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望马台南面有一个小村子,村里只有六、七户人家。有一家姓王的,当家人叫王老大。王老大年轻时死了媳妇,身边有一个女儿,名叫宝儿。宝儿这年十四五岁了,长得细眉大眼,白白净净的。王老大起早贪黑侍弄庄稼,宝儿一双小手不拾闲儿地剜菜、煮饭、喂猪,爷儿俩的日子虽说过得不富裕,可也够年吃年穿了。

这一年秋天,有热心人撺掇王老大说:“宝儿眼看一年年大了,再过几年嫁人了,剩下你一个人多孤单!还是赶早再说个老伴儿吧。”王老大先是不愿意,架不住人三说两说,就心活了。打铁趁热乎,没几天,后老伴儿就娶进门了,后续的老伴儿姓张,张氏刚过门,对宝儿还不错,那是做给街坊邻居看的。时间一长,可就露馅了,不是嫌宝儿吃得多,就是嫌宝儿干活少,整天骂骂咧咧,哼鼻子瞪眼,不给宝儿好脸看。王老大开初还护着宝儿,到后来也叫张氏的枕头风吹晕了头,责怪起宝儿来,怪她不懂事,总惹后娘生气,让爹爹不省心。爹说宝儿,宝儿不言不语的,背地里没少到亲娘坟上掉眼泪。

就这样,张氏还看宝儿碍眼,又捅咕王老大赶紧给宝儿找婆家。王老大犯愁了,闺女再不好,也是亲生的呀,哪有不到岁数就打发出门的呢?任张氏怎么催逼,他也没吐口。张氏见这招儿不成,又生一计。这一天,王老大下地回来,就见张氏爹一声妈一声地躺在炕上打滚儿。一问,张氏说心口疼得抗不住了。王老大赶忙请医抓药,煎汤熬水地灌下去了,不曾想,张氏反倒说疼得更邪乎了。求医不成,王老大又去请神还愿,

病情还是不见好。张氏这一躺就是四、五天,可把王老大折腾苦了。张氏看看差不多了,这天就把王老大叫到身边,说:“昨天晚上,南海观音大士给我托梦来了,她说,能治好我的病的,只有一味药,就是宝儿的心!老头子,咱俩夫妻一场、我的性命可是全攥在你手心里了。你要是舍不得宝儿,咱俩的夫妻缘份可就到头儿了。”

王老大傻眼了。他既舍不得老伴儿,又舍不得女儿,急得在屋地上直转磨磨。张氏在一旁不住嘴地拿话激他,王老大被逼急了,一想,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孩子又能在自己跟前转腾几年,还是保老伴儿的命吧。他一咬牙,应下了张氏。

第二天,王老大叫宝儿一块儿到村外剜菜。宝儿正想单独和爹说说话呢,想也没想,挎着猪腰子筐,带上家里的大黄狗,就和王老大出村了。平日里宝儿剜菜总是奔村西的野地,今天王老大出村却奔向了村东头的鲇鱼泡。宝儿心里纳闷儿,爹不是说剜菜么,咋奔水泡子去了?她问几声,王老大也不吭气,一直来到泡子边的苇子深处,王老大才停住脚。宝儿四下看看,不知爹为啥把她领到这来。没等她开口,王老大先落泪了,说:“宝儿呀,神仙给你娘托梦了,她的病只有吃了你的心才能好,爹这么大岁数说个人也不易,你就成全成全你爹,救你娘一命吧!”宝儿听了,真像晴空里响了个炸雷,把她惊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爹爹变得这么狠心。她“扑通”跪下了,哭着说:“爹呀,你忍心杀我么?不能再想想别的法子?”王老大摇着头说:“你娘的病全在你的身上,你不死,她能好么?”宝儿说:“要是这样,我就离开家不回来了,躲得远远的,行不行?”王老大打着唉声说:“不行呀:你娘非要你的心不可,她要见血呀!”宝儿见爹铁了心要杀自己,一颗心早凉透了,心想,“有后妈就有后爹”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自个儿的亲爹都这样,还活个啥意思?她“腾”地站起来,说:“爹,你要能下得去手,就来取我的心吧!”王老大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早就备下的杀猪尖刀,冲着宝儿的心窝就要下手。就在这时,那只大黄狗“嗖”地扑上来,把刀扑落了,把宝儿和王老大都吓了一跳。再看大黄狗,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拼命用爪子抓着自己的胸脯,冲着王老大“汪汪”地叫着。王老大不知道大黄狗要干什么,宝儿却看明白了。自从后娘进门以后,大黄狗就成了宝儿的伴儿,宝儿每天喂它,碰上心里憋屈时,也和大黄狗叨咕叨咕。大黄狗通人性,和宝儿可亲了,平时宝儿上哪去,大黄狗总跟着。眼下,宝儿知道大黄狗的心,它是想救宝儿呀。

宝儿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大黄狗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大黄狗用嘴拽拽王老大的衣襟,又用爪子抓抓自己的胸脯子,王老大醒腔了,说:“大黄狗,你想替宝儿去死?”大黄狗点点头。王老大心想,也好,人心狗心看上去差不多,只要哄过张氏就行。他狠了狠心,一刀扎下去,就把大黄狗的心剜出来了。大黄狗躺在地上,象个血葫芦,宝儿吓傻了。王老大手托着血淋淋的狗心,说:“宝儿,你快跑吧,上哪儿都行,就是别让张氏再见到你。”

宝儿还是傻呵呵地站在那里,举目无亲,她往哪儿走哇?一想起亲爹后娘的狠心,真不敢再回家了,如今,就这么一个伙伴大黄狗也死了,自己还活个啥劲儿呢?宝儿横了横心,一把扯下头上包着的红方巾,把脸一蒙,“扑通”跳进了泡子里。王老大眼睁睁看着宝儿投水死了,心里也难受得没法儿,他坐在泡子岸上哭了一会儿,蔫头耷脑地回家了。

王老大回到家里,把狗心往案板上一放。张氏见了,以为真是宝儿的心,乐得她立时病好了一大半儿。宝儿死了,张氏的心里乐呀,她亲自点火把狗心炖上了,一个人吃了个汤水不剩。没曾想,这天夜里,张氏的心口真的疼上了,疼得她从炕头滚到炕梢,没到天亮就咽气了。

王老大赔了闺女又把老伴送进去了,他跺脚捶胸也晚了,哭得死去活来。街坊邻居帮他把张氏埋了。王老大大病了一场,多亏邻居照料,他才挺过来了。一个人的日子也得过呀,王老大好赖支巴着活着,家里的灶坑门总算没塌。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一年腊月三十晚上,村里家家都是过年味儿。王老大也想捏几个饺子打发财神,他刚调好饺子馅,就听见有人轻轻敲门。王老大纳闷儿,大年夜的,谁来串门呢?就问了一声,“谁呀?”只听门外一个女人说:“爹,我是宝儿。”王老大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麻溜儿拔下门闩。可不,门外站的真是宝儿!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就是怀里多了一个孩子。王老大喜出望外,一把将宝儿拉进了屋里,说:“孩子,你还活着?可把爹想坏喽!”说完就哭了起来。宝儿也哭得言不得语不得的,说:“爹呀,我没死,那年我跳进鲇鱼泡,被人救下了,后来我嫁了人,这孩子就是你的外孙子呀。这几年,我想爹,也不敢来看你,我怕后娘容不得。”王老大打个唉声说:“快别提她了!她早死了,要不是她,爹哪能逼你走那步?宝儿,爹对不起你。”宝儿说:“不说这些了。爹,我帮你包饺子吧。”说完,宝儿把孩子放在炕上,和王老大包起饺子来。爷俩边说话边包饺子。王老大发现,宝儿乘他不注意就偷着往嘴里抿生饺子馅儿,一盆饺子馅儿,没包上半盖帘饺子就光了。王老大心里有点觉景儿,宝儿以前也不这样啊!听人说,只有精灵才爱吃腥物。当年眼见着宝儿死了,眼下会不会是什么精灵化成宝儿的模样了呢?这么一想,王老大就用上心了,当宝儿又偷愉抓起一个生饺子往嘴里送时,王老大瞅冷子就把宝儿的手攥住了,说:“你说,你到底是谁?你若真是宝儿,怎么吃生食?”宝儿见被人抓住了把柄,就给王老大跪下了,哭着说:“爹,我跟你说实话吧。那一年,我跳进村东的泡子里,就被泡子底的鲇鱼精收做了媳妇。如今,我已经是精灵之体,跟它过了三年,还养了孩子。可是我总想家。平时,鲇鱼精不许我上岸,今天夜里,我是乘它喝醉了酒才偷偷跑上岸来看你的,等接过了财神还得回去。”

王老大平时想闺女都快想疯了,如今闺女回来了,他不管她是人还是精灵也得把闺女留下来。一听宝儿还得回到那冰冷的水泡子里,王老大急了,说:“宝儿,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宝儿说:“我已经是鲇鱼精的媳妇了,不回去哪行?”王老大哭起来,说:“宝儿,你好狠心,你就可怜可怜爹这孤老头子,留下来吧!”宝儿为难地说:“爹,你不知道鲇鱼精的厉害,等它醒了酒,发现我没了,那可就不得了了。”王老大听宝儿几次三番提起鲇鱼精,恨得直咬牙,他从柜底掏出当年那把杀猪的尖刀,红着眼说:“我杀了它!”谁知,宝儿把王老大的话听拧了,看见爹拿出了当年那把尖刀,以为要杀她,吓得连孩子也没顾上抱,扭头就往门外跑。等王老大明白过来,宝儿已经跑出挺远了。王老大一急之下,也忘了撂下手中刀,随后就追了上去,边追边喊:“宝儿,你别跑:你往哪跑哇?”宝儿边跑边回头,见爹爹手里提着刀撵上来了,她跑得更快了。眨眼工夫,宝儿已经跑到了村东的鲇鱼泡跟前。十冬腊月水泡子结了冰,整个泡子好像一面锃明瓦亮的大镜子,王老大心想,这下子宝儿可没处跑了。谁知,宝儿一上冰湖,冰上“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大缝子,里面水花直翻。只见宝儿纵身往水里一跳,那道冰缝子“咔嚓”一声合上了,激起的水花有一人多高。王

老大看直了眼,等他来到泡子边上,溜平的冰湖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哪有宝儿的踪影儿?王老大对着泡子哭喊着宝儿,嗓子喊哑了,泡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王老大伤心地往家走,冷丁想起宝儿的孩子还在家里炕上呢。他心里一亮,不怕了,孩子在这呢,宝儿准得回来接孩子!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家,一推门,孩子好好地躺在炕上,包孩子的正是宝儿当年包头的红方巾。王老大抱起孩子,觉得不大对劲儿,打开红方巾一看,里面包的原来是一个小鲇鱼崽子。

从此,王老大好像丢了魂儿,天天坐在望马台上,对着鲇鱼泡叫着宝儿的名,让她跟爹回家。谁劝也不听,一坐就是一整天。王老大想闺女成了病,没过多久就死了。

村里人谁也忘不了王老大坐在望马台上哭闽女的惨样儿,打这以后,就把望马台改叫望宝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