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护士:我与患者之间的信任感,正在慢慢流逝

虹虹评情感 2024-01-14 06:27:22

信任感的缺失,让医护和患者站在了对立的位置上。患者怀疑医院的每一个举动,而医护人员只得扛下所有质疑,负重涉远,让繁琐的规章制度守护属于他们的公平。

1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我给49床病人打电话,她在一楼放射科做检查,“病房里还有一张床,”我征求她的意见,“就是21床,你如果愿意,我就把你的床搬进去。”

21床病人在早上五点多的时候去世,他夜里发病,挣扎到凌晨,抢救无效宣布死亡,身边只有一名护工。他冷着身体在病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上午10点左右,家属到齐开始哭,接近中午时,才将逝者带走。

病房是三人间,其他两个病人,一个坐在门外输液,一个直接回了家。家属将有用的东西收走后,床空了出来,落下一地的脸盆、毛巾、衣物以及一些零碎用品。护工阿姨喊“人走了”,我们将紫外线灯拖进房间照射消毒,阿姨在门口等着消毒后收拾被褥,熟门熟路。

换季时节,内科病人太多,病房满了之后,医院在走廊加了床,紧急的病人先住走廊,等有病床了再往里搬。49床是走廊上倒数第二张床,她昨日入院,按着住院号排,今日轮到她搬进病房。

“我不愿意。”49床一口拒绝,丝毫没有犹豫。

“你不搬的话,我就搬排在你后面的人了。”我劝她,“医院里面不要在意这些,哪张床上都……”后面的话我没说出来,她也明白了,却依旧拒绝了我:“要是我没看见就算了,我亲眼见他在我面前被抬走,我受不了。”

患者的权利是很大的,她不同意,我没法强迫她。我说,那可能你要到明后天才能搬进病房了,她说不要紧,“我就住在走廊上。”

走廊上四处漏风,一侧是病房,一侧是水房。晚上护士要巡视病房,走路声、开门声和关门声混在一起,心电监护“滴滴”的声音,从病房传到护士站。病人发病时,心电监护“嘟嘟嘟、嘟嘟嘟”地叫,护士赶紧去喊医生,医生“哒哒哒”快速走来,拖着的心电图机“哐啷啷”在地上摩擦,跟着来的护士端着不锈钢治疗盘,脚下带风地走着。

有刚来的病人,听到只有走廊上的床,都要求去病房里面住,在得到“没有床位”的回复后,脸色总是不好看。“没有必要是不是。”我们一直解释,“就周转一两天,有床位了我们还是会将走廊上的病人搬进去。如果现在有床位,我没必要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对不对?”

有家属强调病人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我们将一览表给他看,“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谁让床给你呢?”“有床可以了,前一段时间我们连病床都没有,全部排队。”

住院部没有病床的时候,晚上的急诊很难办。他们打电话问:“要收个病人上来,有床吗?”接电话的护士手下不停,语气飞快“没床”,病人只能在急诊留观。于是经常有家属投诉到院部,后来院部规定,住院部护士不能说“没床”。再后来急诊问“有床吗”,我们就回“床位已经都满了”,不说“没床”。

2

满负荷运转的床位带来的是超额的工作量,一个护士往往需要护理至少十个住院病人,同时还要接待新入院的患者。病房的呼叫铃响个不停,护士来不及换,家属到护士站来喊“护士人呢”,护士站接待新病人的护士放下手中的事去换吊瓶,回来又会被新病人埋怨“能不能快点”。

有一次我同时换四个病床的吊瓶,等换到最后一个的时候,那位戴眼镜文质彬彬的老人家指责我们“没有责任心”,一直追到护士站,破口大骂十分钟。道歉没有用,反而让他骂得更起劲,主任出面劝走了他。有个新病人家属在边上默默说了一句“太厉害了吧”,接待她的护士摇摇头“习惯了”。

除了超额的工作量外,护士们还要应对每月一次的护理大查房。各科的护士长在一个月当中,不定时到病房抽查,内容包括病历书写、医嘱签字、高危标志、院感相关等等。优质护理开展后,检查者要去病房询问患者“你的床位医生是谁”“你的责任护士是谁”“你平时饮食怎么样”“你手上挂的腕带有什么用”。

内科病房里,住院病人平均年纪在七十以上,耳聋、不识字、记性差是普遍现象,除了个别床位上的年轻家属,几乎都是一问三不知,这也就成了科里一项普遍的扣分点。扣分点与绩效挂钩,每月都要被扣钱。

后来科里护士都麻木了,反而有闲情逸致打趣医生:“今天查房问你管的6床,‘哪个医生帮你看病’,老爷子说没有人看他,他不知道。”医生听了几乎要跳起来:“我早上查房去问他情况怎么样,他说睡不着我还给他开了安眠药!”

我们哈哈大笑:“你工作没做到位,扣你钱。”

患者不知道责任护士的情况也非常普遍。检查者说护士要做好宣教工作,一遍不行说两遍,两遍不行说三遍,一直说到病人记住为止。下班后,我们想了想每天的工作内容,交班、扫床、输液、注射、换吊瓶、口腔护理、会阴护理、吸氧护理、吸痰护理、新病人接待、测量血压、测量体温、书写病历、高危评分,现在又加上患者流调,必做的事情更多,恐怕连十分钟的空档都找不到,大家都感到为难。

主任在早会上强调病人多,虽然忙但服务要到位,并批评护士长:“上个月查房分数不及五官科。”

我们趁机向他反映:“病人太多,换水都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宣教。”事情越多,错误的几率越大,“五官科什么工作量,我们什么工作量。按照她们的护患比例,主任你得再到护理部要五个人过来。”

然而护理部以一句“科室内部问题自己消化解决”就打发了我们。同事们回想起医院刚开新科时,每个小夜班上午都要加半天白班的日子,心有余悸,反而觉得现在日子还行。

上夜班时的医院 | 作者供图

3

今年年底,执业护士证到期,需要延续注册。在科里,今年需要延续注册的只有我和同事小陶。根据护理部安排,我们选了一天去体检中心体检。B超医生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皮肤上,探头滑来滑去,在腰间,她停了下来,来回压了压,仔细看了显示屏,告诉我:“双肾都有结晶,多喝水。”接着医生又叮嘱一遍,“不要憋小便。”

同事小陶跟我有一样的症状。为了防止忘记喝水,我网购了一个漂亮的玻璃杯,每天早上提前到科室,泡上一壶茶,放凉了之后再喝。然而经常的情况是,等到下班后,我才想起来桌子上还晾了一壶茶。

主班是最容易憋出肾结石的。主班护士要为患者办理出入院、接待新病人、处理医嘱安排责任班进行护理和治疗、发放检查单、催缴费用,这些都是与患者面对面打交道的活,也是返工率最高的活。

为了患者方便确认,发放检查单时,我们先跟患者交代一遍,再在每张检查单上写上楼层地址。

“夜里十二点之后不要吃饭喝水,明天一早有护士到床边抽血,抽完血送大小便标本到护士站,上班后送检查单去相应的科室楼层排队。不要忘记了。”

“这张B超在二楼,这张CT在一楼。B超要空腹和憋小便,早点排队早点做到。”我上主班时,将单子递到家属手上,一字一句叮嘱他。

“这是B超……,这是……”家属一张一张确认。

“这是CT。”

“CT在……”

“在一楼,我在这里写了。”我指了指检查单左上角明显的“1楼”两个字,又说了一遍,“按照单子上写的楼层去做就可以了,记住要空腹,不要喝水吃饭。”

若是家属不在,主班护士跟病人交代完之后会补充一句:“如果不记得再去前面问一下。”那么大概率在家属到来后,会来再问一遍。

我们戏谑主班是“干事五分钟,说话半小时”,主班老师自我反省:“每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说话。”我们甚至在开会时提出将所有流程打印出来,住院病人人手一份。

护士长撑着额头苦苦思索,说了一句:“病人不识字怎么办?”将众人兴奋的心情按捺下来。小城市内科病房里,有一半以上的病人来自农村,年纪超过70岁,耳背并且不识字。“还是得多说,”护士长拍板,“没办法,多说几遍吧。”

“多说我不怕,”主班老师清了清嗓子,“主要是有些病人他喜欢打岔呀,听不懂在那猜,觉得你态度不好,回头就跟儿女告状。”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几年前,科里收治了一名老奶奶,耳朵极其不灵,家里人用“时好时坏”来形容她的听力。去她床边发检查单时,只有她一人,我想跟她女儿交代事情,于是我大声喊了几遍:“你女儿呢?”她只回我一个迷茫的表情。我想算了吧,先跟老太太说一说。我又喊:“明天要抽血,晚上十二点过后就不能吃东西了!”她努力把耳朵往前凑了凑,还是一脸茫然。

我叹了口气,跟她摆摆手,准备回护士站给她女儿打电话,嘴里轻轻嘟囔了一句:“算了不跟你说了。”没想到这句话被她听见了,她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不跟我说?”这时正好她女儿进了病房,她转头跟女儿说:“护士什么都不跟我讲啊。”我目瞪口呆。

4

高中时,老师曾让我们玩过“传声筒”的游戏,老师跟第一排的同学说一句话,传到最后一排同学耳朵里时,多多少少都变了意思,有些几乎就整个颠倒了一番。现在,我始终觉得,工作中有无数个传声筒,连接着医生、护士、病人和家属,声音、语调、内容经过空气传入耳中,改头换面,最终面目全非。

一次,某床病人输液完毕,护士给他拔针,他不肯,说:“早上医生说了,要给我加药。”护士回来翻病历,长期医嘱和临时医嘱上都没有新开的静脉滴注的药物,于是打电话问医生,医生说:“我早上查房和他说给他加点口服药。”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更夸张的是,我们碰到过撒谎的、撒泼的、添油加醋的病人家属,每天上班都像在破案。

有一个老慢支的病人,女性,70多岁,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每次把病人送来就走,从不陪护。按照规定,住院费预交2000元钱,医保才给透支使用。有一次她的账上只交了1800元钱,护士去催她把200补上。“达到2000才能透支。”护士解释说。

老太太激动了:“我交了2000,一个儿子出1000块,你们把我的钱搞哪去了!”我们把电脑记录给她看,她气喘吁吁躲进病房打电话。她耳朵背,嗓门极大,从电话内容分析,小儿子给了1000元给大儿子,让他去交住院费,大儿子扣下200元,只交了1800元。

还有一位得了癔症的老人,男性,不定时腹部不适,发作时抓心挠肝,必须输液,一针必好,即刻见效。医生跟他儿子沟通后,决定给他安慰性的治疗,就是输液瓶内不加药,但是跟病人说加了药,病人很是受用。

一天早上还没开始交班,年轻的一男一女气势汹汹跑进护士站,质问护士:“你们有没有医德!”同事们一脸茫然,就见老人的老伴急匆匆跑出来把那对男女往房间拉,两人挣脱了老太太的手,大声咆哮,怒气冲冠。

医生护士都围了上来,还有病房里面的家属。两人大声斥责医生:“毫无医德,病人跪下来求你都不管!”

床位医生被骂得一头雾水,反问:“你们是谁?什么情况?我什么时候不管病人了?”两人神情激动,几乎要冲上前动手。被拉开后, 床位医生也恼了:“你们把话说清楚,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们这里24小时有监控,你说出时间点来,我们去调监控,不要空口白牙在这里污蔑。”

女人火冒三丈,将老太太拉到前面来:“就昨天晚上,奶奶你讲,是不是他?”老太太动手拉女人的衣服,嘴里念着:“不讲了不讲了,没事没事。”这次轮到我们不干了:“老太太你把话讲清楚啊,不要搞得好像医生护士欺负你一样。”

事情闹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老人的儿子赶来才结束。后来从同病房的家属口中我们才得知,早上老人的孙子孙女来看望他,老太太和他们手舞足蹈说了半天,大概就是“病不好治”“医生不管”“跪地求医”等等添油加醋地诉苦,没想到孙子孙女当真闹起来了,老太太拉不住,这才有早上那一出。

5

这件事情在科里流传了很久,第一次听说的人都是一脸“还有这种事”的表情。“没想到”“理解不了家属的脑回路”“不会吧”是反馈最多的三种回答。

就像网络上某些吐槽医护人员的帖子一样,内容总是让人无法理解。他们写下在医院的经历,迫不及待地分享关于“晚上发烧去医院,居然在急诊等了四十分钟,这还叫急诊吗?”或是“去医院输液,明明一早上就可以输完,偏偏要病人下午再去一次,就为了多赚一次输液费”的遭遇,再得出“医生没有医德,就想赚钱”的结论,以此来获得点赞,让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更有趣的是,有一次我居然同时翻到了关于家属知情权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贴。一个人说“医生提供两种方案让家属选,也不说哪个更好,我们家属知道什么,难道医生不该直接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吗?渎职!没有医德!”,另一个说:“医生在没有通知家属的情况下抢救了发病的亲人,但亲人现在是昏迷状态,后续费用很大,还需要人照顾,医生没有尊重家属的知情权,要不要告他?”

最让人无语的,便是在网上高谈阔论“去三甲医院治病,怎么治都治不好,那个医生是不是没有医德”的帖子,且附和跟帖的人无数。这不禁让人细思极恐,要知道,一本《内科学》,A4纸大小,接近十厘米的厚度,洋洋洒洒记录了几千种疾病,也只有一个大叶性肺炎可以治愈。

现实当中产生的无数悖论,在互联网大数据中只是沧海一粟,然而发生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就是100%的毁灭。信任感,是现在恶化的医患关系中,最缺少的存在。

病人不相信医院,才会对所做的每一个操作都产生质疑;而医院不相信患者,才会有越来越多需要签字的知情同意书。这是无法避免的,也是必要存在的。而身处改革洪流中一线的医护和患者,不知要经过多少次沉浮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现在工作啊,一定要根据规章制度来,不然出了事,我们可承担不起责任。”经验丰富的同事叮嘱着刚进科的新护士,“不要做老好人,不然你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还记得前两天,那个自己跑回家的心衰病人吗?第一天晚上急诊过来住院,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下床不能回家,第二天输完液就跑了,好吧,回家洗澡的时候发病了,回来的时候气都喘不上来,她儿子,骂医生护士交代不清楚,出了事一定要告我们。还好当初入院的时候家属签了一张不能回家的同意书,不然啊,我们这些小护士,讲理都没地方去噢。”

题图 | 图片来自《产科医鸿鸟》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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