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麻风病康复者,拼命赶上那辆特快列车

虹虹评情感 2024-01-19 13:06:13

当初董淑猛来到玲珑村的时候,或许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工作十七年。没有大城市的繁华喧嚣,只有一群几乎被世人遗忘的麻风病康复者,在落后的村子里努力生活。“改变这里”,是董淑猛最大的心愿,他为之努力了十几年,就算是病痛,都没能击退他带领村子“走出去”的决心。

“你们不要拍,死人都拍,关掉。”

广东的夏天总是能屈能伸的,暴雨将至,气温直接飙到了橙色预警线上。镜头前的董淑猛抬手抹了一把汗,把桌前的文件推到逝者家属面前,最上面的几张纸瞬间就染上了汗渍。

他用摄制组听不甚懂的自学粤语反驳道:“签字啦,人家在拍我。”

逝者家属是个中年女性,有着这个阶段女性独有的威慑力。她一手扯过资料,一边比划着手,食指直挺挺地对着镜头:“总之我们在这里你们就不要拍了。”

围坐在一起商讨葬礼事宜的其他村民也看向镜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一时间,尴尬成为当时空气中浓度最高的成分。董淑猛不再多言,面无表情地看着拍摄者满怀歉意地朝中年女性摆了摆手,将机器垂在腿侧。

1

2021年5月10日上午,玲珑麻风病康复村的又一位老人与世长辞,在世间蹉跎了82年的她,终于得以告别苦难,拥抱下一世的春天。

摄制组在高铁上就收到了董淑猛的消息:“你们的车几点到开平?今天有个老人家走了,正在县上办理后事,没法等的。”导演手一颤,迅速发了个时间过去。十几秒后,那边就安排好了新计划:“那你们直接到村里,可以跟拍在玲珑村办理的过程。”

玲珑村风景 | 作者供图

进村的路程有些坎坷,司机并不熟悉路,带着摄制组在杂草疯长的小径中开天辟地。期间董淑猛向我们传递了更多的讯息:五年前,董淑猛和他太太徐娜将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借”给了村里的三对老夫妻,在玲珑村举办了一次集体婚礼。走的老人叫张瑞心,正是集体婚礼的主角之一。

摄制组赶到村里时,董淑猛正坐在皮卡车的驾驶座上打电话,他把车门敞得很开,一只脚撑在车侧的横杠上,一脚点地。用整个摄制组都难以理解的粤语在沟通着老人家的丧葬事宜。太阳很毒,他处在光影交界处,一半被热辣毒打,一半在阴凉里悠然。

“董院长好。”摄制组走过去跟他问好,发现他衬衣最上端的两颗扣子没有系上,衣角也没有塞进裤子里。

“来了。”他抽空应了摄制组一句,然后迅速切换回奇妙的粤语模式。

二十分钟后,董淑猛挂断电话,跟导演在逝世老人的房间门口讨论接下来的拍摄事宜。导演头上顶着个巨大的防晒帽,脸上挂着蓝色的口罩,手臂上紧紧裹着一双黑色的冰袖,修长的牛仔裤一溜烟地连到了脚后跟。董淑猛还是老样子,蹲在矮墙砖上,汗流浃背,整个人的轮廓都快融化在金色的光晕里了。

“等一下殡仪馆的车来了以后,我们会绕着这个村子走一圈,然后走到村牌坊那里,送她上路。对,你们可以让一个人到楼顶去拍。”

摄制组一边点头,一边打开机器,以他的眼睛为中心调整好了焦点。

“老人家会不会不让拍?”导演有些担心地问。毕竟上次拍摄时,就有不少老人家对镜头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抗拒。

董淑猛顿了一下,说:“你们就说拍我,没事。”说完,董淑猛挪了几步,走到一旁接电话去了。于是镜头内出现了正在整理遗物的逝者家属。

以中年女性为首的几个人敏锐地发现了摄像机的存在,她迅速把手臂抬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哎呀,死人你们都拍什么,不要拍我们!”

董淑猛闻言,不慌不忙地走出几米远,找了个石阶坐下,摄制组的镜头也就随即移开。逝者家属于是没再多言。

“还是有点抗拒啊。”导演有些为难,不让拍,这么难得的素材可就要飞了。

董淑猛手里抓着手机,看着逝者房间所在的方向,指腹轻轻摩挲着。半晌,才开口:“这是逝者家属,她们有正常生活的,怕被报道出来了影响生活,指着你们的那个,她儿媳妇至今不知道她有个得了麻风病的姐姐。怕说出来,儿媳妇就吓跑了。”

摄制组不止一次和董淑猛一起探讨过这个问题。麻风病康复者早已不具备传染性,但外界一直没有达成这样的共识。

后来的拍摄算不上顺利,摄制组尊重被摄对象的意见,没有继续拍摄。董淑猛各方奔波着,一直到殡仪馆的车开进村子。

逝者家属领头,村民们跟在后面,董淑猛晃悠在随棺队伍的最末端,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扎进裤子里了。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潭里,迟缓又孤独。

绕着村子走了一大圈后,老人家的棺材被抬上车。董淑猛从路边捡起一片叶子,在眼前拂了两下,然后又让叶子归于原地。这是玲珑村的习俗,拂一拂,阴霾就随风而去了。

董淑猛回到村子,启动了皮卡车,跟上前面缓缓行驶的殡仪车。

“什么感受?”导演问。

“老人家老了,其实也该慢慢习惯的,但是每次心里都还是不舒服。”说完这句话,董淑猛便扭过头去,一路都没再看镜头。

2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玲珑村有七十多位老人家,现在只剩39位了。”

张瑞心走后,就只剩38位了。

董淑猛来到玲珑村时,不过刚大学毕业。而今天再算,却已是十七年前。

开平市玲珑医院 | 作者供图

当年,董淑猛参加由江西中医药大学、江西医学院和扬州大学医学院联合组织的麻风病村实习活动,初次接触到麻风病,那时候他脑海中只留下了四个字:满目疮痍。毕业后,董淑猛所学的皮肤科异常火热,面临的选择也颇多。就在这时,玲珑村的老村长甄番牛为了“后继有人”,找到董淑猛,提出只要他愿意来玲珑村,就为他和徐娜提供事业单位编制。看着身边大多选择留在城市好岗位工作的大学同学,董淑猛有些动摇。

玲珑村的基础设施很不完善,条件并不好。是不是要在这里做奉献?董淑猛心里还是存在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最开始的时候,日子不好过的。”徐娜说。

那时候的住房就在医院对面,掉了色的灰砖交错着,歪歪扭扭地砌在一起,屋顶还是石瓦铺的,跟严丝合缝是一点儿边也沾不上。下雨的时候,徐娜就取个水桶,跟董淑猛一起满屋子跑着接水。脚下踩着一层水,在屋子里跟闪电侠似地飘来闪去。当然,徐娜这个闪电侠是虚的,如果外头真电闪雷鸣了,徐娜会掉头就扔下水桶,跟董淑猛紧挨在一起,扯着嗓子唱歌壮胆。

但村民的热情以及村子与外界形成的巨大反差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董淑猛没有考虑多久,就签下了一份长达十五年的就业协议。那时候有人告诫董淑猛,麻风病防治是个夕阳产业,只有省级或国家级以上的研究才有意义,在这个小村子里很难做出成绩。

“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觉得我能让村子好起来。”董淑猛说这话时,摄制组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了一股“逆反”的劲儿,这是他在日常工作和交谈中小心隐藏着的东西。

3

玲珑村是在挣扎中好起来的。

最开始的时候,路是不通的,水是井里的,电是稀缺的。

玲珑村不是没有遇见过贵人。现在村民们住的双排联屋就是一位社会企业家鼎力相助的,村里村外的水泥路也得益于一位北京来的书记的资金引进。可贵人来来去去,玲珑村就在这儿,哪也去不了。

老人要生活,村子要发展,发展要建设,建设要资金,资金要引进,除了政府,谁会投钱?人家怎么知道你需要钱?人家凭什么给你投钱?

自打董淑猛来到开平市玲珑医院的那一刻起,这些问题就萦绕在他脑海里,每天叽叽喳喳地响个不停。

董淑猛背影 | 作者供图

2006年,零星的几家媒体来到玲珑村,报道了玲珑村麻风病康复者的生存现状。那时候康复者们最爱唱的一首歌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一唱,还真唱出水花来了。大山之外的社会各界从渐渐富裕的生活中抬起头来,看见了这个隐秘的村落。不久后,玲珑村的康复者们在社会各界的支持下,获得了两次出游的机会。

“我们的康复者戒备心是很强的,因为他们最怕——也知道别人就是看不起自己。”

这两次出游远不能算成功:饭店不愿意接待麻风病康复者,酒店的入住手续要办理大半天......但那是董淑猛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康复者同时开怀大笑。

可这也是康复者仅有的两次出游机会。

或许是害怕媒体歪曲报道,或许是担心抗拒镜头的康复者不自在,总之,老院长张荣卫对媒体的“入侵”始终怀有戒心,

“以前那个院长啊,都不让人来看的。”号称“外交部长”的张伯看着镜头,抖搂了一下并不灵活的假肢。

对此,董淑猛是不服气的。

2008年6月,董淑猛被任命为副院长,从张荣卫手里接过了“接力棒”。

“董院当了院长后,才有这么多人来的。”张伯紧接着补充道。

最初的曝光都是“小打小闹式”的:登个地方晚报、评个先进人物,拿个最美乡村奖什么的。效果是看见了,但却不明显。村子里的变化还是不够大,康复者渐渐老去,所需要的看护成本和健康投入越来越多。

董淑猛明白,他不能走张荣卫的“外交”老路,必须反着来。既然媒体不找上门,那他就去找媒体。2011年2月11日,董淑猛开通个人新浪微博账号,发布了属于他的第一条微博:人生应该像蜡烛一样,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光明的。2015年4月18日,开平市玲珑医院微信公众号正式开通。再加上之前积攒的媒体资源,董淑猛早在2015年就搭建起了玲珑村的传播矩阵。

2016年4月,董淑猛在公众号上开辟“老董杂谈”板块,以非虚构写作的方式讲述玲珑村康复者的故事;5月21日,董淑猛和徐娜为村里相濡以沫的老人家举办了集体婚礼;2016年7月,开平麻风村成为在校大学生三下乡的实践场地之一。在这些活动举办之前,董淑猛都会与媒体朋友提前沟通,尽力扩大传播范围。

通过这一连串的“组合拳”,玲珑村“回归社会视野”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可回归了以后呢?

董淑猛知道,更大的问题还在后头。

4

董淑猛知道媒体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办事的边界在哪里。但他更清楚的是,“回归社会”以后的玲珑村所面临的最大发展中难题,是康复者的心结。

社会的资助与玲珑村所拥有的关注度是呈正比的。政府和社会各界的资金支持一点点地汇入这个曾经与世隔绝的角落。柏油路盖上了泥泞小道,堆污的水塘完成净化,医院楼建起,旧房屋被铲平,有线电缆入户……基础设施的硬伤一天天被修缮。义工活动定期举行,节假日倾力陪伴,不定时自驾出游……康复者心底的伤痛正在一天天痊愈。

“可这还不够。”董淑猛站在田边,招呼徐娜将面包车退到一旁的黄土地上,好让迎面而来的小轿车顺利驶过。他叉着腰,看着面前的两辆车慢吞吞地避让着对方,叹了口气。“等有钱了,要把这个路再加宽,我看到那边有施工队,不知道能不能叫过来顺便帮我们村子搞一下。”

董淑猛希望道路能够再加宽一点,房屋的烟囱能不漏水,坐轮椅行动的老人家能无障碍出入卫生间和家门口,路旁的篱笆能变成老人家休息乘凉的长凳。

他希望,时光荏苒,这个村子能成为不被遗忘的角落。

当董淑猛和徐娜商量要建个麻风博物馆时,徐娜一如既往地给予了全力的支持。

文书工作由徐娜包揽,那么选址和周旋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董淑猛身上。

“我知道老人家一开始是不会愿意的。”

玲珑村的老人家大都年事已高,对于照相、捐献随身物品等行为忌讳不已。他们认为,只有死人才会把照片挂在墙上,只有遗物才是会被收进博物馆的。更重要的是,拍照意味着曝光,意味着他们可能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遭受更多的歧视。

与老人家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董淑猛自然不会束手无策。他想了个法子。

他先召集大家开会,说自己准备把博物馆的选址定在离老人家住房最近的空房间里。然后开放给社会大众公开参观。老人家自是一百个不愿意。董淑猛反问,如果没人来,村子怎么办。

“外面每次有人来,都会给我们带东西。有人来,就有人跟我们说话。”这是村里老人家的共识。

后来,董淑猛还请相熟的义工们给每位老人家拍了单人照片,并洗出来送给大家。面对熟悉又有些距离的义工们,老人家显然少了几分抗拒。摄制组第一次去到玲珑村拍摄时,就在每个人家中都看见了那个棕褐色的6寸照片框。

待游说得差不多了,董淑猛又跟大家一起开了一次会。

“我们各让一步吧。”董淑猛说。

他把博物馆的选址定在离老人家住处较远的小平房里。沿着下坡的小道,拐个弯才能看到那儿。老人家也默许董淑猛使用自己的照片,借走自家的“破铜烂铁”。这样,博物馆就算是建成了。

麻风博物馆里的“破铜烂铁” | 作者供图

麻风博物馆的效益是显著的。摄制组去参观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厚厚的一摞登记簿。上头有书记、考察干部的名字,也有企业家、社会慈善机构的名字。

在正式向我们介绍博物馆前,董淑猛特地绕到医院旧址去取了一件白大褂。热浪打在他身上,他还是将这件看着不薄的职业装裹在衣服外面,郑重其事地在胸前系上一枚崭新的党徽。

拍摄完博物馆内的场景,摄制组扛着脚架慢悠悠地往村子走,看到张伯骑着一辆蓝色的电动三轮车,也慢吞吞地朝我们驶来。

“你们去看了博物馆没有?我带你们去看啊。”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张伯讲起话来总是有些含糊不清。

待他重复了三遍,我们才反应过来。

“看过啦,都拍了。”

董淑猛不能确定老人家的心结是什么时候开始松动的。或许,连老人家自己也无法确定。

总之这件事的后续便是,无论是什么人扛着机器走进这个村子,村民们都会热情地领着人家去那个小小的博物馆取景拍摄。

董淑猛的“宏图伟业”似乎正乘着特快列车疾驰前进,一切都好像很顺利。直到一阵逆风与之相撞。

5

“我当时都是懵的。”徐娜侧对着镜头,很平静地讲述那天的情况。“19年6月吧,大概是下午六点钟,他打电话过来,那时候我就觉得口气不对,我才知道的。”徐娜笑了笑,眼泪却跟着流了下来,“他现在每天都还是有痛的,你说,能不担心吗。”

采访徐娜的时候恰好也是下午六点钟左右,天已经有些暗了,摄制组准备的补光灯没打好,很生硬地投在徐娜的脸上。将她鼻翼的油光和干掉的泪痕勾勒得格外清晰。

2019年6月19日,董淑猛被诊断为肝硬化,在医院整整住了19天。

早在疫情席卷之前,董淑猛就感受到了时间停摆的威力。在徐娜的干预下,他的工作和生活节奏开始慢了下来。

“以前我经常开车带着老人家到处跑的,去参加象棋比赛,去东莞玩什么的。”

“现在都是能我开就我开,尽量就是让他不要劳累了。”徐娜接过话茬,又朝着镜头笑了笑,“我们老人家们也很理解,没有大事都不会要我们跑来跑去的。”

因为有腹水,董淑猛常常需要一大早赶去医院输液。摄制组第一次跟拍董淑猛时,恰好就是他输液的第三天,那是2021年3月7日。

一个小时的输液时间里,董淑猛接了四个电话。第一通电话是让他周一去住院部,为准备做截肢手术的吴伯签署手术同意书。第二通电话是村里老人家打来的,说是自己的电动车坏了,让董淑猛带到镇上去修。第三通电话是吴伯曾经的看护打来的,说想上楼看看吴伯,因为疫情防控被拦住了,问董淑猛能不能带自己上去。最后一通是宣传部打来的,跟董淑猛商量党建馆的相关事宜。

正在输液的董淑猛 | 作者供图

“有没有想过要慢下来?”导演问。

董淑猛靠在椅背上,扶了扶眼镜,干笑两声后说:“其实打垮一个人的不是疾病,而是心态。”说完,抬手招呼糖水店的老板打包一碗杨枝甘露,准备带回去给徐娜吃。等待间隙,又补充了一句:“身体还是最重要的,革命的本钱嘛。”

这个逆着风跑了小半辈子的人,好像终于要在病痛面前低下头了。

6

2021年5月10日,摄制组回到玲珑村。董淑猛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脸也圆了些。当然,标准体重的他已然不可能变回几年前那个两百多斤的大胖子了。

这次摄制开始前,我们与董淑猛沟通了一下他最近的行程。

“今天刚配合妇联那边拍好,省工会的片子也在拍摄制作中,最近任务很多,省卫健委请了《南方日报》来我这里宣传报道,局里还请人拍视频参赛,七一晚会还要拍个视频。你们到时候怎么安排,就随机应变了。”

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导演问董淑猛接下来怎么安排。

董淑猛想了想,说:“有时间的话,写个悼文吧。明天跟上面报一下购买拍摄器材的预算,基本可以拿下了。”

“要拍村里的老人家吗?”

“对。偶尔还能搞搞直播,种个菜什么的,慢慢来,等老人家适应镜头,我们也想记录他们的生活。”绿灯亮起,董淑猛踩下油门,激起一团尘土。天边的晚霞被高温烤得炙热,红得离谱。

摄制组知道,有更多的素材在前方招手了。

玲珑村 | 作者供图

题图 | 图片由作者提供

配图 |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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