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傅怒安先生编《新语》，索稿无以应，刺取劄记中涉稗官者二十许事报命。郑西谛先生见而谬赏，属其继录。聊复爬梳得数十事，自附于不贤之义云尔。
冯梦龙《广笑府》卷一一则略云：“或人命其子曰：‘尔一言一动皆当效师所为。’子领命。侍食于师。师食亦食，师饮亦饮；师嚏，生不能强为，乃揖而谢曰：‘吾师此等妙处，其实难学也！’”按谢在杭《文海披沙》卷四尝论诙谐每有所本，例如东方朔窃饮汉武帝不死酒即中射之士夺食楚王不死之药事；麦西乌斯（Brander Matthews）《笔墨集》（Pen and Ink）有《诙谐谱牒》（On the Antiquity of Jests）一文，亦谓当为笑话造谱牒，究其遗传演变之迹（genesis）。冯氏此则，即脱胎换骨之一例。《法苑珠林》卷六十六引《百喻经》云：“昔有一人，欲得王意，问余人言，云何得之？有人语言，若欲得意，汝当效之。此人见王眼瞤，便效王瞤，王问之言，汝为病耶？为着风耶？何以眼瞤？其人答王，我不病眼，亦不着风，欲得王意，见王眼嚅，故效王也。王闻是语，即大瞋恚，使人加害。”洪文敏《容斋续笔》卷十五云：“杨愿善佞，动作悉效秦桧，桧尝因喷嚏失笑，愿于仓卒间亦佯喷饭而笑，左右皆哂，桧察其奉己愈喜。”杨愿殆即或人之子而尽其师之道者乎？又按吾国文中“笑”“笑话”等字，西方近代心理学家每取以为分析幽默之资。伊斯脱门（Max Eastman）《幽默论》（The Sense of Humor）第八十六页、第二百四十六页说诙谐不必为嘲讽，即引“笑话”（smile talk）作证。格来格（J.Y.T.Greig）《笑剧心理学》（The Psychology of Laughter and Comedy）第二十四页谓吾国“笑”字一拼音Hsiao中，人类四种笑声已含其三：嘻嘻（i），哈哈（a），呵呵（o）。皆可谓妙手偶得，非通人不能道。足与太特（Tarde）《模仿论》（Les Lois de l'imitation）第二百六十九页说“老兄”，尼采《超善恶论》（Jenseils von Gut und Boese）第二百六十七节说“小心”，并传不刊。今人治中西文物沟通史者，均未留意及此等处。
吾国旧小说巨构中，《儒林外史》蹈袭依傍处最多，兹举数事为例，已见有人拈出者，则不复也。杜慎卿访来霞士事，本之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三，或言出《坚瓠集》，未确。此类考索小舛，亦从略云。
第七回陈和甫讲李梦阳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动，后来忽煞大动起来，写了一首诗，后头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又如飞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按周草窗《齐东野语》云：“李知父云：向尝于贵家观降仙，扣其姓名，不答。忽作薛稷体，大书一诗云：‘猩袍玉带落边尘，几见东风作好春。因过江南省宗庙，眼前谁是旧京人！’捧箕者皆惊散，知为渊圣（宋钦宗）之灵。”《外史》以此为蓝本也。
第十三回马二先生与蘧公孙论作八股文道：“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按以目喻文，始于王仲任《论衡》。《佚文篇》曰：“鸿文在国，圣世之验。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则眸子瞭。瞭者，目文瞭也。”《自纪篇》语略同。《传灯录》卷七白居易问惟宽禅师云：“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师答：“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有病。”施愚山《蠖斋诗话》驳东坡论孟襄阳云：“古人诗人三昧，更无从堆垛学问，正如眼中着不得金屑。”马二先生之言，实从此出。范肯堂《再与义门论文设譬》七律前半首云：“双眸炯炯如秋水，持比文章理最工。粪土尘沙不教人，金泥玉屑也难容。”则又本之《儒林外史》矣。
《儒林外史》第十四回马二先生游西湖，“到城隍山一名吴山，进片石居，见几个人围一张桌子请仙。一个人道：‘请了一个才女来了！’马二先生暗笑。又一会说道：‘可是李清照？’又说道：‘可是苏若兰？’又听得拍手道：‘原来是朱淑贞！’”按陆次云《湖壖杂记》“片石居”一条略云：“顺治辛卯，有云间客扶乩于片石居。一士以休咎问，乩曰：‘非余所知。’问：‘仙来何处？’书曰：‘儿家原住古钱塘，曾有诗编号断肠。’士问：‘仙为何氏？’书曰：‘犹侍小字在词场。’士曰：‘仙得非苏小小乎？’书曰：‘漫把若兰方淑女——’士曰：‘然则李易安乎？’书曰：‘须知清照异真娘，朱颜说与任君详。’士方悟为朱淑贞。”《外史》全本此。
第七回蘧景玉道：“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寓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按钱牧斋《历朝诗集》丁集六汪道昆传有云：“广陵陆弼记一事云：‘嘉靖间，汪伯玉以襄阳守迁臬副，丹阳姜宝以翰林提学四川，道经楚省，会饮于黄鹤楼。伯玉举杯大言曰：蜀人如苏轼者，文章一字不通！此等秀才，当以劣等处之。后数日会饯，伯玉又大言如初。姜笑而应之曰：访问蜀中胥吏，秀才中并无此人，想是临考畏避耳。’”周栎园《书影》所载有明文人轶事，皆本之《历朝诗集》，此则亦在采摭中。《外史》蹈袭之迹显然。
第四十六回沈琼枝追荐亡夫宋为富，请天师作水陆大会，带着小儿子——即琼花观和尚所传佛种——跪在坛前，忽见法官口里喝道：“何方妖僧敢冒血食？”但见那日浴堂里来的和尚，正与亡夫为富争取血食。按严铁桥《全后汉文》卷三十八辑应劭《风俗通》佚文一则云：“汝南周霸字翁仲，妇于乳舍生女自毒，时屠妇比卧得男，因相与私货，易裨钱数万。后翁仲为北海相，吏周光能见鬼，使还致敬于本郡县，因告光曰：‘事讫，可与小儿俱上冢。’到于冢上，郎君沃酹，主簿俯伏在后，但见屠者弊衣螺结，踞神座，持刀割肉；有五时衣带青墨绶数人，彷徨不敢来前……凡有子者，欲以承先祖，先祖不享血食。”此则辑自《意林》及《御览》三百六十一又八百八十三。《外史》所本也。
《外史》中其他承袭处如：杨执中绝句乃《辍耕录》载吕思诚《戏作》下半首，杨执中室联乃《随园诗话》载鲁亮侪联，（《阅微草堂笔记》载此联而下联不同，谓是张晴岚门联；《樗园销夏录》谓是钱箨石门联），杜慎卿隔屋闻女人臭气乃《周书》卷四十八萧詧语，杜慎卿访来霞士事本之《枣林杂俎》，张铁臂存猪头事本之《桂苑丛谈》，不待覼缕。据德国人许戴泼林格（Stemplinger）所著书（Das Plagiat in der griechischen Literatur），古希腊时论文，已追究蹈袭。麦格罗弼士（Macrobius）《冬夜谈》（Saturnalia）中有二卷专论桓吉尔剽窃古人处（Furta Vergiliana）。近世比较文学大盛，“渊源学”（chronology）更卓尔自成门类。虽每失之琐屑，而有裨于作者与评者皆不浅。作者玩古人之点铁成金，脱胎换骨，会心不远，往往悟入，未始非他山之助。评者观古人依傍沿袭之多少，可以论定其才力之大小，意匠之为因为创。近人论吴敬梓者，颇多过情之誉；余故发凡引绪，以资谈艺者之参考。
董若雨《西游补》后识语有所谓《续西游记》者，未之见也。去年秋，周君煦良得之于扬州冷摊，遂获寓目，果有灵虚子、比邱僧等角色。书叙唐僧取经后自西天佛国返大唐事宜，名曰《东归记》。大旨为：孙行者西游取经时，多谋善变，机心太重，心生一切魔生，故归途遇种种妖怪；唐僧与八戒偶不降伏自心，变勾亦随；金箍棒、钉钯、宝杖皆收缴佛库，三众赤手空拳，幸有灵虚子、比邱僧奉佛命暗中保护，得以化险为夷。都一百回。意在力矫前书，文笔尚达，言亦成理，然正经板滞，生气全无。盖不知小说家言荒唐悠谬之趣，而必欲科之以佛说，折之以禅机，已是法执理障，死在句下，真痴人前说不得梦矣。妖怪多蠹鱼精、蛙精、狮毛精之类，幺么已甚；皆归化佛法，无一被杀者，殊不痛快。行者本领，大逊前《记》，毫毛拔下，须近身方能收回；八戒神通，则远胜于昔，亦能拔毛变化。第十四回妖精与八戒争斗，妖精以流星锤打八戒肩脊，八戒忙使出个磁石吸铁法术，把那刚鬣变了磁石，将那妖精铁锤紧紧吸住。此尤异想天开，从来小说中写比武斗法所无也。穿插处亦偶有比美前《记》者，如九十七回云：“八戒听得老道夸奖好相貌，便扭头捏颈，装娇做媚起来，说道‘不敢欺老师傅，我老猪还不曾洗脸包唐巾哩，若梳洗了还好看。’”九十回一节略云：“行者打妖精一掌，妖精大怒。行者曰：‘此中有奥理，这打你叫做不打你；若是我方才不打你这一掌，乃叫做打你。’妖魔个个请教禅机；行者曰：‘譬如你们到宝林寺中，拄持众僧问你可是真唐僧，你道是真的，那拄持众僧定指你为假；你若说是假的，那拄持众僧方信你是真。’妖魔听了，各相笑曰：‘原来禅机微妙，颠倒倒颠。’后来八戒知道此事，打行者一巴掌道：‘正是不打他。’”按此乃宋明以来嘲禅呵佛者之惯谑，如《笑禅录》笑《金刚经》“有我者即是非我”一句，则举僧见秀才不为礼曰：“不起是起”；秀才以扇击僧头曰：“打是不打。”笔记、笑林转辗相袭，而以余所知，盖实有其事。北宋张文潜《明道杂志》云：“殿中丞邱浚，多言人也。尝在杭谒珊禅师，师见之殊傲。俄顷，有州将子弟来谒，珊降阶接，礼甚恭。浚不能平，子弟退，张问珊曰：‘和尚接浚甚傲，而接州将子弟乃尔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浚勃然起，掴珊数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此殆俗谑之所昉也。《传灯录》卷十载侍者问赵州：“和尚见大王来，不下禅床，今日军将来，为什么下？”赵州云：“第一等人来，禅床上接；中等人来，下禅床接；末等人来，三门外接。”珊禅师者，亦昧于赵州门风，不善应对者矣！妖魔所谓“禅机颠倒倒颠”，即南宗禅“参话头”心法；《六祖坛经•付嘱》第十云：“出语尽双，皆取对法；问有以无对，问无以有对，二道相因，成中道义。”一切神秘思维，无不沿此途径。西洋神秘主义大宗师泼洛丁纳斯（Plotinus）即云：“言即云无，有即不言”（Nous disons ce qu'il n'est pas；et ce qu'il est，nous ne le disons pas）（见Enneads V，iii，13-14；参观同书Ⅲ，i，X，3，据E．Brehier希腊文法文对照本）。斯宾诺至定规律云：“肯定即否决”（Omnis det ermiu atioest negatio）。黑智尔之辩证历程以有立无，由正生反亦借神秘经验为思维法则；William James: Varieties of Reljgious Experience p．389、p.417，又Ed.Spranger Ledensformen S．252-3，说此甚明。与六祖所谓“二道相因，成中道义”，无乎不同，均可以“打是不打”一语嘲之。
斐尔亭（Fielding）小说《汤姆•琼斯传》（History of Tom Jones）卷六第一章详说恋爱心理，圣茨伯雷先生（George Saintsbury）颇叹赏之。中一节云：“世人通常所云爱情，实乃对嫩白人肉之饕餮食欲，宜名日‘馋饿’，不得谓为恋爱（The desire of satisfying a voracious appetite wish a certain quantity of delicate white human flesh is more properly hunger than love）。贪口腹之人不讳言心‘爱’某菜，此种好色之徒亦可曰‘饿’而欲吃某女人。”按此节议论虽妙，莎士比亚已先发之。《圣诞后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第二幕第四景公爵云：“彼等之爱情仅可谓为胃口（their love may be call'd appetite），非出于肝（liver），而出于舌（palate），过饱而厌，由厌而呕。吾之爱情如海之饿而元不容，吞而无不消（as hangry as the sea and can digest as much）”。不曰“出于心”而曰“出于肝”者，西洋古代以肝为主爱情，犹中国古代之以肝为主愤怒，古英文之“肝火”（liver burning hot）正吾国新作家所谓“心里燃烧着爱情的烈焰”也。勃洛黑（I. Bloch）名著《近世恋爱生活》（Das Sexualleben unserer Zeit）第十二版第三十五页谓为相爱而欲“一口水吞下去”（Liebe zu essen）。真有其事，往往至于啮情人之肉而生啖之（tatsächlich anbiβ und zu verspeisen anfing）。因举一近例为证。足见莎士比亚、斐尔亭云云，非徒侔色揣称，实为真知灼见。心理学家见事每落文学家之后，可以隅反。孟子有言：“食色性也”；今人用“性”字辄专指色而言，岂世风不古，今人天性不吃饭而只好色乎？盖食色相通，心同此理，语言流露，有不自觉者。小说剧本中常语如“秀色可餐”，“禁脔”，“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蜜月”，“甜甜蜜蜜”，“吃醋”，“好块肥肉，落在狗嘴里”，诸若此类，莫非取譬于口腹，西洋成语亦无不然。法文之Jolie A Croguer即“一口水吞下去”；白鲁松（Brousson）《法郎士私记》（Anatole France en Pantoufles）载法郎士说“可飨王侯”一语，兼指美女与美馔而言（morceau de roi）。姑以英文为例：美女曰“桃”（peach），丑女曰“柠檬”（lemon），瘦女曰“好肉在骨头边”（The nearer The bone，the better the meat），风骚女曰“辣货”（hot stuff）（指胡椒言），少女曰“鸡雏”（chicken），其他鄙言媟语，未敢多举。雅驯则如韩冬郎香奁诗曰：“蜂偷崖蜜初尝处，莺啄含桃欲咽时”；犷直则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回曰：“又是黄鱼，又是野鸡，倒是两件好吃东西。”《广笑府》卷五载好色者曰：“不惟可当饭，并可代酒”；恋爱之时，往往“茶饭无心”，亦见苟心中有人，腹中可以无物，诚凶年节食之妙法。今人言“性”字，撇去饮食，确有心理根据，未可厚非。
《聊斋志异》卷四“齐天大圣”条谓八闽有孙悟空祠，香火甚盛。有慢者必遭神罚。向谓蒲留仙荒唐之言。后读梁玉绳《清白士集•瞥记》卷六云：“应城程拳时（名大中）《在山堂集》有《蕲州毁悟空像记》，其略云：‘蕲俗以六月某日赛二郎神，神一人前导，山民呼“行者”，则元人小说所载孙悟空也。是日蕲人无远近皆来就观：辍市肆，肃衣冠，立于门，出只鸡百钱为寿，必称命于行者，以至于神。一不予则行者机变，举动趫捷若生，击人屋瓦器皿，应手皆碎，甚则人受其咎。乾隆甲戌，州牧钱侯闻其事，悉取像焚之。’”则真有铸像以事者。
巴尔札克之《放诞故事》于其著作中为别调，然奇情异想，有突过《十日谈》者。第四篇《路易十一之恶作剧》中记诸朝臣饮食过饱，肠胃胀闷，天颜咫尺，不敢造次，一主教腹鼓鼓不能忍，口中噫气，自知失仪，恨不能在德国。当时德国，风俗朴野，每为先进邻邦所笑，如呼手指为“德国人之发梳”，虾蟆为“德国人之黄莺”等等。然巴尔札克此节，却非讥切德国朝仪粗犷，乃指德文而言，放下文云：“路易闻此肠胃语言。”肠冒语言即噫气，意谓德文音吐刺耳可憎，有同此声。吾国俗人形容西洋人讲话，辄曰“叽哩咕噜”，而形容饥肠雷鸣或过饱腹中作声——英文俗语所谓者——曰“咕噜咕噜”，亦无形中以西洋语比之肠胃语言也。巴尔札克此书文笔力仿拉白莱。余按《巨人世家》第二卷第九章件件能以英、德、意第十三种语言自述生平，一闻者云：“我相信德国人是这样讲话的。假使上帝允许，我们也可以教大肠这样讲话。”乃巴尔札克此节注解。法国人至今有语云：“英国人说话如鸟叫，意大利人说话如唱歌，德国人说话如呕吐，只有法国人说话是说话。”“呕吐”二字，刻划尽致，亦即肠胃语言之引申也。色格尔女士小说《野草梅》中法国女教师论英文为鸟语而德文为马语。近代法文仂语又以说德文为“切干草”。又是马，又是干草，说德文者岂不成“马啮枯萁喧午枕”乎？中世纪以还，大魔术家如浮士德辈，皆德国人，故英国古代以德国为召神、捉鬼、炼丹、点金之龙虎山，观彭琼生剧本如《狐狸精》第二幕第一景，《扑朔迷离》第四幕第二景，《点铁成金》第二幕第一景，可见一斑。一切荒诞神奇之说，辄托言“译自德文”。德文与念念有词之禁咒同功，等于“唵嘛呢叭咪吽”，可以捉妖请鬼，例如弗兰邱《逆旅少女》第四幕第二景问答有云：“请问用什么语言来召请魔鬼呢？——我想德文最好，说起来嘴里满满的。”十九世纪，德国文学卓然自立，海涅友人蒲尔纳夸张德国语言以为天下无比，至云：“英国人卷舌，法国人利嘴，西班牙人喉间转，意大利人舌头花，只有德国人真是讲话。”用字不甚贴切，而矜狂之概，亦殊不可一世。
萧子显《南齐书》卷五十四《顾欢传论》扬挹九流三教，讥墨家以自苦为极，有云：“肤同断瓠，目如井星。”下句谓容颜枯瘠，目睛深陷眶中也，描划甚妙。按佛罗贝《圣安东尼之诱惑》（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中释迦牟尼自语云：“我双目深陷眶中，如井底之星。”（Mes yeux rentrés dans les orbites semblaient des étoiles aperçues au fond d'un puits），亦指其戒严行苦，躯面癯削。与萧子显语，若吻符节。余尝以此事质之李君健吾，渠亦叹为巧合。《瑜珈师地论》卷四十九记如来三十二丈夫相八十随好，初非劻勷如饿丐者，则佛罗贝不之知矣。
《野叟曝言》中刻划人情世故，偶有佳处，写贱妇人口吻，亦能逼真，而事迹中破绽不少，如卫圣功何以迄无交代，文素臣既深恶和尚何以借居昭庆寺，素娥精通医药何至误服补天丸，李四嫂为连成画策诱石璇姑，何以计不及此。第六十八回李又全诸姬妾所讲笑话多有所本，第三妾所讲较雅驯，云：“一个道学先生父子俩人种莺粟花，人合他说，撒种时要说村话，不说村话，就开不盛。父子俩人都道：‘这个容易。’那老子一面撒种，一面说道：‘夫妇之道，人伦之本。’那儿子也撒种道：‘家父已经上达。’”按宋僧文莹《湘山野录》云：“冲晦处士李退夫作事矫怪，携一子游京师，居北郊别墅，带经灌园。一日老圃请撒园荽；俗传撒此物，须主人口颂秽语播之则茂。退夫固矜纯节，执菜子于手，撒之，但低声密诵曰：‘夫妇之道，人伦之始’云云，不绝于口。夫何客至，不能迄事，戒其子使毕之。其子犹矫于父，执余子咒之曰：‘大人已曾上闻。’皇祐中，馆阁以为雅戏；凡曰澹话清谈，则曰‘宜撒园荽一巡。’”《曝言》一节全本此。
以作《福尔摩斯探案》得名之柯南道尔晚年曾撰《回忆录》（Memories and Adventures），颇资考订。中间极称王尔德之妙于辞令，能即席讲故事，尤叹赏所讲一魔鬼故事，略云：“魔鬼一日游行至非洲大沙漠，见诸小鬼方诱惑一修道隐士。此隐士尘根清净，超凡入圣；诸小鬼竭变幻试探之能，而隐士如死灰槁木，了不为动。魔鬼笑曰：‘此易事耳’，趋前与隐士耳语曰：‘君之兄弟新任为亚历山大城主教矣’（Your brother has just been made bishop of Alexandria）。语未毕，隐士愤嫉之色见于面。”设想甚妙，盖学道者于声色货币等嗜欲尚易解脱，惟好名好胜好计较之心最难铲除；柏拉图所谓“名心乃人临死最后脱去之衣服”（见Athenaeus：Deipnosophists，bk．xi sect，116）。近人李盎君（Philip Leon）大作《权力伦理学》（Ethics of power）论圣贤豪杰愈无私心（egoism），愈有我执（egotism），皆此意也。然王尔德实有所本。迦耐脱（Richard Garnett）短篇小说集（The Twilight of the Gods）《诗人选举》（The Poet of Panopolis）一篇中有云：“魔鬼曰：‘此等小鬼乃吾学生，于引诱之技术，尚未到家。此老汉目不别美丑而欲以美色动之，口不辨酸咸而欲以美味动之，不识钱为何物而欲炫之以金银，不知学问为何事而欲夸之以书卷，皆傎也。吾出一语即能使之勃然作色而兴。’乃耳语曰：‘农纳斯将为君故乡主教矣’（Nonnus is to be bishop of Panopolis），隐士妒恨之色见于面。”王尔德著作好蹈袭同时人，霍斯门（Laurence Houseman）《自传》（The Unexpected Years）即记王尔德尝面称其小说（The Green Gaffer）中写炊烟一句而袭取之，口语假借更不必论矣。
（原载《联合晚报》一九四六年四月十七日，五月二、九、二十三日，六月七、二十一日）
（选自《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钱锺书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10月第1版，第147-158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