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逐梦想、脱离原生家庭的路上，她被无知的父亲拖累了太多太多，但她从未想过放弃自己的生活，仍在一次次挫败中寻找新的希望。
1
我认识吴梅那年是大一。
因为高考分数不够，我从喜欢的英语专业被调剂到了汉语言文学，因为上的是公费师范生，考虑到以后就业，我决定转专业。
到校当天，父母就带着我来到了外院院长的办公室咨询转专业条件。
刚聊一会儿，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冒冒失失地推门进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愣愣地看着我们，似乎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情况。
院长有些不悦，问道：“你是哪个年级的学生，有什么事情吗？”
她嗫嚅了一会儿道：“我是……是那个大一的学生，那个教务处的老师让我来找您……”
院长耐心听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到后文，便道：“你有什么事情等下再说，先在门外等等，我先解答完这位家长的疑问你再进来。”
她慌张地点点头，迅速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我们与院长聊完出来，看到她垂着头站在门口等着被叫进去。我走到她身边小声道：“你可以进去了。”
她像是一架按了“开”按键的老旧机器一般僵硬地走了进去。母亲看着她的背影悄声道：“多半也是来咨询转专业的事情，要不然不会这么早就来咨询，只是这孩子也挺可怜，这么大的事情就她自己一个人来问，家长都没跟着。”
我望着办公室关闭的门思索，或许她的父母根本就没跟来，许多西南地区的同学从小学开始住校，父母都在东南沿海的城市打工，一年相聚的时间没有多少，亲情淡漠。不过这些同学也足够自立，对于他们来讲上大学并不是一个值得拖家带口、全家庆祝的大事，只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而已。
我和父母回到宿舍收拾了几天时间，直到开学典礼前夕，学校规定家长必须要离校，父母才眼含热泪地和我道别。
之后便是军训，上课，大学生活充满新奇但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临近期中的时候，我再一次在课上见到了她。她踩着上课铃进来，嘴里一直嘟嘟囔囔似乎是在跟老师道歉，老师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入座，她便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啪”的一声，惊天动地，惹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她却毫不在意地从包里拿出文具开始听课。
讲到后期，需要用书，老师并没有将书上所讲内容呈现在课件内。她在我边上听得一知半解却不好意思跟我搭话。我看出了她的窘迫，直接将书推到我们俩中间，她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之后几次她来蹭课，都会坐在我的身边，跟我一起看教材。我们慢慢相熟，也知道了彼此的姓名，她叫吴梅，来自外院，想要转专业到汉语言文学专业。
这与我的目标正好相反，惊讶之余，我问她转专业的缘由，她只是模棱两可地道：“我不太喜欢英语，以后毕业要当老师，还是尽量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吧。”
我深以为然。既然我们都想转到对方的专业，便开始了互帮互助。那天之后，我跟着她蹭外院的课，熟悉外院的上课形式和作业。
在这期间，吴梅的勤奋深深打动了我。对于我们本专业的人而言，最痛苦的莫过于早上八点而且还在教学楼顶楼的早课，许多学生会因为早上起不来而迟到，甚至是逃课。但是吴梅一次都没有缺席，纵使路途艰辛，内容枯燥，她都咬着牙坚持到了期末。
我对于她的刻苦勤奋感到不解，后来与她交流之后才得知，每个学院转专业的测试内容不同，难度不同，名额也不同。例如外院只需要提交申请和成绩单，并且参加面试即可；而文学院除了需要提交申请和成绩单，还需要额外提交一份文件阐述自己为什么要转到汉语言文学专业，而后才有资格参加笔试，经过筛选再参与最后的面试。而且相较于外院提供的十五个名额，文学院的两个名额则显得尤为稀少。
测试前一天，吴梅约我在食堂吃饭，临走时硬是塞给我一大块巧克力，说是吃点巧克力可以有好运气。虽然我并不信这些，但也被她的真心感动。
测试当天，我们被分成了三个小组，我在等候期间算了一下，来面试的共有四十五个学生，如果有十五个人被录取，那我至少也有三分之一的机率通过测试。况且面试只是进行简单英文交流，而口语是我的强项，我暗暗劝自己放宽心，为自己加油打气。
等待了近半个小时，我忐忑不安地走进了面试间。五个院长级别的老师坐在我的面前，他们并没有询问一些高难度的政治经济上的问题，也没有提问课业上的事情，只是问了我一些寻常问题，例如“你是哪里人”、“对自己家乡的看法”等。
我有条不紊地回答着，主面试官渐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正想讲几句，闹铃突然响起，旁边的人提醒他，“院长，三分钟到了。”主面试官点点头，然后示意我离开。
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我估摸着吴梅的笔试应该已经结束了，就赶紧给她发了信息。吴梅很快回复：“费墨你知道吗？今天参加笔试的居然有一百多个人，把阶梯教室都坐满了。”
“我的天，这么多人，那你们有多少人能通过笔试进入面试？”
“上届的学姐说，大概能有十五个左右。”
光是笔试就筛选掉80%的人，而录取名额仅有两个，这竞争未免太激烈了一些。
笔试成绩很快公布，吴梅顺利进入面试。所有学院的转专业录取名单会统一于六月份公布，面试过后的我们只能静候佳音。
最终名单公布的那天，我颤抖着手点开了学校的文件，在近百人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兴奋得一蹦三尺高。
忽然我意识到了什么，将名单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才发觉里面并没有吴梅的名字。
她转专业失败了。
我立刻编辑了一段文字想要安慰她，却在点击发送键前犹豫了，此时的安慰像是胜者的虚情假意，与其现在说，不如等她来找我。
但在那天之后，她像是突然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课不再来上，消息也不再回复。或许是付出了太多，失败太让人难以接受。
2
大二开学我搬了宿舍，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外院学习。正式上课前，辅导员让我去一趟办公室处理学籍的事情。
处理完后，辅导员照例嘱咐了我几句，要好好学习，及时补习大一的课程，好争取奖学金一类的话。我道：“老师，我考虑到转专业之后课业压力大，没有留任学校任何一个组织。如果没有什么活动加分，单靠学习成绩好是不是很难争取到奖学金呢？”
辅导员摇头道：“也不是，如果你学习成绩足够好，也依然可以争取，大一这一年的成绩单已经出来了，专业第一的吴梅加权平均分是94，比第二名高出了五分。虽然她没有参加任何校内活动，对她的评优评奖会有一定影响，但是一等奖学金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吴梅竟然是专业第一？！我大为震惊。我一直认为她想转专业是因为英语不好所以不喜欢，以后也不愿自己在教学上遇到更大困境。谁能想到她竟然这么优秀，这简直像是一个高考状元说自己从来不爱学习一样奇怪。
新学期刚开始，我在外院的课业进展得并不顺利。由于缺失了大一一年的课程，我在学习大二课程时有些吃力。而为了不留级，我必须要在大二的一年内补两年的课，这让我着实有些喘不上气来。
陌生的环境，繁重的课业，让我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我想到了吴梅。外院实行小班教育，我们俩并不在一个班，甚至我的班号靠前，她的班号靠后，我们的课表，上课时间和上课地点并不重合，转来外院之后我也依然没有遇到过她。
我看着上次聊天的时间还停留在测试的前一天，她祝我明天面试顺利。突然间，我没有了想要和她倾诉的欲望。我想起大一的时候吴梅为了转专业，一年学习两个专业的课程，还积极完成文学院教授布置的任务，在不喜欢英语的情况下，还能取得专业第一的成绩，她付出的努力是我难以想象的。而我刚上一个月的课程就嫌累，实在是不应该。
大二上学期很快过去，我逐渐适应这种忙碌的生活，也在自己班里交到了一些朋友。
大二下学期，父母跟我商量之后决定让我辅修心理学作为第二专业，希望对于我以后的教师工作有所帮助。
就这样，我一周七天每天都有课，也在疲于奔命中忽略了很多事情，例如那些致郁的情绪，毕竟如果人没有空闲的时间，也就不可能胡思乱想，让自己不舒服。
大三上学期辅导员公布了成绩排名，吴梅稳坐了第一的宝座，而我的成绩仅在中游，并不够资格争取奖学金。年级里开始有人称吴梅为大神，甚至开始猜测是不是她家里有人在大学任教，或者她是不是从国外回来，所以才这么优秀。
我听着他们讨论，沉默不语。
3
大三下学期，学校安排我们在本市的中学实习，实习院校可以自行选择，但是好学校总会有很多人报名，学校会根据成绩选定谁可以去而谁会被调剂。
我的成绩只能选择一所大学附近的普通中学，因为没有竞争，所以报名的同学都顺利入选。
等到了集合那天，我震惊地发现吴梅竟然也在队伍之中，以她的成绩明明可以所有学校任意选择，为何会来了这里？
她也看到了我，主动和我打了招呼，寒暄了两句就被老师叫了过去。
我们实习的中学 | 作者供图
开会培训的时候，老师宣布吴梅是实习小队队长，主要负责统筹安排。不过我们并没有分到同一年级，连办公室都不在同一栋教学楼，所以除了每周的固定例会，其他时间并没有交集。
我一度以为我们这样半陌生人的状态会持续至实习结束，直到实习一个月后，学院的领导来视察，需要有一个同学做一节展示课，带队老师选择让我去做。但在讲课前夕，母亲哭着告诉我，外婆突发脑栓，情况很是危急，我必须回家一趟，因为如果救治不及，这很有可能就是我见外婆的最后一面。
惊痛之下，我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坐飞机回家，在路上将事情告诉了带队的老师，希望老师可以另外安排人来讲课。但老师说，现在如果她来指派，可能谁都不愿意接受，所以让我自己找人帮忙。
我将这个消息发在群里，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复，毕竟距离讲课只剩下三天时间，谁也不愿意接手这烫手山芋。
无奈之下，我只能挨个私信，但得到的回复无外乎是推脱。正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吴梅突然给我发信息说她可以帮忙。这真的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不知该如何感谢她，而她只是让我先忙家里的事情，讲课的事情她来解决。
待我到家，母亲跟我说，幸亏外婆就医及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还是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因为医院规定每天的探视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家属还只能隔着玻璃探望，所以我们在外面能做的并不多。
等到外婆的病情趋于稳定，人也恢复了神智，母亲便让我返回学校，并给我准备了一些礼物答谢吴梅。
回去的路上，我询问同队同学关于讲课的事情，同学说：“吴梅讲得特别好，学院的领导听完后，对她赞不绝口。吴梅真厉害，时间这么紧，她还能准备得那么好，真是天生的教师。只可惜她是定向生，毕业要被分配到西藏，不然的话，本地的好学校还不是随便她挑。”
“她是定向生吗？我都不知道。”我惊异道。
“是呢，我见过实习名单，定向生都有标注。我听说定向生一般都是高考成绩不够，但又想上211大学的人才会考虑，可见吴梅真的很用功了。”同学感慨道。
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一个连不喜欢的学科都能学到专业第一的人，怎么会高考失利以至于要报定向生？难道她就是喜欢西藏所以特意选择的吗？我不得而知。
讲课中的吴梅 | 作者供图
晚上，我约吴梅出来吃饭并将礼物交给她，她摆摆手道：“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我导师就有意让我拿他们班试讲，现在只是将时间提前了而已。”
我心里知道，虽然她这么说，但毕竟准备时间有限，加上学院领导会来听，压力肯定会很大。我执意将礼物递给她，她便也没再拒绝，问了两句我外婆的情况后，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沉闷的气氛着实有些让人难受，我纠结了半晌后开口：“你后来还去文学院蹭过课吗？”
吴梅说：“没有了，大二课多，我自己也有兼职要做，就没时间再去了。”
我惋惜地说：“你当时那么努力准备，结果也没成功，我觉得你当时可以去找当时面试的导师申诉一下，就算不成功，也知道他们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好歹让自己心安。”
她手中的筷子一顿，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的模样：“我根本没去面试。”
我十分震惊：“你没去？为什么？你是不想转了吗？”
她沉吟半晌，放下手里的餐具，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爸给文学院的教务主任打了电话，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指责人家为什么非要把我往火坑里带，忽悠我学没有前途的汉语言文学。教务主任完全不知情，也不知道他这顿骂从何而来，他和我爸解释半天，这是学生自己的选择，学院不知情也不干涉，但是我爸就是不听，把人家惹毛了，便给外院的辅导员去了电话。”
“辅导员还没来及弄清楚情况，我爸又打了电话给辅导员，说外院的教育就是不行，让好好上学的孩子非要转系，还说如果她不能让我打消这个念头，就举报到教育部。辅导员听了也是大动肝火，直接把我叫过去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你……转专业的事情，你爸爸不知情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冷哼一声：“告诉他干什么，让他早点来丢人现眼吗？”
“那他后来是怎么知道的呢？”
吴梅沉思了一会道：“一开始我也想不清楚，他从来不管我，又如何会得知。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我爸找到了你之前借给我用作复习的专业课书籍，所以才猜到的。”
我不解：“你已经是公费师范生了，毕业肯定要当老师，语文和英语也没有差很多，你爸爸为什么不让你学你自己喜欢的，而且还反应如此强烈呢？”
“因为他认为英语老师可以干家教，肯定会有大批学生来上课，我就可以赚很多钱，从而源源不断地供应他的开销。”吴梅嘲讽道，“他说我们县里高中的英语老师就是靠干家教买了别墅，他觉得我也能这样。而语文，没有多少人会补习，学这个没有前途，发不了财。可是他不知道，国家早就不让干家教了，那个英语老师也因为偷偷干被举报而开除公职。其实我以后教什么都一样。”
我无言以对，吴梅的父亲难道就因为这样无知而荒谬的理由，毁了吴梅一年的努力？
吴梅没有介意我的沉默，自顾自说了下去：“后来，辅导员看我爸这架势，也知道这个事情根本不是通过商谈就能解决的，只能委婉地劝我放弃转专业。我明确表示我不想放弃，好不容易才走到面试这一关，如果在此放弃，我这一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辅导员见劝我不成，只能把实情告诉我，文学院那边已经因为这个事情取消我的面试资格了。而且，就算人家不取消，面试官之一就是教务主任，出了这样事，他也不会让我通过。”
我和吴梅互帮互助了一年，我亲眼见证了她的付出，所以听到这个原因，我瞬间与那时的她共情，愤慨到无以复加：“就因为你爸的两通电话而让你这一年的辛苦都打了水漂，你爸怎么这样！”
她把水递给我道：“消消气，得知自己努力白费的时候，我也过了很久才走出来。我何尝不想问他为何如此，但我知道如果我问，他一定会搬出一大堆理由，结论一定是‘我是为你好’。可很明显，他不过是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而已。”
我不知如何回应，她可以因为这个事情对她的父亲非常不满，但我作为一个外人，不能对此进行评价。可我又不知应该如何自然地岔开话题，便只好沉默。
好在，没过一会儿，我们就吃完了饭。出了餐厅，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实习的经历，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因为这一次吴梅的出手相助，我们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开始一起拼车去学校，一起在食堂吃饭，有事也可以互相麻烦对方，不必去担心对方会因为不愿意帮忙而推脱拒绝。
4
五月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备课，手机叮叮咚咚地响，我一看，是吴梅发来的。她问我：“亲爱的，你能借我一千块钱吗？”这句话上面有三条撤回消息，想来她是真的有些难以启齿。
我打开手机银行看了看余额，还可以够我撑到月底学校发补助。我把钱转给她后问道：“你是最近比较缺钱吗？”
她回答道：“家里出事了，急用钱，我必须要回家一趟，你放心，最晚下个月我就会把钱还你了。”
我安慰她：“我也不急用，家里有事要用钱也都可以理解，你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再还我就行。”
她发了一连串感谢的话和表情包，随后拜托我担任一下临时队长，在她回家的这段时间，例会和一些临时的工作就都交给我了。
我一口应下。
本以为吴梅家里的事情需要处理很久，没想到不过三天我就看见了一脸疲惫的她出现在校园里。
我忙上前去跟她打了招呼：“你回来啦，吴梅，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她见来人是我，挤出一个笑容道：“已经处理好了，谢谢你的关心，你的钱我过两天拿到兼职工资就可以还你了。”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着急，而后问道：“你家里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她垂下头，沉吟半晌。她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显得那么落寞，想来家里的事情对她打击很大。我不忍再揭人伤疤，于是拍拍她的肩膀道：“没事，你不想说也……”“我爸爸在外面欠了钱……”我们几乎同时说道。
说出口后，她愣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道：“我知道你或许只是随口一问，但是我也的确很想找个人说说了。”
我们就近找了家奶茶店坐下。吴梅的神色很是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漠：“我爸喜欢打麻将，还总跟人赌钱，输了钱就先欠着，欠到最后，人家说如果一个星期还不上，就要报警。我爸这才怕了，拿了全部家底出来抵债，却发现差了两万，他四处借钱借不到，就给我打电话找我要钱。”
“可你也只是个学生啊，哪来这么多钱？”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或许他忘了吧，忘了我还只是一个穷困的大学生而已。”她嘲讽道，“我也没有什么钱，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进警局，所以只能找周围人借点，可两万这个数目对于我而言太大了，我不论怎么求人也借不到这么多。”
“那最后这个事情是怎么解决的呢？”我有点紧张地问道。
吴梅摊摊手：“变卖家产呗，卖家里的电视，家具之类的。”她冷笑着，“我得知这个事情的时候非常愤怒，直接对我爸放了狠话，说我宁愿和他断绝关系也不愿回家替他收拾烂摊子。但我实在害怕，就只好尽力筹钱。没想到等我回去，房子里空空荡荡，钱已经还完了。”
“我当时立刻就想回来，但我爸看见我手里有钱，一改之前的蛮横，对我好言好语，希望我把钱留下。我一想，虽然钱还完了，但家里一穷二白，生活都成问题。我只能把钱留下让他好好生活。可第二天我出去买菜，发现他又在麻将馆里和别人打麻将，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意识到，我真的不应该把钱给他，不应该对他抱有希望。我当时就买了回程的车票，我不能再跟他生活在一起了。”
“那你妈妈呢，她不阻拦你爸爸打麻将吗？”吴梅几乎从来没有提过她的母亲。
“我妈妈在我七岁那年过世了。我爸后来另娶，又生了个女儿，现在上初三。我爸手脚不干净被单位辞退之后，靠打麻将度日，阿姨受不了就和我爸离婚了，孩子也被判给我爸。”
“所以你当时选择考公费定向师范生是为了你爸吗？”
她摇摇头：“这根本不是我选择的，我选择的是去上海交大学金融。可报志愿那天我发烧在家，去不了学校，我就将我的志愿发给了班主任。”
“不知道我爸从哪里听说，公费师范生免学费，住宿费，一年还给六千块钱的补助，毕业之后还给分配本地的教师工作。一旦我去上海，他就很难再联系上我了，他不想让我这个存钱罐离开，也不愿给我支付这大笔学费，所以给班主任打电话，让班主任在输机的时候将公费师范生填在提前批，专业报英语（定向）。以为我毕业之后会直接回我家那个的贫困县当老师。”
“但是等我被录取了之后才打听清楚，我们学校的定向生不同于本地一般师范学院，不是定向本地郊县，而是定向西藏、新疆，并且一去就是五年，五年之后才可以回本地继续任教。”
从北上广到西藏，我很难想象吴梅是如何从这巨大的落差之中走出来，她一心想要逃离原生家庭，却发现自己被父亲害惨，而且还要背负着这个阴影一直走下去。我心疼得无以复加，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她。
吴梅看到我满眼的心疼，对我微笑道：“没事的，我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你没有跟家里人抗争过吗？我听说如果你不想去可以违约的。”
“但是违约金要好几万。”吴梅冷笑道，“你能想象吗？前一秒还在骂公费师范生坑人的我爸，后一秒听说违约金要好几万，立刻熄了火，他呆坐了半晌，嗫嚅道：‘孩子，我听说西藏那边发展得也挺好的，不像之前条件那么差了。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就先忍忍，反正五年也就回来了。’”
“那时我就知道，我爸替我做了选择，却没有能力承担后果。所以，我只能努力学习，一方面是为了得到奖学金当生活费，另一方面是如果我成绩好，等到毕业季的时候，我去面试本地的学校，人家或许会因为我成绩好而帮我付违约金只为留下我。”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何吴梅明明不喜欢英语却能稳坐专业第一，因为她比任何人都需要奖学金来支撑她的生活和未来。为何吴梅成绩优异却要在这样一所普通学校实习，因为顶尖的学校不缺优秀的人来应聘，只有普通中学才会为了留住人而付违约金。
在工作如此难找的当下，教师这个职业开始成为那些想要安稳的人的不二选择，为了避免毕业季找工作的困境，公费师范生则成为了许多学生的高考目标，而学校公费师范生的录取分数线也水涨船高。
我见惯了周围人为了考上公费师范生努力学习，也见惯了许多人在我考上之后对我明褒暗贬，我曾一度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是了不起，学了别人想考却考不上的专业，有了让人羡慕的安稳未来。
而吴梅的经历让我骤然清醒，我突然意识到，并不是所有公费师范生都是主动自愿报考，那些有着其他理想却被父母硬生生按在这个职位上的人，他们的痛苦非比寻常，却也很难被外人理解。
当他们想要倾诉的时候，周围的人会觉得他们明明已经有工作保障了，却还仍不知足。
而且违约的代价太大，让他们很难做出放弃的决定，只好选择先工作，等到签约期满再离职。而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年近三十了，年龄的增长和专业的限制让他们很难录用做其他职业。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或许吴梅父亲在自作主张给吴梅改志愿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决定不仅让吴梅与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更是将她的未来锁定在了一个她并不热爱的事业上。明明已经错过一次，却还是因为自以为是，阻碍了吴梅转到喜欢的专业，浪费了吴梅一年的努力。
而我，在得知内情之后，替吴梅惋惜之余，也只能真心希望她留在实习学校的愿望可以成真。
实习很快结束，吴梅被评为了优秀实习生，得到了学校领导的表扬。
5
大四上学期，各个单位便开始在校园内举办招聘会。吴梅每天早出晚归，我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她的求职之路并不顺利。我们实习的学校今年没有招新，吴梅不得不四处投简历，很多学校都是一看到她是定向生就直接在筛简历那一关将她淘汰。
我从未过问吴梅找工作的事情，我一直认为，虽然她的找工作之路可能会有些困难，但她这么优秀，一定会有学校愿意要她。
但是直到招聘季结束，吴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招聘期间也有学校愿意签她，但在谈违约金的那一步告知她这笔费用自行承担，双发一直无法就这个事情达成一致，这个学校就转录了他人。
正当她铆足劲准备大四下学期的招聘会的时候，疫情突至，招聘会取消。等到学校再开学已经是来年的五月份了，吴梅没有了其他选择，只得接受安排，前往西藏。
临行前，吴梅约我出来吃饭，从不喝酒的她喝得酩酊大醉，她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却还是不得不认命？”
我看着她涕泗横流的脸，想起她曾经朝气蓬勃的面孔，那时的她仿佛有无限的力量去与命运抗争，永远不服输。而那似乎是太久以前的记忆了。
吴梅去了西藏之后，我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我们一西一东，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偶尔的联系就是在微信上询问彼此的近况。她常说自己过得很好，但我还是难免要问东问西，多嘴几句，她无奈地笑笑也不反驳。有时她也会发一些照片给我，时而是一些美景图，时而是一些与同事的近照。
照片中她笑容灿烂，一直笼罩在她脸上的阴霾散去，看起来她是真的过得很好。那里没有大城市的激烈竞争和生存压力，也没有家里的沉重负担。也许她在这样一片净土，已经寻觅到了自己内心的安宁。
吴梅拍摄的学校风景 | 作者供图
我不知道已经适应了西藏生活的她等到五年期满之后，是否会按照她之前的预期踏上回家的路。但是我希望不论她如何选择，都能不被干涉，做出遵从本心的决定。希望她不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像现在一样，内心平静祥和地生活下去。
· 注 ·
“公费师范生”又称“免费教育师范生”，是指报考教育部六所直属师范大学之一后，有条件接受免费师范教育的学生。免费师范生入学前要与学校和生源所在地省级教育行政部门签订协议，承诺毕业后回生源地从事中小学教育6年以上，不得跨省，在城镇工作的教师应到农村义务学校任教一年。享有免学费、住宿费，一年六千元财政补助等优惠条件。如果违约需要赔付相应数额的违约金，并会记入个人诚信档案。
定向生属于公费师范生中的一类，一般定向西藏新疆等地，毕业之后由当地政府统一分配工作单位，签约期为五年，五年之后可依据当地政府文件调回原籍或辞职，不需赔付违约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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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已经毕业了的公费师范生，我想说：第一，在报志愿之前一定要和父母商量好是否决定报考公费师范生，不要让父母做这个重要决定，否则会非常后悔。其次，如果一开始并没有进入心仪的专业，也不要气馁，可以尝试转专业，尤其是公费师范生不能考研，你学的专业就是未来从教的学科，千万不要以为很难就在一开始放弃，否则以后从教会很痛苦。最后，如果报国家教育部直属六所师范大学的公费师范生一定要注意是否是定向生，并了解清楚定向哪里，不要等录取了再咨询，若那时后悔就需要违约了，这对以后再找工作也有影响。
大一入学签订的免费师范生协议书部分内容
政策变更后签订的补充协议内容
题图 | 图片来自《黑狗》
配图 | 文中配图若无标注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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