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流放”的包工头,有套没能穿上的工装

虹虹评情感 2024-01-10 15:30:12

他曾为了生活放弃读书,而这一选择让他如今的处境分外艰难。儿女的成就让他在尴尬的职业生涯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可不断破碎的梦想却时刻提醒着他,这才是生活最现实的模样。

2016年春晚,刘盛钦正听着“光头”平安唱着《小梦想、大梦想》,就接到了小舅子的电话。小舅子的来意很明确,问他要不要一起合伙干公司。

刘盛钦习惯性地犹豫了一下,脑子里计算着这样做的风险。比起在老家读完初中就出来跑工地的自己,小舅子是大学生出身,又在广州有自己的公司,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他肯定比咱懂。”刘盛钦心里想着。电视机里“光头”平安正唱到“你有梦,我有梦,红黄蓝各种各样”,他爽快地答应了。

二月底他叫上三个工友,坐上了火车。摇摇晃晃的车厢里,背着大包小包的外来务工人员、拖着行李箱的大学生,还有拎着小公文包跑外勤的职员,大家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那个接纳一切的广州。

越秀区的房子便宜,不到十平米的房间一个月租金才三百块,作为工头,刘盛钦自己出了这份钱。只是房间有些小,四个大老爷们一起住,晚上睡觉把床板打横了都放不下。

他不知道这次能在广州落脚多久,只敢先租两个月。租在这里的大都是来广州务工的房客,普遍租期很短,房东对此司空见惯,往往住进来的房客脸还没认全就换了一批人了。

刘盛钦刚在广州落脚,就去天河区找小舅子。小舅子比以前壮实许多。刘盛钦想起三十年前送他去读大学的时候,他整个人还不到七十斤,干瘪的身子看上去全是骨头,现在反倒是自己要瘦弱一些。

和电话里说的一样,小舅子的朋友要建工程,手上有四十个施工点要找人做,要是能接下来,足够刘盛钦干上一年。但人家不放心像刘盛钦这样的私人包工头,要找正经公司来承包。小舅子提了一个建议,让刘盛钦来投资他的公司,成为共同承包者,只要把四十个施工点拿到手,两个人就能大赚一笔。说这事时小舅子用了很多术语,刘盛钦听得有些发蒙。

这种情况刘盛钦不是没遇见过。编制,是刘盛钦事业上难以攀登的高墙。活计干得再漂亮,没有编制,大规模的正经建筑公司就不会找上他,一年的活全靠熟人介绍。全家人的生计,全压在“干熟人活”这一根稻草上。空档期什么时候来,刘盛钦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阴仄仄的出租屋里,蚊虫在耳边嗡嗡地转,刘盛钦躺在床板的一小半边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反复想起白天小舅子对他说的话,“趁这次也转型了吧,别再跑私人了。”说这话时,小舅子拎着个和他款式一样的公文包,人家里边放的是文件,轻飘飘的,自己的包里塞满了螺丝钉、刮刀、电笔、卷尺,足足有一小袋大米重。

“还是读书好。”刘盛钦暗暗想。

但在当年,对于十六岁的他来说,跑工地是不需要任何犹豫的选择。

85年的时候正赶上省内各地开发建设的热潮,整个村不管男女老少都涌去城里当建筑小工。刘盛钦在家里的六个孩子中排倒数第二,除了自己和年纪最长的大哥外,其他都是女孩。由于家里孩子多,刘盛钦常年吃不饱,听说工地上包吃住,他立马就辍学跟着二姐夫跑去了工地。

对他而言,读书填不饱肚子。

年轻时,刘盛钦跟大哥和姐夫一起跑,哪有活就去哪,广州、惠州、深圳、汕头基本都跑遍了。工地普遍条件差,找个宽敞的地方用竹条支个棚,再在长条木板上铺条床单就成了工人宿舍。

最开始的时候水土不服是常有的事,每换一个新的地方,刘盛钦总是呕吐腹泻干不了活。后来年长的工头说了一个土方子,提前掏一小手掌上一个工地的沙土,在新的工地喝水的时候抓一把混进去,就能“治好”水土不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刘盛钦照做后,到哪个地方都能适应了。

到了1997年,刘盛钦结了婚,和大哥一块在汕头包了工程队的四个工地,手下七十多个人。这是他入行以来接手过的规模最大的工程。每天晚上他熬夜排班,白天就踩着大自行车轮番巡工地,工人吃饭的时候再给他们讲讲图纸,全都忙完了就自己跑去工地厨房喝口粥,日日如此。虽然累点,但好歹一年的收入有了。

美好的期待没持续多久,大哥私下提前和工程队队长结算了工钱,钱全砸在喝酒赌博上,七十多个工人的工钱发不出,很快就成了个大窟窿。

和大哥的性子不同,刘盛钦没办法放着工人的账不管,只能认了这笔债。本来他打算靠着这笔钱成立一家公司,如今一切都成了一场泡影。他四处贷款,又搭上积蓄和工钱,这才勉强还清。

那是刘盛钦第一次体会到梦想破灭的感觉。

有了这次经验,刘盛钦发现,从工程队接活会被抽掉几成工钱,和合伙方摊下来还要再抽一半。像大哥这样卷钱跑路的人并不算少,刘盛钦不敢再冒险。于是他就决定只跑私人承包,数目干净,风险最低,也不用再在各个城市里流浪。

那时候刘盛钦还没意识到,他已经被彻底地放逐在体制之外了。改革开放带来了建设热潮,时代的洪流将他那一代人顺理成章地推入了这个行业。各地的基建要竞相挤进“一线城市标准”,需要大量廉价工人,这种情形下没有人会追究“有没有编制”。而将近四十年后,刘盛钦再次来到了广州,马路两旁高楼林立,建筑工人的需求量远不如从前,行业的筛选标准也随之拔高,“没有编制”这件事已经轻而易举地剥夺了他的竞争资格。跑了大半辈子的工地,没读过几年书的他,没办法为自己再谋出路。他突然明白,自己已经被挤到了边缘地带。

躺在小床板上的那个夜里,千头万绪划过他的心里。

刘盛钦巡工地的时候,从没叫错过工人的名字。常规的工地上,工人都穿着清一色的藏青色工装,戴着亮色的安全帽,常年风吹日晒的麦色肌肤和被重物压得有些驼背的体态,让每个工人都成为了彼此的复刻版,面容模糊。而在刘盛钦的工地里头,各个工人的穿着都有自己的风格。油漆工阿松常年白色背心搭件格子衬衫,这么些年只有颜色变过,“秃头”阿冬喜欢穿深色polo衫,两件同款轮着穿。可打心底里刘盛钦不喜欢这样。

他希望手底下的工人们身上都能套上工装,这意味着大伙能套牢医保齐全的体制保障,不会骤然“没活干”,阿松的孩子能够继续读书,秃头也能在城里买套房。

他意识到,这次小舅子找他合伙办公司,是一个穿上工装的绝佳机会。他带齐了所有的证件,两个月内跑了三四趟广州。来回一趟耗费将近一千来块,刘盛钦咬咬牙,告诉自己是前期投资。汕头那边的活还没收尾,他只能一直两边分头跑。小舅子叫了他的大表舅来搭伙,大表舅在广州跑了几十年工地,比刘盛钦要熟悉得多,刘盛钦稍微歇了一口气。

但刘盛钦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四月底的时候,他还在汕头跑工地,已经一个多月没接到小舅子的电话了,往常总是十天或者一个星期就要跑一趟。他发了微信过去,小舅子只回复了一句:“和表舅对接好了,姐夫你休息吧。”

他意识到,他第二次的梦也濒临破碎。七月初,四十个工地竣工,刘盛钦跑回广州结算,合同上“承包者”一栏,只写着小舅子一个人的名字。临走前,小舅子送了他一个全新的公文包,深褐色的,款式十分大气。

1997年刘盛钦没穿上的那套工装,2016年也没能穿上。

刘盛钦将这些个想法彻底吞了下去,没再和任何人提起,日子照常过下去。

他对时间的认知总是很模糊,跟别人提及自己的岁数时,总要想一阵子。“六九年,属鸡的。”在他的生命日历上,时间的标尺靠工程的竣工来计量,靠“有活干”和“没活干”来划分,妻子罗楚虹则靠各个节气,初一的时候要拜“天公”,十五要拜“地主”,那是潮汕地区共同信奉的神明,一家人都很信这个。

2018年冬天的某天晚上,他摸到头上有一小块裸露的头皮。没过几天,不规则的裸露头皮快速地爬满了整个颅顶,夹杂着原先几簇正常生长的毛发,却再也长不出新头发来了。他心里发慌,听妻子的话跑去做了全身检查。那是他第一次做体检。他从来不愿意主动来医院,好像不来,就能晚点面对结果。陪同丈夫进诊室前,罗楚虹双手合十,嘴里不停默念:“老爷保佑。”

检查结果出来,刘盛钦得了斑秃,一种精神创伤的症状,患者大多都在发病前经历过长期的精神崩溃和紧张。“那就好,还干得动。”刘盛钦心中的大石落下。只要不是身体上的病,就不是什么大事。

这些年受过的伤刘盛钦自己都数不过来。最近一次是从堆满工具的阶梯上踩空,扭伤了右脚,走不动路,休息了一天,擦点药酒消肿就算过了。第二天稍稍能挪步的时候,刘盛钦又跑到工地上。腿上的伤常常是晚上擦点药酒好了一些,白天跑一天工地又肿得厉害,反反复复。

这些都不能算工伤,他们没有所谓的工伤补贴,更没有休假。前几年他从七米高的楼层摔了下来,工程方连个面儿都没露,六千多的医药费最后全是他自己掏的,心里气极了,却又没有一点办法,从来没有白纸黑字规定说要谁来负责包工头的伤,可要是工程方和工友哪边出了事自己又要担着两头的责任。

去年整年,刘盛钦都在赔钱。他帮朋友房子做装修,为了让质量好一些,特地去挑了进口的合板。但那年整批货都出了问题,安上没多久合板就长了蛀虫。他只好自掏腰包重挑合板,叫工人,翻新重做,搭进去小几万块。紧接着自己手下的工人摔伤了腰,又补贴了六千多。这一年他再没接到别的活,吃穿用度加上孩子的学费,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

他喜欢用“夹心饼干”这个词,自己就像是中间的夹层,两头的压力把夹层挤得透不过气。这还是运气好的时候,运气差的时候,工程方压死了工钱不还,底下工人追着要钱,自己又没时间和精力去打官司。这些窟窿都得自己补上,还不上的时候,被骂的还是自己。

卡在中间的位置,他笑称自己是个“三无”职业。没有退休、没有病假、没有保障。

六十岁这个数字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什么时候“退休”全看他身体撑到哪一天。拿到体检报告的刘盛钦只记起自己九十岁的老父亲快走了,大女儿、二女儿在读大二,三女儿在读高三,小女儿在读高一,还有一个小儿子在读一年级,妻子无业。八口人的生计,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得知丈夫没出大事,罗楚虹去菜市场买了四个大橘子、半只鸡和“金元宝”纸钱,当天就去祠堂还愿。她会拿红盘子把供品摆好,烧上三柱香,跪拜在神像前,虔诚地祈福着。她从来不敢太贪心,只求丈夫不要受伤。但末了还会补一句:

“希望他今年有活接。”

干这个受伤是常事,但没活接就意味着全家都没了经济来源。没有人给得了刘盛钦保障,他们只能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上。

这两年刘盛钦和妻子到处求医问药,试了各种偏方,都没能让头发长出来,但一直都还在治着。年初他的老父亲走后,刘盛钦默不作声地去剃了光头,买了个帽子扣上。别人看不见,他自己也看不见了。

▲刘盛钦治疗斑秃的药,

偏方上叫这个病为“鬼剃头” | 受访者供图

刘盛钦有五个孩子。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老幺和老大差了整整十五岁。

刘家悦排行老二,今年刚考上广州一所211的研究生。但看着大姐在985本硕连读,妹妹去年也考上了一所211,她觉得这并不值得炫耀。

十三岁前,她很喜欢父亲的职业。在刘家悦的记忆里,自己搬了四次家,但每个地方都会有一个区域被划开来,堆放父亲的工地材料。小到螺丝钉,大到铝合金条,还有更多的自己叫不上名字的工具。现在的房子带了个露天天台,刘盛钦直接在东面搭了个小房间,修了成型的物架来把他们分门别类地放好。

刘家悦爱玩,从小就喜欢待在这些地方。别的孩子拿成套的玩具玩过家家的时候,刘家悦去掏了一把接线端排泡在水里,假装自己在炒菜。接线端子是绿色的,两边都带了一排排的小孔,刘家悦觉得很像丝瓜。结果那天被刘盛钦看见了,他赶紧把孩子从小房间里赶了出去,接线端排不能泡水,这些东西对孩子来说还是太危险了。

▲刘盛钦自己搭建的小房间 | 受访者供图

但是这并不减少她对父亲职业的喜爱。除了东面的小房间,西面也被刘盛钦改装过。妻子喜欢养花,他就添了三个花圃。刘家悦喜欢荡秋千,他就用铁链和几块板子搭了个小巧的秋千,边边角角都用厚胶带缠了起来,防止受伤。

刘家悦觉得父亲是个乐园的创造者,给她搭了一个小天地。

▲刘盛钦为妻女做的花圃和秋千 | 受访者供图

但父亲的身份有时也会让她疑惑。刚升初中的时候,刘家悦第一次自己填写家校联系表。在“父亲职业”和“所属部门”那一栏上,她无从下笔。看着其他同学写了各种“公司”或“单位”,刘家悦只好跑上讲台,和班主任形容父亲的职业,问她应该填什么。班主任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才说道:“就写自由职业吧。”

为什么父亲没有公司可填,这个疑问在她心里藏了许久,同样被藏起来的还有妈妈面对亲戚时的反差。

逢年过节和亲戚吃饭的时候,三姑尖锐的嗓门常会在饭桌上响起:“生那么多女孩有什么用?都帮不上你一点忙。”刘家悦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瘦瘦女孩儿,那是三姑的小女儿,已经进服装厂两年了,每个月能给三姑好几百块钱补贴生活。

刘盛钦不搭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饭,反倒是罗楚虹会笑着附和,但等到他们走后,又认真地叮嘱刘家悦:“不要听你三姑的,好好读书就行。”刘家悦不懂,只是默默地点头。

她的小学时光并不愉快。即使已经不记得小学校长的脸,但她却记得校长室的办公桌。那时候她没有市区户口,读不了公办小学。有天下午,妈妈挂了个电话,就急急忙忙地给她套上一件小外套,牵着她往门外走,路上不停地嘱咐她,等会儿遇见谁都要叫老师好。刘家悦一路发蒙地跟着,走进了一间装潢精致的办公室。个头不高的她全程对着办公桌发呆,而妈妈握着她的手,对着办公桌的方向连声恳求着:“求求您了校长,就塞她一个进去。”那之后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只是这一段回忆偶尔会在准备考研的夜晚出现在脑海中。

她对学习并没有太大的热情,从小挨了妈妈不少训。罗楚虹每到寒暑假都会去别人家里借书,提前给她上下一学年的数学。她仍然记得二年级的暑假,因为不会计算两位数的乘法,她被妈妈说了一顿,只能握着铅笔边写边哭。

如今她二十三岁,已经完全了解父亲的职业,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盲目喜欢父亲的工作,在家校联系表上也能够自然地写下“自由职业”这个词。

今年八月,她不得不直面随之而来的沉重。她报考985的一所院校,没有上岸。原先她告诉自己,假如没有上岸,就直接出来工作。家里的条件她很清楚,父亲需要有人替他分担。但到了院校调剂报名的那几天,她还是呆坐在电脑前,反复翻看调剂的院校和专业。她还是不甘心。

那天晚上,几年前三姑在饭桌上的话反复在她耳边响起,她关上电脑,躲进房间里大哭了一场,哭完以后,就决定出来工作,再也不要想考研的事情。刘盛钦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却在那天晚上发了火,把她吓得不轻。说完气话后,刘家悦至今都记得刘盛钦的表情,他沮丧地说:“苦了我这一代,你们这一代才会好,你明不明白?”

刘家悦最终还是妥协了。广州一所211的导师看了她的简历,联系上了她。她原以为没有希望再选中自己喜欢的学校,却没想到好事多磨,最终还是来到广州读研。

但刘家悦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刘盛钦回到房间,对着墙壁发呆了一个小时。他坚持要刘家悦继续读研,但这笔学费却还没有着落。

没过一会儿,罗楚虹进来了,默不作声地往他手里塞了张银行卡。那是她从年轻的时候做手工攒下来的养老钱。她原本想着等到孩子们都能出去赚钱了,她就和丈夫开个茶叶铺,夫妻俩边喝茶唠嗑边守着店。

她年轻的时候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当老师,一个是有自己的店面。第一个已经实现不了。

刘盛钦接过卡,问了一句:“不开了?”

罗楚虹摆摆手,啧了一句:“不开了。”

她的第二个梦也破碎了。

几天前,大女儿打来电话,告诉刘盛钦她想读博的想法。电话里女儿陈列了一大堆读博的好处。刘盛钦一直都很以大女儿为傲,尊重她的所有想法。然而这一次,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已经给不出答案了。

题图 | 图片来自《做工的人》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文/小吴快跑,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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