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作者:黍宁

冰悦谈小说 2024-05-24 06:41:50

《慕朝游》

作者:黍宁

简介:

慕朝游第一次见到王道容的时候,她刚身穿到这个陌生的古代。

鬼怪横行,命如飘烛。

那时候的她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温润淡漠,光风霁月的世家子,到底是个怎样偏执而恐怖的疯子。

是她这一辈子竭尽全力也想要逃开的囚笼。

*

她叫慕朝游,朝游北海暮苍梧的朝游。

自强不息穿越女女主X淡漠偏执贵公子

精彩节选:

“这药真苦啊。”将手中的药盅递给慕朝游,小婵闻见这股刺鼻的药味,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苦也要喝。”慕朝游抬起脸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药盅一饮而尽。

她生得清秀,一张脸有种缺少血色的病态苍白,或许算不上多美,但乌发蝉鬓,唇红齿白,眉如春山,眸如秋水,是个十分具有亲和力的长相。

小婵忙捡了颗蜜饯喂进她口中,“娘子且含着这个冲一冲。”

慕朝游说:“谢谢。”

小婵笑着说:“娘子同我客气什么?要我说娘子就是脾气太好啦,见谁都要道声谢,便是那门前的老阍人,娘子见了也要说谢呢。”

慕朝游微微抿唇含蓄地笑了笑,起初也不知要怎么解释。

毕竟她能说这是因为从小老师就教导她们要讲文明懂礼貌么?

次数多了,便全靠笑带过了。

她抬手去接药盅时,手上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小节白皙纤瘦的手腕,一层又一层缠绕着干净的白纱布。

小婵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顿了顿,又望向窗外,嗓音故作轻快,“郎君还没回来吗?”

她口中的郎君指的是琅琊王氏的公子——王道容。

也是慕朝游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唯一的依靠。

没有人回答她。

廊下窗前正站着两个女婢在窃窃私语,嗓音很轻,想来是以为屋里的人听不见。

但慕朝游和小婵还是听了个真切。

一个女婢说:“若不是为了救顾家娘子,郎君才不会让她住在府上……”

另一个女婢说:“嘘,且少说两句吧。”

向前的那个女婢不服气:“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若不是顾家娘子病重,说什么她体质特殊,需以她鲜血为药引……”

慕朝游有点儿惊讶地抬起眼,正好与小婵四目相对。

小婵面色一变,转瞬露出个凶巴巴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到窗下,喝令道:“吵什么吵!凭白扰了娘子的清静!”

将窗子重重一合,那两个婢子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跪下来磕头认错。

回到榻前的时候,小婵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然,“娘子……”

慕朝游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了。只是她毕竟在府上处境尴尬,从未声张过。

未曾想今日叫小婵撞见。

小婵没当着她的面发落这两个女婢,便是心中有顾忌。

小婵怕她多想,要来安慰她。

慕朝游不想让小婵难做,又压抑不住内心的疑问。

她终于抬起白生生的一张脸,犹豫着问出一个盘桓在自己心头多日的问题:“顾家娘子……是谁?”

要说眼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要从近一年前说起。

只不过是在下班的地铁上打了盹,慕朝游就穿越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时空的时代背景与她所熟知的魏晋时期有些相似。

中原战乱不止,士人衣冠南渡,平民百姓们也追随着士族的脚步,避乱南徙。

她正巧就穿越到了一支流民的队伍中。

四面皆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也未曾注意到她这一身古怪的,格格不入的打扮。

每个人都麻木地,拖家带口地往南走。

她好不容易接受现实,知道自己不是再做梦,就又被几道暗中窥来的视线盯得脊背发麻。

她的衣服太过干净,身为现代人,常年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又孤身一人,神情茫然。与周围的流民格格不入。

有几个男人看她的视线,让她一阵恶寒。

慕朝游慌乱地往自己脸上涂满泥巴,尽量让自己看得邋遢一点,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这一伙流民看起来还保有理智,他们面黄肌瘦,神情疲惫却还尚存体面,没饿到“人相食”,伦理道德尽数崩塌的地步。

他们移开视线,慕朝游一颗心重重落地,手指都在后怕地发抖。

突然,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哭叫,大喊道:“胡人来了!”

众人便像惊弓之鸟一般四散而逃!

慕朝游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她一个激灵,只能跟随着流民的脚步,发足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空荡荡的荒野竟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和大部队失散了。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更不敢停。

她记得那些流民曾说过要渡江往南方去。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南。

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她半夜宿在一棵老槐树下,听到夜风中的狼嚎和狐鸣,吓得一整夜没敢合眼。

直到这时,她都以为自己拿的是种田逃荒文剧本。

如果单单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待到月亮被云层遮掩,黑夜中又传来一些嘶哑的古怪的吼叫,这声音听上去不像是任何一种野生动物的鸣叫。

像风掠过山林的哨音,像人临死前长长短短的急喘,像是从破烂的喉咙里滚出来的鬼啸。

然后,慕朝游就看到了自己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她看到了死人复生。

中原战乱不止,兵戈不休,无人收敛的尸骸交覆枕籍,道旁白骨累累,林间挂骨成行。

在这一刻,这些尸骸都“活”了过来。它们成群结队,漫无目的地在抛荒的田野中游荡。直到它们突然注意到落单的她。

慕朝游怔愣在原地,大脑拉响尖锐的警报,将原本以为LV100的生存难度瞬间拉高到LV1000不止。

合着她穿越的竟然是个玄幻世界?!

死人们黑洞洞的眼眶凝望着她,摇摇晃晃地,从四面八方朝她赶来,行走间,不时有腐肉从头脸上脱落。

慕朝游打了个哆嗦,胡乱捡起地上的木棍,进行着聊胜于无的抵抗。

很快,她便一败涂地,就在她被这些怪物逼得走投无路,几近崩溃之际,她听到了一阵清幽凄冷的铃声,看到了两辆幽灵一样的马车。

车铎当啷如丧铃轻响,四角风灯在惨青色的夜色下燃烧出一团团血红。

这两辆马车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十分诡异。

但它们的出现就像摩西分海一般,铃声响起,死人退避。

道旁嘶吼不已的死人们纷纷散开。

三五个护卫高举着火把,拱卫着两辆马车,神色不动地穿过死者的队伍。

前面的一辆马车四面青布遮蔽,十分朴素,后面的一辆也只堆积着一些半旧不新的行李。

这几个护卫生得人高马大,气色红润,神情严肃,腰别刀剑,看起来倒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类。

乍见希望的曙光,也来不及思考这一行人的诡异之处,慕朝游想都没想,飞奔到马车前求救。

几个护卫吃了一惊,手按在刀身。

慕朝游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张开双臂拦在那辆青布马车面前。

马儿受惊停下。

她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抛弃自尊,跪倒在马车面前,大喊道:“大人救命!!”

死者们似乎碍于这辆马车的存在,它们流着涎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不断发出焦躁不安的嘶吼,却不敢上前一步。

慕朝游更确信自己找对了人。

马车停下了,那几个护卫倏忽回神想要去驱赶她。

“慢。”一道敲冰戛玉般的嗓音响起,阻止了护卫对她的出手。

嗓音属于一个年轻的男性。

不疾不徐,极有磁性,为慕朝游生平最听之最,当真是水激寒冰,风动碎玉。

青布车幔在她眼前垂落。

那道嗓音穿过青布幔,平静疏离,清清淡淡,问道:“娘子何出此言?”

“容与女郎素昧平生,却不知何时有过女郎这般大的女儿。”

女儿?

慕朝游猛地记起,古代,似乎有一段时期把爹称呼为“大人”。

……弱智古装剧害我。

也就是说,她拦住马车,冲马车里的人喊了声“爸爸救我”。

车内不再有声响。

车帘被皙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

一个约莫及冠的少年,提着一盏灯,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见到王道容。车帘扬起,少年终于露出真容,穿着一袭白色的细葛布大袖衫,黑黑的发披散在腰后,唇瓣红红的,眉眼昳丽,姣如好女,眉目很淡,眼睫又密又长。

他护着一盏飘摇如鬼火的灯火,像一朵百合花一样静静伫立在夜雾中,死者们在他身旁嘶吼不已。

雾水润湿了他乌黑的发,他大袖招展,衣袂翩翩,眉目淡漠得更甚于雾中的鬼。

然后,慕朝游岌岌可危的世界观就再一次被摧毁了个彻底。

只听那少年嗓音珠落有秩般地说了些什么,很拗口,她没听清。

只听清了最后的那“急急如律令”的一句。

十多张明黄色的符箓同时从少年袖底飞出,环绕着他身侧漫卷不休,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漫天符雪纷纷扬扬落下,化作几了十数道雷电照彻了长夜,火与雷的交错间,万鬼寂灭。

在鬼物惨厉的啸叫声中,王道容提灯平静言道,“承蒙娘子不弃,还请入内一避。”

她就这样遇到了王道容。

一个艳鬼一般的少年。

她问王道容那些东西是什么。

王道容告诉她,那是鬼物。

-

天下战乱不已,死人无数,阴气太重,人死之后便成了鬼,人的阴气怨气也能化鬼,鬼有魑魅魍魉,也有怨鬼、患鬼。

她遇到的是行鬼,是人死后会如活人般四处行走的鬼。

这些鬼的威胁性并不算太高,只是难缠。就像是野狗,一两只不足为惧,若是聚集在一起就有些难办。

人们早已经习惯与它们共生。

车内烧了暖炉,一线熏香如亡魂一般袅袅飘散在博山炉上。

慕朝游与王道容相对而坐。

王道容敛眸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她,“只是不知为何,女郎似乎颇得它们青睐。”

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鬼物追逐着一个人,状态如狂。或许是她身上有些特别的地方。

慕朝游犹豫,疑心难道因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少年似乎看出她有难言之隐,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自道是姓王,名道容,出生琅琊王氏。

她愣了一会儿,方才道:“我叫慕朝游。”

王道容问:“慕?”

并未听闻过什么慕姓,难道眼前此人是出自鲜卑慕容氏?

慕朝游见他不解,便主动出言解释,她这个名字确实有些少见,“慕就是、就是慕容的慕。”

王道容乌黑如玉的眼静静瞧她:……那岂非真出自鲜卑高门?

可观其容止,与汉人无疑。

……或是胡汉混血也未可知?

眼前的女子皮肤白皙,乌发如云,柳眉如山,双眼清明如水,灵秀动人,容色之光彩美丽绝非寻常百姓所有。

王道容年纪虽轻,但素来沉稳而有静气,心下微感讶异不解,面上却是不显,仅仅若有所思。他容貌甚美,凝神细思时,别有一番专注可爱的意态,令人不自觉便放下戒心。

慕朝游犹豫着问:“为何那些……鬼物,不敢接近郎君?”

少年面色温静:“容虽不才,自幼随许翁学道,侥幸学得几分皮毛。”

他口中的许翁名许冲,是当世所闻名的仙翁。

面前这艳鬼一般的少年还是个道士不成?慕朝游心里又添了几分惊讶。

见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又体质特殊,王道容便主动邀她结伴同行。

多亏有王道容这个原住民的讲解,慕朝游终于摸清楚了自己到底穿越到了个什么样的世界。

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话来说,这是个低魔玄幻世界。

凡人,修士,与鬼物三者并存。

这个酷肖魏晋南北朝的世界,神州失落,战乱不休,人死得太多,浓郁的阴气滋生出了“鬼物”的存在。

这些鬼物大多昼伏夜出,人们若是小心提防,倒也能勉强共存。

至于修士,和慕朝游看的那些玄幻小说里的修士稍有不同,这个世界有灵力在身的修士少得近乎屈指可数。

他们懂捉妖,能制鬼,驱风雷,慕朝游亲眼看过王道容靠符箓招来风火雷电,百鬼寂灭的画面。

但若说搬山移海,撒豆成兵那就仅仅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了。

最重要的是那些飞雷驱雨的咒术,是阴间的手段,只针对鬼物有效,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

要是路上遇到什么劫匪拦路,这些道士还得提刀与之血拼。

王道容他出生世家,自幼学习骑射,1v3是没问题,但1vn,对上这一路上层出不穷的持械胡匪,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没多久,马车被一队胡匪所劫,王道容护着慕朝游且战且退,护卫战死,只活下她二人。

她与王道容一路相依为命,足足辗转了一两个月方才侥幸回到建康。

这其间艰辛万苦自不必说,不但要提防活人,还要提防那些莫名青睐她的死者。

她与他也在此过程中培养出了不薄的革-命情谊,她视他为这个操蛋世界难得的朋友。

回到建康之后,王道容翻阅古籍,告诉她,她的体质特殊,很像古籍上记载的“神仙血”,所谓“神仙血”,其血芬芳,甘甜。对鬼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没有人见过神仙,但他曾为她起卦,算得她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不似尘世中人。

少年说到这里,微微抿唇,轻轻将古籍搁下,竟垂眸朝她俯身贴地行了一个大礼。

“容有不情之请,不知如何对娘子开口,还望娘子能助容一臂之力。”

慕朝游吃了一惊,很想开玩笑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不要开口,她毕竟还没那么恶趣味,忙扶起王道容,问他究竟。

王道容一直垂着眼睫,恪守着求人时恭谨的礼节,乌发柔软地垂落在腰后,“容有一位儿时好友,生来体弱多病,医官断言她活不过二十。”

这些年来,他一边随许冲学道,一边四处寻找着能救治她的办法,终于让他寻得一味药方。

本来以为药方中的神仙血无疑天方夜谭,未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明年便是他那位好友的二十生辰。

他希望她能舍血救人。

慕朝游不觉得自己的血是香的,也不觉得自己血是甜的,难道穿越还能让人变异不成?

但王道容救过自己的性命,她深知受到他人的帮助,要心存感激,不吝回报的道理。

更何况只是献点血便能救一个人的性命,她相信但凡是个接受过思想道德教育的正常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开了口,轻声说:“郎君曾救我性命,若能帮得上忙,我愿助郎君救人。”

……

这近一年的光景,她一直客居在王道容在建康所置的一处私宅内。

她不好探听别人的隐私,纵使她真的很好奇王道容的消息。

她从未询问过那位好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何许人也。

却总有个名字一直出现在婢女们的闲言碎语中。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说顾家娘子的名字了。

……可这位顾家娘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她问小婵,小婵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她,顾家娘子是吴郡顾氏家的小娘子,父亲顾锡是和王道容的父亲王羡齐名的名士。

又说顾家娘子与郎君从小一起长大,是总角之交,所以女婢们以为顾娘子与王道容是天作之合,以为慕朝游是鸠占鹊巢,替顾娘子打抱不平。

“那些不长眼睛的贱婢,乱嚼舌根,看回头我不狠狠骂她们……”小婵凶巴巴,干巴巴地骂道。

她年纪小,骂人也没气势。

慕朝游并不迟钝,能感受出小婵的遮掩,她不愿意说也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所以她也只默默记在了心里,没有再逼问小婵。

可要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当真奇妙。

五日之后,她和小婵出门,竟在秦淮河畔就遇上了顾妙妃。

小婵本不打算声张的,奈何顾妙妃长得很美,又有才情,在建康有些声名。众人看到顾家的家徽,又看到一个女子下了车,就道那是顾家娘子。

傍晚的秦淮河面泛起冷冷的白雾,好似死人翻腾的魂魄。塔寺影影绰绰地林立着,就像是黄泉冥府。

慕朝游扶着幂篱伫立在桥头。

她其实并不嫉妒顾妙妃,之所以去看她纯粹是出于好奇。

好奇王道容的青梅竹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当她看到,那女子走过青溪桥头,容光令河水也为之黯然失色时。慕朝不由微微一怔,懵懵懂懂间,那一腔好奇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本该如此”的感慨。

眼前的女子乌发如漆,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身姿窈窕纤弱,眉眼却很温和,是天生的笑眼,像一朵纤弱的花,明明不堪一折,却能萌发出淡淡的生机。

就是这一点淡淡的生机,照亮了阴冷诡谲的建康城。

小婵很担心她会多想,问她要不要回去,天色已经晚了。

慕朝游想开口解释说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话到嘴边,反倒更像是在嘴硬,她抿了抿唇角,咽下了话头。

小婵以为她对王道容情根深种。

其实也无怪乎小婵会作此想,她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却是有些暧昧。

扶着幂篱慢慢回到马车上,慕朝游忍不住在心底去描摹王道容的存在。

与王道容相识这数月以来,慕朝游心中的少年是温静,疏淡的,因为容色太甚,像难以捉摸的艳鬼。

她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鲜明的情绪波动,与她相处时,也是无可挑剔地客气有礼。

他出生簪缨世家,是金莼玉粒,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王家宁馨儿。容色清如冰雪,艳如春月,骨子里含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唯一一次求人,便是求她救顾妙妃的性命,她从未见他如此谦卑,所以,她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吧?

见到了自己舍血的对象是何许人也之后,慕朝游就随小婵回到了府邸。

这是王道容位于建康城东的一处私宅,从一户没落的士族手中买下。

她的体质特殊,不能一人走夜路,建康城内虽不至于尸横遍野,行鬼遍地,但城中蔓延着的阴气与怨气,也会受她血肉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凝结成鬼。

为此,王道容特地替她打造了一只金臂钏,刻以道教符纹,以作辟邪之用。

她一个月舍血一次,量虽然不多,但慕朝游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了下来。

今夜十五,又是她舍血的日子。

每次取血时,王道容都会陪伴在她的身侧,今日也不例外,她刚回到卧房,便听到侍婢说郎君在等她。

慕朝游入内一瞧,果看到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跽坐在榻上。

王道容皮肤很白,眉目深如山水,发黑如乌木,他跽坐在榻上,眉目经由灯火一照,呈现出雪一般的皎洁,身姿修长,腰身劲瘦,清拔矫健,像一只敛翅的鹤。

乍见她的到来,王道容抬眸相迎,乌黑的眼如水沉了寒玉,嗓音也玉润清冷,“朝游,你回来了?”

“嗯。”慕朝游没有说自己去见了顾妙妃,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好友是他的青梅竹马。

她与王道容寒暄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天好像又冷了。”

“桃花雪,倒春寒,过了年后总是要冷上一段时日的,”王道容嗓音清凌凌的,“但再过几日便到了元夕,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

“我还没看过建康的的灯会。”

“若朝游不嫌,过几日,容可做东,带女郎一赏元夕灯景。”

慕朝游说:“好。”

她怕疼,每次取血之前,王道容总会以他冰清玉润般的嗓音安慰着她紧张的心神,说天地,说山河,说花开,说雪落。

可即便如此,他仍会毫不犹豫地落下那一刀。

取血之前的小意安慰如何抵得过刀锋划破肌肤时的痛楚。

一想到他豢养自己为青梅割肤取血,她心中便如刀割,又有什么精力去注意他同她说话时是多么温柔,动作是如何体贴呢?

王道容就说建康上巳时的风物。

慕朝游忽然说:“什么时候开始?”

少年便不再说话,顺势止住话头,“失礼。”他乌浓的眼睫微微垂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慕朝游捋起袖口,露出伤疤斑驳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到了一边。

说得再多,仍是要受这一刀的。

王道容的指腹轻轻抚过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下一刀,动作精准、迅速,确保她感受到的痛楚被放到最低。

但不是谁都能拥有看到自己血肉被利刃刺破的勇气。她不忍直视地微微皱紧眉,轻微的刺痛感袭来,他早已体贴地为她备好了干净的白帛,伤药。

他将一只取血的玉碗递来。

慕朝游静静地感受着鲜血一点一滴落入碗中的细微清音,像是人生命的流逝。

取血的过程中,她与王道容谁都没有说话。

第一次取血的时候,慕朝游也曾经想问过。他是真的在翻阅过古籍之后才得知,她“神仙血”的特殊体质吗?

他邀她一同南下建康时,是不是已经将她认定为能救青梅竹马性命之人。

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从来也只是一晃而过,没有再深思,她从来不愿以恶意去猜测别人。

深思下去,数月的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就成了步步为营的利用算计。

王道容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就是为了顾妙妃算计她。

取血的过程很长,慕朝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她不喜欢神仙血这个名字,她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这个名字像一个讽刺。

王道容并非上善类,慕朝游心里很清楚。

望着碗内一点点增加的鲜血,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了她和王道容患难的那段岁月。

那是他们刚遇到胡匪的时候。

她那会儿正好走远了点去处理个人卫生问题。

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尸横遍野,王道容腰腹中了一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身边的护卫与胡匪都已经没了生息,马车也被流民劫掠。

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王道容从乱尸堆中拖了出来。

他伤在腰腹,伤口很深。

血淋淋的,慕朝游不敢细看。她又没有学过任何的急救包扎技术,只得胡乱撕下少年的衣服。

王道容褒衣博带,宽袍大袖,足够她撕成许多的碎布条。

然后,慕朝游刨坑烧水,把碎布条丢进碗里煮。

煮完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胡乱往他身上包扎。

中途不知道是不是她动作不到位,血像一股小喷泉一样滋到了她脸上,慕朝游又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急得汗如雨下,眼泪都汪在了眼眶里。

也是王道容命不该绝,折腾到天黑,竟然也真让她费了无数布条之后,糊里糊涂包扎妥当止住了血。

和她一起穿越的还有她那个帆布包,包里面装了点儿纸巾、钥匙、唇膏、火柴。

她前段时间有点儿感冒,包里还有一板布洛芬。怕伤口感染,慕朝游犹豫了半秒,拿出一粒在这个时代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胶囊,塞到他嘴里。

会不会吃死她也不知道。

总之,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对他也够意思了。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第二日王道容便清醒了过来。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朝她行礼致谢。“是朝游你救我。若非有你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

他面色甚至还是苍白的,却不顾腰腹伤势,容色恭谨地俯身朝她行了一礼,“朝游救命之恩,容没齿难忘。”

慕朝游看他面色还有些苍白,毕竟是自己救回来的一条性命,她有点儿自豪,不禁关切地问:“你伤好些了吗?”

王道容摇摇头:“托娘子的福,勉强捡回一条性命。没伤到致命部位,是某侥幸。”

虽然王道容侥幸捡回一条命,她在这个世界的大腿还活着。但接下来,还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两人面前。

她一个现代人,和他一个生活优渥的世家子要如何在平安到达建康之前,确保自己能活下来?

当务之急,就是吃喝问题。

她咬咬牙,掰了一小块巧克力塞给王道容让他吃下去。

王道容看这黑乎乎的,面目可疑的吃食竟然也没多话,不假思索,面不改色放入口中。

“很甜,”少顷,他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其味甚美,为在下生平罕见。”

但光靠巧克力只能维持基本人人体所需的基本热量,不能填饱肚子。慕朝游就问王道容他有没有携带什么干粮,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她再去马车那边找能不能找到。

王道容想了一下说:“微乎其微,流民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搜寻的角落。”

慕朝游不死心:“总要试一试的。”

王道容:“我与你同往。”

慕朝游:“你伤还没好,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王道容摇摇头:“丈夫岂能令女郎一人孤身赴险而坐享其成?”

慕朝游心里其实也很犹豫,说不怕是假的,王道容都这么说了,她干脆也就来了个顺坡下驴,顺水推舟,没再吭声。

于是少年扶膝而起,随她往远处车马狼藉出而去。

一路上,他大袖招展,身姿翩跹磊落,神情平静,俊雅如玉,清英如月,一点儿看不出是受过伤。

咕咕咕咕……

珠颈斑鸠在二人远处盘旋。

慕朝游硬着头皮看着地上尸横遍野,鼓起勇气四下翻检。

一扭头,只见王道容也蹲下身,浑然不在乎满地血污不堪,与她一起翻找。

……这人倒和她印象中那些自视甚高的魏晋世家子不一样,能屈能伸的。慕朝游心道。

又看向地上的尸首。

有那几个护卫的,也有胡人的。

那些盗匪以为是条大鱼,没想到是个硬骨头,非但没啃下来,还和王道容一行人搏了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十几个人竟然只活了王道容一个。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神色坦然的少年,对这少年又多高看几分。他能活下来,肯定还是有几分本事在。

两个人翻找了半天,只在血和泥巴里抠出来一点可怜巴巴的饼屑耖粉,想来是流民哄抢中践踏入泥。

一指甲盖的东西当然不能吃,慕朝游几乎快绝望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与道旁珠颈斑鸠咕咕的叫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王道容看到这一点耖饼之后就干脆搁下手,去捡拾道旁散佚的书卷。

慕朝游这边搓指叹息,王道容却已经扯下一块车布,打包了个小包裹,还捡起一支散落的竹笛。

“郎君当真有雅兴。”慕朝游苦笑,她只找到一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碗。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王道容垂睫抚摸着手中竹笛,淡淡地给了她一个十分魏晋独有的丧比回答。

话虽如此,他还是又捡起地上一柄豁口的长剑,一张残弓,几只乱箭。

“你会打猎?”她看着他拾起弓箭,心跳忍不住加快几分。

王道容调试着弓箭,道,“或可一试。”少年平静地拈弓搭箭,瞄准远处那只正在觅食的珠颈斑鸠,也就在这时慕朝游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浑然一边,黝黑的眼眸一转,目光陡然凌厉冷冽,如晨霜雪。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珠颈斑鸠一声未发,毙命于地。

慕朝游主动承担起料理斑鸠的重任。她拎起斑鸠往前走出几步,王道容没动,他垂袖望着这一地狼藉,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明显若有所思。

“郎君?”她纳闷呼唤。

王道容这才振袖提步而来。

-

慕朝游连只鸡都没处理过。

毕业之后一般都是点外卖很少自己主动做饭,偶尔做一次也是菜市场买的现成的。

慕朝游过年的时候看过她爹妈杀鸡,杀鸡好像要割脖放血,然后用热水烫毛吧?

怀揣着不确定的心思,她硬着头皮问王道容要来那把豁口断剑,捏着斑鸠脖子,比划来比划去还是不敢下手。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并无任何主动出言帮忙的意思。

慕朝游也不能指责他没有绅士风度,没有他射猎,他们两个今晚都得饿肚子。

无奈之下,她只能深吸一口气,一剑缓缓下去,拿破碗接了鸡血,舍不得放过。

之后拔毛、掏空内脏的狼狈自不必提。

忙活一晚上,两个人直到傍晚才燃起一堆篝火。中途,王道容伤口崩裂又开始流血,慕朝游一阵手忙脚乱。

好在他出生乱世,自己也略通医术,自己给自己包扎,不必假于她。

没有盐调味,味道只能说是令人作呕。

慕朝游很少吃自己不常吃的东西,一想到自己吃的是只斑鸠,她就算饿得胃里如绞,也难以下咽。只能硬着头皮逼自己多吃一点。

火光中,她看到王道容正把斑鸠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吃,吃得很慢,很仔细。低眉顺眼,眼睫纤长,毫无怨言。

两个人吃过这一顿,王道容突然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玉龙螭纹佩交予她,这玉佩因为小巧被他深置于怀中,逃过一劫。

“世道不太平,若你我失散,女郎可凭借这玉佩来建康寻我。”

慕朝游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犹豫半晌,还是接了下来。

王道容朝她略一颔首,并未与她有什么夜谈的想法,替她点燃了一支据说能驱鬼的“鬼舌香”之后便合衣先睡去了。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和一个古代人“同寝而眠”。

夜风吹动密林莎啦啦作响,不知名的鸟鸣犹如啾啾鬼声。篝火狐鸣,夜狼啸月,虽然有王道容在侧,她不用再担心有行鬼来犯,但她还是失眠了。

慕朝游有心和王道容说几句话,培养培养点儿革命感情。

但王道容安静得恍若死去。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来。

她以为有个同伴在侧,就像是溺水的人抱紧了一根浮木,可王道容对待她的态度,仅限于搭个伙一起上路。

慕朝游知道,魏晋时期尤其重视门第,与寒门平民相交无疑于自降身份,自取其辱,为时人所不齿。

她体质特殊,王道容好奇,但一码归一码,他仍旧对她淡淡,无意与她深谈,并无任何相交之意。

她拨弄着一根小木棍,忍不住苦笑。

也无怪乎这人刻意和她保持距离,毕竟她的心思也不够光彩。

这可是琅琊王氏弟子!在这个乱世,去坞堡里当佃奴都好过四处流亡。

她前路未卜。

又何从谈起与一个古人,还是个自恃身份的世家子弟,交心做朋友呢?

第二天天边刚刚破晓。

慕朝游忧心忡忡地发现,王道容的伤口又崩裂了。

他倒是平静坦然地半跪在一棵枫树下,脊背挺拔,坐姿端正。

“你还好吗?”她低声询问。

王道容低声:“无妨。”

慕朝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你今天就不要再动了,我出去找点儿吃的。”

王道容:“怎感劳烦女郎一人。”

天气降了温,草木摇落,晨雾凝结成了白色的薄霜,霜风入捣,木叶自两人间飘落。

“你需要休息。”慕朝游冻得苍白的面色泛起一缕薄红,她固执重申。

她穿越前穿得单薄,昨天半夜篝火阴灭了,冻得她够呛,今早她才重新擦亮一根火柴又点了一堆。

擦火柴的时候,慕朝游心中凄凉,只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卖火柴的小女孩。

“也罢。”王道容垂眸思忖片刻,也没与她相争,他解下身上的外袍递给她,“你披上此物御寒。”

慕朝游下意识想推拒,“你受了伤……”哪有和病人抢衣服穿的道理。

王道容不受,他仅着一件单衣,面色还有点儿苍白,不容置疑道:“女郎且去吧,吾尚有篝火避寒。”

皙白纤长的手指指了指今早刚又点起的火堆。

慕朝游还想再推却,王道容隔着火苗,平静回望,“女郎多推辞一刻,我便多受冻一刻,女郎何其忍心?”

她触及到他的视线忍不住一愣。这人好像就有这种令人不容拒绝的魔力。好像她只要拒绝,他就能固执地与她极限拉扯一天。

慕朝游见状,也不啰嗦,披起外袍道:“我早去早回。”

王道容的外袍十分宽大,少年肩宽腿长,譬如玉树,个头舒展,披在慕朝游身上有些不合时宜,但内絮丝绵,暖和得慕朝游一穿上去就舍不得再脱下。

她虽然主动请缨出去找吃的,可天大地大,她到底能找到什么呢?

慕朝游裹紧外袍,寒风中瑟瑟走了几步,且走且停,左顾右盼,眼里迷茫。

就在这时,一道粗哑的嗓音冷不丁地自她身后炸响!

“那小子在何处?!”

慕朝游心下一惊,刚想回身去看,眼前刀锋一闪,一柄环首大刀已横颈于前!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僵硬在原地,心跳如擂,舌根发麻:“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身后的人冷喝一声,将刀锋下押半寸:“还想狡辩?你身上所穿的难道不是那小子予你的?”

脖颈传来细微的刺痛,慕朝游心里咕咚一声!

她身上穿的那就只有王道容的外袍了!

她眼前一阵眩晕,强令自己保持冷静。

这是谁?那一伙胡人中还有人生还?她回来之后只看到尸横遍野。

这胡人要么是在她回来之前逃走,要么是昏死过去,没见过她的脸。

说衣服是自己捡的?把自己摘出去?慕朝游转念一想,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行,鬼知道这人跟踪自己多久,又掌握了多少信息。

她正绞尽脑汁思索应对之策时,眼角余光忽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迈自那人的身后。

她心里一紧,话已到嘴边:“大哥饶命,是我驽钝,这衣服的确是别人赠我的……”

那道粗噶的声音并未觉察到异样,冷喝道:“那小子在哪里?”

慕朝游极尽谄媚之色:“好叫大哥知道,那人与我结伴欲一同南下……我不知道这人得罪了大哥,大哥若要找他,我这边给大哥带路。”

“还不快点!”

“是是是。”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刀锋,慢慢挪动身躯转过身,余光终于瞥见挟持她人的真容。

一口络腮胡,高鼻深目,看起来的确是胡人,然而也仅仅如此了,只因这胡人稍稍放松戒备之时,一道如星般的寒光钉出——

王道容如艳鬼一般出现在那人身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柄短剑一剑刺入他后脑。

鲜血飞溅上他素白的单衣,王道容乌发如瀑,白衣如雪,眉睫未眨。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记得曾见过的每一张脸,昨日,他发现有一具尸首没了踪影。

他确信此人没见过慕朝游。

这人的脚印在附近盘桓,若是见到慕朝游身披他的外袍,必定来问。

饶是慕朝游刚刚和王道容打了个可堪默契的配合,亲眼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怔住了,她能感觉到温热的人血泼洒在自己脸上的奇异的触感。

王道容用力将那断剑从那人后颈拔出。

慕朝游大脑嗡嗡作响,如看电影一般看着上映在自己眼前的一幕幕。

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应该这般犀利,可她满脑子都是王道容今早执意让她披上的这件外袍,那胡人说的话,以及昨日他站在车马狼藉处若有所思的目光。

“郎君是有意的?”她理智与情感被切分成两半,大脑一热,舌头不再受嘴巴的控制,近乎指控般地脱口而出。她一直有这样冲动鲁莽的毛病,不肯受任何委屈。

是昨日发现了有人生还,今日才以她作饵?

他是世家子,那件外袍简直再招摇打眼不过,而她竟然没有深思。

少年定定看她一眼。

他没有问她此言何意。

他明白她的用意。

他伸手牵起“她的”衣角,低着眉眼,缓缓拭去剑上的鲜血,擦得很慢也很仔细。

“我若不诱他出现,你我俱亡。”

“倘若我死在这里呢?”

王道容终于擦干净鲜血,他松开手,口气很平静,双眼剔透如两丸玉珠:“不会。”

断剑被拭去血污,秋霜之下倒映出凛冽的寒光。

“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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