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与截访,那些背后的辛酸与无奈

虹虹评情感 2024-01-14 13:36:10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句话似乎不光适用于懵懂的孩子,也能用在那些无理取闹的上访者身上。比起有理有据地沟通问题,他们更享受用“威胁”的手段创造收益。一次次闹剧过后,上访者们满载而归,只留下基层工作人员默默吞咽其中的辛酸和无奈。

1

我是一名基层小吏,混了这么多年,才挂上了一个街道综治办副主任的名号。别人喊一声张科、张主任,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个多大的官,其实体制内的人都知道,街道是最基层的政权组织。综治办是街道下属主抓社会综合治理的部门,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维稳,也就是信访工作了。

这个工作虽然辛苦,却也没有办法。想当初我当兵,考军校,转业,最后留在了这个东部二线城市,好歹落了个公务员编制,也算是实现了农民子弟的逆袭。受组织教育培养多年,想想自己也应该知足。综治这一块大家都不想干,因为累,压力大。而军转干部能吃苦,作风严,渐渐就成了综治工作的主力。其他还有本地的退伍士兵,虽然政府不再安置工作,但在聘用保安、城管时往往优先录用,也成了综治队员的主要力量。

我们街道地处老城区,这两年城市棚改、道路快速化改造,许多人因为不满拆迁补偿而越级上访,给街道工作带来很大压力。

不过这些年来,法治越来越健全,不管是征地、拆迁,还是居民纠纷,都有法可依,严格按程序办理。以权代法、侵犯居民权利的情况极少发生。但让人无奈的是,只要是讲道理的居民,哪怕是历史遗留问题都可以得到妥善解决;而不讲道理的居民,明明无理无据,依然四处上访,各级不胜其扰,面对不合理的事情,却宁愿花钱买太平。

2

去年一年的时间,我化解了两个上访户难题,从中深深认识到,上访户的矛盾往往是累积多年,矛盾要靠化解,不能迁就,更不能简单粗暴地压制。

其中一个老太太,姓张,我喊她张阿姨。张阿姨只有一个儿子,是个老光棍,脑子不是很正常。十年前和一个同村叫小毛的年轻人发生口角,动起手来,吃了点亏。虽然只是皮外伤,但张阿姨的儿子就此躺在社区医院不走了。后来医院不胜其扰,把他协调到街道一个养老院里,这一住就是十年,到现在也不肯出院。

而当时与他发生口角的小毛也是倔脾气,宁愿每月支付养老院1500元,也不肯道歉。张老太为了这事,去街道,去区政府,去市政府,去省城讨说法。

明明只是民事纠纷,但一旦涉及到信访,大家都没办法,只能好说歹说哄张老太开心。张老太吃到好处,每逢过节、两会,都扬言要上访。街道得到消息,只好提前过去慰问、送红包。

事情并不复杂,但历任都没有解决,最后就如击鼓传花一样传到了我手里。我那时刚转业没多久,部队带过来的激情还很足,就下决心啃掉这个骨头。

其实这个事情难度并不高,就是麻烦。我要请示领导,协调法院,还到张老太、小毛两家不知吃了多少冷言冷语,后来又协调人社局为张老太的儿子办理社保、医保。最终达成协议,小毛一次性支付张老太五万,街道适当补助,并为张老太儿子办理社保、医保。

后来,街道领导夸奖我勇于任事,肯担当。但我们都知道,事情不该是这么办的。按道理应该走法律途径,判决书、裁决书下来,一切都终了。现在花纳税人的钱,补贴张老太,这就是制度的问题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荒唐的。去年一个兄弟单位也化解了一个拆迁户的上访问题,他们的解决途径更奇葩,给那个拆迁户安排在街道上班,每月五六千工资。

他们说,之前一年花在这个上访户上的经费更多,这可是成本思维,用市场经济手段解决信访难题。但想想街道那些劳务派遣的合同工,一个月工资才两三千呢。

3

最近省里要开会,我们得到消息说几个上访户又要串联去省会。区里高度紧张,专门开会布置工作,街道也把撒在其他部门的几名精干小伙子派给了我。上次因为信访工作不力,街道已经受到了市里的批评,这次可千万不能再出错。

昨天提前得到消息,街道的3名上访户已经买好了去省会的高铁票,车次是早晨6点。因为存在城际高铁,从我市到省会高铁十分快捷,且各个车次通用,即6点的车票可以上5点半的车。街道领导不放心,再三叮嘱我务必要提前做好预想预测,务必把3名上访户劝回来,至于条件嘛,回来后都好谈。

眼瞅着又要赶个大早了,我一百个不愿意。最近忙着迎接扫黑除恶活动专项督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这个周末,因为这个任务,估计又要泡汤了。但工作要紧,信访又是紧急任务,于是我赶紧联系街道城管队、火车站值班室等单位的相关队员和值班民警,凑起了一班人马,开了个短会,研究了对策,约好明早4点半在火车站进站口碰头。

这三个上访户,一个是外地人A,一直在本市各地打工,后来在我们街道一个老新村里私自搭了个窝棚,就此住了下来。现在老新村面临拆迁,按政策,A属于违规搭建,不能分安置房,但街道为了息事宁人,决定给A安排一套四十平方的经适房住,但只是免费居住,房子不并属于A。可A坚持也要分房子,因此经常为此事上访。

另一个本地人B,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也是面临拆迁,本来一处按政策应补偿两百万的老房子,开价一千万,后来松口至八百万,最后全村只剩她一家不肯签字。当时按照政策强制拆迁,规定只能正常补偿,但她不满意,至今闹上访。

最后一个是本地人C,她以前是纺织厂的女工,刚退休没几年,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和女儿比较开明,不掺和上访问题。倒是另外两个儿子,鼓动了C,挟持C闹上访,要求拆迁补偿房子。按照本地政策,这家人拆迁,最多只能补偿两套房子,老太太一套,尚未结婚、和老太太住在一起的小儿子一套。但另两个儿子动歪脑筋,要求五套房子,儿女、老人各一套。由于大儿子在北方做公务员,说自己尊重政府政策,不要房子,两兄弟就骂大哥,要求继承大哥的房子,怎么讲道理都不行。

4点半到火车站,进站口处还是冷冷清清,只有几家摊贩开门营业。虽已入春,但依然春寒料峭,我们打着哈欠,各自泡了桶泡面,等着迟迟不来、打电话也不肯接的公安民警。这年头,谁都不肯担责任。虽说是拦访,但谁都避口不谈,美其名曰“劝返”。尽管信访工作受到各级高度重视,但一级一级压下来,还是基层街道承担了最后的压力。民警虽然有执法权,却并不是信访工作的责任主体,最怕别人控告他滥用职权,经常远远躲在一边。

5点半时,警察露面了,来的是区公安分局的小年轻。我和他不熟悉,略略寒暄几句,兄弟就推推我,说上访户来了。一共4个人,其中A独自一人,C带着两个儿子,唯独缺了B。

出情况了!我感紧报告给上级,然后指挥兄弟们拦住这几个人。A比较识相,作为外地人,没什么依靠,每次上访赚一个红包就满足。两个城管兄弟把A劝走,A一边喊“别碰我!别碰我!”,一边笑眯眯地自行离开。

C太太虽蛮不讲理,但并不难缠,嘴里骂人,可手脚上不会有动作。我拉着C太太,两个儿子就不干了,骂我们无法无天,非法拘禁。两个同事各架一个,仍然招架不住。

民警在旁边并不动手,和C太太似即似离。想不到,老太太伺机一口咬在我的小臂上。我一看,一排牙印显露出来,坏脾气也就上来了,大声责备C老太胡搅蛮缠,给大家添麻烦。二儿子听见,就挣脱控制,冲过来对我拳打脚踢。我也火了,跟他们对骂起来:“你们有种打我,我一下不还,打死我也不还手,留下伤口我们法庭上见!”

这时候旅客渐多,不少旅客开始围观。没两分钟,正相持不下时,兄弟单位在火车站值班的人员过来帮忙,两个人高马大的城管队员拉开了二儿子,把四个人劝进了火车站的民警值班室。我看看伤口,还好,就是肋下有一块肉紫起来了。然后摸出电话打给火车站值班室的负责人老刘:“谢谢兄弟,你两个兄弟非常给力,没他们在还真不好收场。”

4

正在吹牛时,街道领导电话又来了。刚刚确认了B的行程,她和本市另一个上访户D,从北火车站出发去省会了。我刚抱怨两句,领导便一番安慰,要我以大局为重,工作要紧,干完这一趟,准我三天假。

我无语,任务面前谁也不能含糊,只能把工作简单交接,带上两个兄弟,走快速通道上了最快一班高铁。

坐高铁到省会只需40分钟,一路尽是江南风光,稻田、水塘、白墙黑瓦、工厂、果园。但我无心看风景,只想休息片刻,小睡一会。刚眯了一刻钟,领导电话就来了,问我赶到哪里,能否按时到达,还给了接头人的联系方式,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十万小心,会议面前不能出错。我一口答应,仿佛千斤重担压在了一人肩上。

没过多久,又来电话,要我提前联系,做好预想预测,千万小心,务必成功。我不胜其扰,有了小脾气:“您就放心吧,相信我,能拦住是最好,真拦不住,也没办法。空口打打电话,嘴上讲一讲,能有什么用处?”电话那头安静片刻,说:“耐心耐心,不要有情绪,大局为重。”我只得咬着牙说:“是是是,好好好,明白明白明白,务必拦住。”

到了出站口,和兄弟接上头。兄弟说:“情况不太妙,到站时间已过了十五分钟,现在应该已经出站了,这是最后一站,拦不住,就没办法了。我已经把人撒开,出站口加上你,只留了四个人。”

正说时,兄弟一个箭步,抢到了D面前。对讲机里马上讲:“黑猫黑猫,发现白鼠。”

看到兄弟单位几个人欢天喜地跑过来,D并不气恼,也不逃避,笑眯眯地迎接:“这次我认栽,准备不好,现在我饿了,麻烦请我吃红油面,条件吃完再讲。”我火了,想着不能放他走,就问他B在哪里,D推说不知道。我没有办法,在对讲机里讲,B估计已经出站,请兄弟们睁大眼睛在站前广场看一看,肯定没有走远。又过了五分钟,等不到B,我不耐烦了,在出站口留一个人,亲自到广场看。

七点多的省会火车站,已是人来人往。火车站前广场,以前是省会治安重点,经过多年强力整顿,已经面目一新,干净整洁。只见男女老少,或轻装简从,或大包小包,或行色匆匆,或悠然等待。

但我心中火急火燎,因为焦急,习惯性地重复默念B的特征:“B,女,63岁,花白短发,驼背,偏胖,高低脚,走路有点跛足,右耳朵有疤痕,皮肤苍白,老年斑重。”也已经顾不上礼貌不礼貌,只要发现类似的老太太,就走上去仔细瞄两眼。被老太太发现后,大部分人只是嫌恶地瞅我一下,脑袋一扭加紧步子离开;也有的生怕惹是生非,谨慎地走开;有一个嗓门很大,冲我喊“看什么,再看叫警察了”。我没工夫理会,加紧步子在广场上转,只想早点找到B,万一B冲出火车站,事情就麻烦了。

广场不大,我已经来回转了一圈,依然找不到B。只能在对讲机里吼一下,问各个点位有没有其他线索。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糟了,也许这次要失手了,上次领导因为信访工作不力已经挨了一顿猛批,这次再失手就完蛋了。我束手无策,按照预案,把人手从广场上抽出来,往出租车、公交站、地铁口加强。按照对B老太太的了解,我们估计她大概率还是会乘坐公交车。

我向广场西面最大的那个公交站走去。也真是运气好,还没走到公交站就看到一个瘸腿的老人,上身穿一件肥胖的保安棉衣,戴一顶鸭舌帽,黑口罩,黑灯芯绒裤子,看上去像是小区门卫或是停车场老职工,只是脚上一双深红色女式布鞋,让人觉得有些蹊跷。再仔细看“他”走路姿势,与B老太太神似。眼看“他”就要走到公交站台,后面还来了四五辆公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嘴里大喊:“B老太!B老太!”

只见“他”加快步伐,就要往候车的群众中间冲,预备坐下一班公交。我没有办法,不管对错,也不顾仔细辨认,一把拽住“他”。“他”四下挣扎,嘴里还喊:“我不是B老太,我不是B老太!”

待我摘下鸭舌帽,果然就是B老太。B老太看到是我,就不再闹了,转而“嘿嘿”一笑:“张主任,你厉害。我打扮成这样你都能认出来。我服你,我跟你回去。”

哼,小样,你女扮男装也好,瞒天过海、移花接木也好,走到天边,我也能找到你。

5

我们带着B和D回家,先把D交接给兄弟单位,再把B送回家。街道领导早就买好了慰问品,米面粮油、时蔬水果、鱼肉禽蛋,各式一份,另外备上一个红包。B老太嘴上说三道四,心里却是高兴的,最后爽快地答应,此次上访到此为止,三个月内决不再动歪脑筋。

看着那些慰问品和红包,我们几个兄弟既是辛酸,又是无奈。我们辛辛苦苦,受尽白眼,吃尽苦头,把人劝回来,领导只是口头表扬一下,物质奖励一毛没有。上访户无理取闹,反而有吃有喝有红包。守法者吃亏,违法者吃肉,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我和很多朋友一起探讨过上访与截访的问题。上访者往往带有强烈的利益访求。正常走法律程序,又存在诸多困难,比如诉讼成本太高、法院裁决执行困难、官僚机构运行迟滞等。而一旦上访,必然会引起上级高度重视,如果最终找到领导,领导一句话,往往顶得上一百个法院判决,而且会雷厉风行地迅速执行。

这就牵涉到人治大于法治的问题。我国历来有人治大于法治的传统,而且现今法治仍不健全,行政力量过于强大。随着社会矛盾的释放,上访的问题可能长期存在。从执法者的角度看,信访又与维稳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是一项政治任务,谁都不能等闲视之。然而信访在维稳的压力之下,因为各地文化不同,传统不同,政策不同,也就难免会产生游离于法律之外的手段,甚至是违法手段。本市地处东部沿海,行政管理、执法样样向上海看齐,仍难免产生非常规手段,更何况其他地方呢。

上访的问题历朝历代皆有,然而似乎于当今最甚。真希望将来法治健全,人人有法可依,出了问题都可以依靠法律解决。真要是那样,也就把上访问题扫进了历史的垃圾桶,我等基层小吏额手称快,百姓也能安居乐业了吧。

题图 | 图片来自《凤凰街风雨》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文/吴茂行,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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