨。兹事体大,还是通知衙门一声。”齐驷谦彬彬有礼,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其中自然有语焉不详的地方,只是由我开口,会得来诸多盘问。
齐驷谦开口,李捕头就连连点头,不多盘问,更不敢劳累齐公子赘叙。
等入京授官完成,齐驷谦指不定比秦县令还权重些。
“还是齐公子想得周到。”
李捕头随口奉承一句,便指挥道,“胡杨,你便就地随意看看,没什么大问题,我就让手下收敛齐全,送去义庄焚烧,也算这些亡魂有个去处。”
偌大的县城,每年新起的案件,尚且有许多糊弄了事,无头公案。
更何况是无从辨认的累累白骨。
且不说查了费时费力,很有可能还是没有结果。
若是真查出点什么,顶头上司要挨训吃挂落,底下的卒子又能得到什么好?
“好。”我满口答应。
只有齐驷谦暗里知道,这一口废弃水井,非是无意发现,乃是我一路引导直奔的目的。
08
“水井中共起8具尸骨,虽然不是全部完整,但据胡杨现场勘验所得,俱是十五六岁便亡故的女子。大人,这……”李捕头没有继续说下去,秦县令投射过来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二人难免都联想到了十年前的一桩旧案。
或者说是未破的悬案。
十年前,我父亲还是县里的仵作。
而我不过一稚童小儿,无知无觉,还热衷于扮演过家家。
而过家家里的未婚夫齐驷谦此时正要跟着寡母去京里求学。
临行前还哭哭啼啼,塞了块舍不得吃的鲜花饼给我。
齐驷谦走后,我没了玩伴,也觉出过家家的无趣,索性跟着父亲见识仵作行当。
虽然还没见识过尸体,但我已将仵作工具当做玩物一般亲近。
记得有一阵子父亲早出晚归。
我问起时,他只说县里丢了好几个青春正好的大姑娘。
衙门上下被弄得苦不堪言,连他也被拖着帮忙寻迹。
后来倒是真找着一个最开始丢的,却老早是一具死尸了。
父亲一开始也没查出什么线索,只是有一天晚上突然喃喃自语,“那是什么香呢?”
什么香?
父亲再无解密机会。
此后身体突然每况愈下,不久就辞世了。
我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恰好看到齐驷谦担忧的目光。
我摇摇头,继续凝神听李捕头和秦县令的交流。
“白骨毕竟年份久远,当年就寻不到什么踪迹,如今更别提什么线索了。据本官所知,十年前丢了女儿的人家也几乎搬离了本县,唉,斯人已逝,无用啊无用。”秦县令摸着长须,装模作样地感慨一番,实则便是要将此事轻轻揭过。
“大人说的是。”李捕头立即明了上司深意。
哪怕联系起了陈年旧案,现下这白骨也不值得再翻起什么风浪了。哪里变出个凶手来?
“小的这就吩咐——”
“且慢!”
09
我扬声阻了李捕头接下去的话。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秦县令像是不能理解,四人之中,最卑贱的仵作怎么敢提出质疑,目光顺势打量了过来。
眼中藏着的鄙夷并不难解。
仵作已是贱籍,女子仵作,又是个无颜女,更是卑贱如蝼蚁。
是以在此之前,我虽做着衙门里的仵作,却实在没见过秦县令几面。
可前世同处秦家宅院里的我,却深入了解了他的真面目。
秦县令到底给了齐驷谦几分薄面,没有当场动怒,只是沉声道:“胡杨,你为何出声阻拦?”
“回禀大人,此案并非毫无线索,小人这里恰巧寻得一人证。”我将姿态放得极低,俯身下跪,但语气中的坚定确不容置疑。
“哦?”秦县令脸色阴沉。
我当然知道他根本不在意有无人证,只觉得麻烦。
“若是真能破获十年前的悬案,那今年的朝中巡检定是会大力着笔啊。”
齐驷谦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却精准戳中秦县令最在意的仕途。
秦县令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矜持,手下却连连挥动,竟是催促着我等速去寻来人证,迫不及待要促成破案。
忘了提一句,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秦县令可从未亲自查过一次案件。
但凡他用心过目一次,何至于等上十年?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